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大家议论纷纷，但总归是害怕，无人敢去查探情况，渐渐的，大家仿佛是听不见那哭声了，便不再议论了。
“我本想着，既然大家都不出面，那我也没必要声张。
“可去年我家幺女一出生，便变天了。
“道爷四年前走的时候，我家里只有三口人，那时本也不信这些，便纯当慰藉要了三张，唯我这幺女没有符篆护身。也想来是道爷的护身符在创化之时便已一一对应，幺女出生后，娘子便将符篆解与我幺女用，想护佑她平安长大，却毫不见效——
“那女鬼每哭一场，我家幺女便要生一场病，每病一次，身子便会弱上一截。
“我们捱了六个月，着实是没法子了，在那哭声又响起来的一个夜里，与我家娘子一起，叫上王相家两口子，摸着黑、抬着长矛去了那颗榕树下。
“我们想着，我们有道爷给的符篆护身，连妖都拿我们没法子，区区一个女鬼更不在话下，大不了一把火将那颗树烧了。
“可怪事便发生了——”
络腮胡的声音不住地颤抖：“一等我们走到榕树下，那女鬼忽然便不哭了，还从树上抛下一张树叶。那树叶上用鲜血写着：去寻星灵派掌门张平起，来季邺除妖。
“我们登时便被吓破了胆，撒腿便跑，便又出怪事了——
“刚跑下矮丘，走在街上，便不知从何时开始，城内的每条街道里站满，不，爬满了人。
“对！爬满了人。他们都是四肢着地地爬在地上。
“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眼里泛着各式各样的光，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仿佛下一瞬便要扑上来将我们撕碎。
“我们四人当即便被吓得屁滚尿流，生生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但他们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也不是盯着我们、而是看着矮丘上的那颗榕树。
“发觉他们只是怪却没有攻击性后，我们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却刚关上院门，便见数不清的眼睛发着绿光的狼跳过院墙，恶狠狠地咆哮着扑向我们。即便我们不停地挥舞着手上的长矛，他们也毫不退缩。
“好在道爷的符篆及时发挥了作用，将他们通通杀了。”说完，王相满脸感激地看着张照。
那‘女鬼’便当是那个树妖了。
发现王李两家还保有神志后便发出哭声，并施法让王相女儿生病，好吸引他们过去。
从让他们传递消息这一点看来，那树妖倒算是有良知。
那些趴在街上的人，大抵也是修成人形的妖了。
也是和那树妖一样，被强行催化为妖么？
“我知道了。”张照朝众人温和一笑，自掌间放出十根用炁织成的红丝系在众人腹部，便在掌间点起火簇，将手中的九张符篆烧了个粉碎。
如此大的结界，若一直由人为运转非常耗费精力，那些人器根本无法胜任。
结界必然在自动运行。
没了符篆保护的王李两家人便会被结界捕捉到，将他们拉入美好的幻象里，与其余人一样。
张照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结界是如何运转吸食灵力的。
却刚一定神，万里无云的晴空开始泛起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荧光——
樊州的结界属木系妖术，应当是用那榕树妖的妖术搭建的。
地底的阵法发出的荧光穿透李仁家地底的这个小阵法，在触碰到众人鞋底时又化为无数光点，自下而上地攀附而上，朝着心脏裹挟而去。
先行麻痹经脉么？
在个子最小的娃娃的心脏即将被光点侵蚀之瞬，系在众人腰部的炁便舒展开来融为一个球阵，包裹起九人的同时飞速吞噬黏在众人身上的荧光，再顺着炁线，汇入张照新化出的球阵内。
笼罩着樊州的阵法被激活了。
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荧光只在一瞬之间便炸开刺眼的光芒，仿佛要将樊州城吞没。
手中的球阵很快集满荧光，张照忙将球阵扩大到与笼罩着樊州的结界等大。
“张照大人。”头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我等可是恭候多时了。”
杀气在绿光掩护下自头顶袭来。
不假思索地，张照挥掌扔出一道阵法，轻松挡下当头杀来的一击。
粉碎。
连带着张照的阵法一起。
怎会——按理来说，本该是碾压的一局，怎成了平手？
张照心头微微一震，趁那人再度来袭之前，将刺目的结界全盘吸入球阵内压缩为巴掌大小，收入袖中。
太阳仍旧刺目，城内杂草丛生。
不过四年光景，屋舍便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
一片死寂。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将令人窒息的腐臭散播到每一个角落。
掩盖在幻阵之下的樊州真面目终被揭开。
“这——”王相只恍惚着惊呼了一声，便长久地沉浸在眼前的震慑中，久久无法回神。
“难不成……”李仁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着：“这四年来，城内便只有我们两家人么……”
还未来得及回答，张照便飞身至矮丘顶的榕树下，再度将那树妖捉在掌间。
“整个樊州城都建在她的根系之上。”青年终于现身了：“你若是杀了她，覆盖在上面的泥土和岩石便要将干枯的树根压塌，整个樊州城内的百姓都要跟着陪葬。”
与青年一道的还有17人，皆为男子。
17人身高相仿、身形相似，皆着一袭飘逸蓝衣，惨白的圆脸，素淡的五官，琥珀色的双瞳。披散的黑发垂到脚跟，只以一根抹额稍作固定。
甚至模样相似。
张照忽而想了起来，八大世家派来凡界的人器里有18人在被他们掳走成为人器之前是同一家族内的亲兄弟，是一种生活在深海里的巨型鱼类。
说话的青年是汤巫尘氏的那三个人器里的头儿，刹驼。
按理来说，他们被淬炼为人器后，已然丧失了思考能力，只会按指令行事。
但眼下看起来却与常人无异。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他们在来到凡界前，被解开了禁令，恢复了人性。
但来到凡界后，他们叛变了。
“我的球阵又不是摆设。”张照捏着树妖脖子的手开始发力。
众人神态如常。
若结界当真是由这树妖结成，她一死，吸取城内百姓灵力的通道便要断了。
但众人却俨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反应很不对劲。
他们应该也很在意人命才对。
暗暗在袖中掐诀化出一道炁阵的同时，张照挥阵砸向众人。
便见红色、金色、绿色的众人迅速将大半的灵力排出体外——
灵力在众人催动下融合为一道与张照砸来的阵法等大的三彩阵，二者猛然相撞，化为灰烬。
在阵法相撞的同时，张照看到，18人本空了一截的身体转瞬便被填满。
他们有强大的灵力供给体系。
“听说，是你斩杀了北府帝君派到凡界来传教的那七个散仙？”刹驼笑望着他。
张照专注于寻找他们灵力供给体系的破绽，懒得回话。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完备的补给网。”对于张照的充耳不闻，刹驼完全不恼，只