“喂!”上尉被张照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视得十分不舒服,气汹汹地抬起手,狠狠拍了拍了张照的头:“你从几号结界逃来的啊?难道不知道只有勋徕和旭河的妖才能融入凡人生活吗?更何况这儿是皇宫,只有祭司大人和皇室才能随意走动,你就这么大剌剌地进来,不想活啦?”
见张照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副统领又收了些脾气,挥动手里的鞭子将他往外赶去:“今儿算你走运,遇到的是爷爷我,若是遇到旁人,便只有被捉回去继续做人器的份儿了!”
“既然逃出来了,便去魏阙那边寻个山头躲起来。那边的灵力还没被乾元门染指,能拿,知道吗?”
“你知道那些结界里的人器的存在?”张照任由这上尉抽打着自己,寸步未动:“是不是?”
“废话!”上尉哈哈大笑:“这不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么?”
“三岁小孩?”怒气在张照眼里不停翻涌:“包括凡人?”
“废话。”上尉这才察觉到张照的异常,缓缓收起长鞭警惕地打量起张照:“你问这些干嘛?”
“没什么。”张照面如死灰,抬眼环顾着已然面目全非的勋徕皇宫,冷声发出传召令:“长孙立容何在?”
“你找他作甚?”上尉又甩了甩手里的长鞭。
张照并不理他,只掐诀清去身上的泥垢与血渍,再刮去乱糟糟的胡茬,挺直身子立在原处等着。
“喂!”被无视的上尉怒气渐生,扬鞭又要朝张照抽来,却在鞭子即将打到张照身上时,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阵法挡了回去。
“阁下是……”化阵者——长孙立容站在了二人跟前。
一见是长孙立容,上尉便臭着脸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上次相见,张照不过是个还没长孙立容肩膀高的半大少年,而今却能俯视他了。
他对长孙立容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但和记忆中清雅的青年相比,仿佛老了些、胖了些。
长孙立容满脸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待将他破败的衣衫、俊秀又消瘦的脸庞以及松散的半盘起的头发细细打量过一遍,也未能想起眼前是何人。
“张照。”
“张——张……兆尘师叔?!”长孙立容惊叫了起来,“您不是、您不是、已经……”
张照懒得回应,只铁青着脸注视着他。
长孙立容很快平复了情绪,警惕地快速环顾了四周一圈,才拉着张照朝外走去:“此地不便闲聊,还请师叔移步我府上。”
“难不成,皇宫之内还设了监听法阵?”张照平静地问道。
“师叔……都知道了?”长孙立容又停下了,抬头看朝张照,神色复杂。
“不止知道了,且我已除了那24个人器中的18个。”张照神情仍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除、除了?!”长孙立容再度惊呼了起来:“您这是为何啊?”
为何?
这两个字全然激起了张照的满身怒气。
“为何?”张照瞪大他遍布血丝的双眼,激动地咆哮着反问道:“难道要任由含章将所有人都当成牲畜一样圈/养在幻阵中,以摧残万物生灵为代价堆砌起被他所掌控的王国吗?!”
“师叔……”长孙立容难以置信地仰望着张照,仿佛张照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人般,失望又愤怒地摇着头朝身后退去:“你在说什么啊……”
即便季邺已被乾元门所控,星灵派也仍旧在勋徕设有分观,长孙立容也还在掌管分观,应该是知道一应内幕的,为何言辞之间却是偏袒乾元门的意思?
他这是……被收买了?
张照暗中自掌间放出一道炁线,悄然缠到长孙立容身上。
毫无异常。
没有被附身,也未被什么阵法操纵神志。
这是为何。
他知道乾元门的所作所为,却仍旧拥护含章吗?
“师叔可探出我有什么异常了么?”长孙立容笑着,捏起缠在身上的炁线。
一时情急竟给忘了,长孙立容的修为已入集炁境,他自然看得见。
被抓包的张照一时心虚,迅速收回炁线,忙解释道:“你们都被含章给骗了,他们都是被派来收取……”
“被九宵云殿北府帝君派来凡界收取信力?”长孙立容却满脸不以为意:“乾元门进宫面圣那日,他们便已坦白了。
“陛下对星灵派有所忌惮,便索性将计就计,接纳了乾元门。
“我原本也与陛下一样,以为乾元门不过是和紫极观一样的路数,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眼下虽只是初春,但桃子已然上市,再过几日荔枝也能吃了。
“他们的出现,满足了我们的所有需求,我们想要什么他们便给什么,再也不必担心饥荒、贫困、战乱,甚至是生老病死!”长孙立容话锋突转,变得无比激动:“这才是天道、这才是仙界该做的!做到这些的才是称职的神仙!而不是传授一些没用的功法让一部分人——像你这样不懂民生的蠢货骑在众生头上,指挥着我们自相残杀!”
第68章 复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戛然而止,长孙立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张照也被他最后一句话呛得一时无法反击。
骑在众生头上。
指挥众生自相残杀。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还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扣到张照头上?
“额,自相残杀?”张照的情绪莫名平和了下来。他意识到长孙立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长孙立容了,或者说,在长孙立容看来,神权教派就应该是普度众生的——他的立场也没有什么错。
就连张照都和息仪说过无数次,他才不信天道不信神,要是神明真能庇佑苍生,怎还会让苍生受苦。
息仪每次都会以一种很欠扁的语气说,“对,你说得对,神权从不怜悯,所到之处,只有剥削,使被剥削者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被剥削。抓紧时间修行,争取早日获得神权,剥削灵力哦。”
如果长孙立容是在看到乾元门的剥削本质后说出这样的话,那张照一定拍手叫好,并告诉他,我们其实是同道中人。
但他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还是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对,就是你们魏阙的那些方士,也是说着与你一样的什么‘你们都被乾元门骗了’之类的自认为众醉独醒的话,打着要唤醒被蒙蔽的众生的旗号四处挑事,到头来,除了害人性命还有什么用?”
魏阙?
看来魏阙还未被染指。
张照勉强松了一口气。
那颗红色的球在眼前一闪而过——是因为有阵法防护吗?
“维箐,休得无礼。”含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语气听起来很是轻松惬意。
“是。”一听到含章的话,长孙立容就立马乖乖应下了,远远朝着西北方向拜了一拜,便不再与张照争辩,快步离去。
“含章道长。”张照也随即顺着声源寻了过来,立在殿门口,穿过正整整齐齐坐在殿内安安静静吃饭的一群幼童,一脸平和地看向含章。
今日,这个始作俑者,必须死。
“哎~恩人,何必这般严肃呢。”含章朝着张照漫步而来,刚下了将他的宝座高高托起的台阶,满殿的幼童和他们的仆从便被清空了。
含章面上勾起一个和煦的笑:“我之所以愿意向你展示我的记忆,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诚意,想邀请你与我共享这盛世。”
“共享?”张照嗤笑了一声:“便凭这些次等灵力,你便肖想一统三界?”
“怎能说是肖想呢。”含章深深地笑了起来,“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达成了啊。”
“哦,是嘛。”张照周身暴起杀气,甫一腾空而起,便召出他在找来勋徕之前重新淬炼出的宝剑,狠狠朝含章劈去:“我送你去下辈子达成!”
却在火红的剑气碰到含章的同时,密密麻麻的雷从地面呼啸着飞扑出来,在瞬间便击碎张照的宝剑,并占据满整个大殿,在空中立起望不到头的紫色雷线群,张照的护身球阵被劈得到处都在滋滋作响,随时都会炸开。
这是……天道的雷刑?
而且,力量比之前强多了。
最起码增强了百倍。
“对,就是天道。”含章隐没在这雷群之中消失不见,气息全无,强忍着兴奋而变得怪异的声音在张照周身萦绕:“恩人,没想到吧,现如今,便连天道都在为我效力。”
“你说什么?!”张照简直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错,就是天道。天道在为我向你开战。”说完,含章再难忍住瞬间便颠腾到极致的兴奋,桀桀狂笑了起来,整个大殿都充斥着这令人不适的刺耳笑声:“便连我都没有想到,原来一统三界,竟是如此简单。恩人知道为何天道会帮我吗?——答案很简单。因为此世三生万物,本就为了灵力而存在,谁能掌控灵力,谁便是此世之主!如今九成灵力都归我所有,那自然是,我想让谁生便让谁生,想让谁死便让谁死。
“所谓的仙班成员共同治世,不就是管管风管管雨,使花开花落山河枯荣星河流转么,我也可以,非但可以,还不像他们那么死板,必须按照天规行事,我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季邺往北的那些地方,自古以来便黄沙漫天,寸草不生,但因为有了我的恩赐,如今那些荒原上的部族,拥有了绿洲,拥有了河流,拥有了丰富的物产,拥有了富裕而美好的生活。
“既如此,高高在上的神明还有什么用呢?就连嗜杀如命的天道都很快便意识到,只有跟着我,它片刻不停的杀念才能得到餮足,它自然倒戈于我,为我所用。输送灵力入仙界的通道也已被天道所毁,很快,那些还苟活在死域,管中窥豹的神仙们的修为便会被不知不觉地被天道吸食殆尽。
“所以,即便是次品又如何?规则,全都可以为我而改变!三界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而且,这还不是最振奋人心的。”含章突然拨开雷线,在张照身后站定,“最振奋人心的是,强得连天道都压制不住却不是神仙转世,仿佛天外来物的恩人你居然没死,还自己找上门来了。这难道不是在预兆着,今日,便是我一统三界的大日子么!”
张照无心听含章这些自我陶醉式的炫耀,一感知到他的出现,便在掌间擎起十成十的功力,甫一回身便用尽全力砸向他,雷群便一击即溃,但他仍旧毫发无伤。
张照凌空一跃,将被天雷劈得粉碎的宝剑重聚掌间,在坠落的同时,照着含章的面门又是狠狠一击。
这次,也是在碰到含章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劲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轻而易举便碾碎他的护身球阵,像是随意捡起一块石子随手一掷般,轻轻松松便将他扔了出去。
张照一路撞碎门窗,撞塌宫墙,直至被距含章百米之外轰然倒塌的水榭掩埋才堪堪停下。
“没想到去妖界游历了4年,恩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含章的声音在一片猩红中响起:“便像上次在妖凡交界的大峡谷,被我指认你为妖时一样,还没摸清楚状况,便语无伦次地自证清白。很滑稽。”
“你胡说!你行炁并未游走周天,而是全部滞留在丹田内胡乱旋转,根本就不是星灵派的行炁之法!你脚底的飞剑也未被真气催动,不过是障眼的把戏!你才是妖!你才是妖!”
当年在大峡谷变的争执在耳畔响起。
张照周身亮起刺目的白光,将被天道压黑的四下照得亮如白昼。
被他推至丹田运转的灵炁随即回归周天,弥漫在他周身的红雾回归体内。
“既然恩人这么着急,那咱们便正式进入正题吧。”含章畅快大笑着,在张照的致命白色波浪扫射而来的瞬间,将他准备了三年之久的法阵催动开来。
霎时间,法阵的纹路和光芒随着黑暗吞噬所有,蜩螗羹沸般嘈杂的声音从倒扣下来,和地面的法阵拼合在一起的碗状法阵上渗透下来,便如瓢泼大雨般,浇淋在法阵之内的每一个角落,很快便汇聚为深不见底的寒潭,在顷刻之间便将张照的神魂淹没。
“恩人难道还没反应过来,我为何要立你的塑像祭奠你么?”含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但身影却在极远的地方出现,只能看到一个金色的小点。
令人窒息的寒潭在剧烈的颤动中向着那个小点汇聚而去,很快便在他身后堆叠为一堵看不到边际的墙,而后一面塌落下来一面凝结为人的形状,在他身后铺就为茫茫人海。
“因为我要让此世所有的信力全都属于你!”含章激动地大喊着,朝着张照狂奔而来,“我要用这些信力,将你淬炼为我最强劲的法器,守好我的王国,让这些奴隶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速度移动得很快,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冲到了张照眼前——带着他身后望不到边的人海。
他的表情因为过度兴奋而极其夸张狰狞,即便被张照淬炼成为火网的岩浆迎面张开,只要碰到便会被切成细碎的肉块,也还是毫无畏惧地朝着张照狂奔而来。
“环华……”咒法还没念完,一双青筋暴起,指节修长,无比白皙的手便将火网生生撕开,张照与那双手的主人——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视着,哑然着往后退了一步。
“恩人,还有一个。”身后传来含章无比喜悦的声音。
张照忙回过身去,便又见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三人连成一条笔直的线,脚底的法阵开始翻涌起猛烈的热浪。
“恩人还记得一炷香之前,你在樊州与那十八人的那一战吗?”含章再度消失不见,他阴恻恻的声音在黑暗中蔓延开来:“我命令他们逼你使出全力。你将你的灵力排出了体外,肉身还被一道巨阵碾得粉碎,恩人可还记得?”
丝丝凉意在心底激起滔天骇浪,电光火石的一瞬,张照便全都想明白了。
他是想——
“没错,这两个‘人’,是我通过我几乎遍布凡界的信力收集法阵对你灵力和血肉的观测记录,复刻出来的。是两个活生生的,装满信力的你。” 含章出现在一丈开外,抬起右手,指了指徒手撕开火网的那个人:“这一个你,装的是乾元门的信力。”
说着,又抬起左手,指了指出现在张照身后的人:“这一个你,装的是紫极观和星灵派的信力。”
“作为你最虔诚的信徒,我将原本流入我手中的信力全都献祭给了你。所以,现在这两股信力都属于你。并且通过我的不懈努力,这两股信力已然势同水火,难以相容。刚刚,我靠着复刻了你,总算将被你设在魏阙的那个破阵法内的信力骗了出来。眼下,二者正面交锋了,也便意味着,只有一方消融,你才能活。
两个复刻□□拳相扣之际,蜩螗羹沸般嘈杂的声音再度漫灌下来。
这次,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是翁成一团,全然听不出个所以然的噪杂,而是历历可辨,只在张照耳边心底,用各式各样的音色不停重复着两句一模一样的话:
“妖祟乱世,荼毒生灵,我主张照,破釜沉舟,速速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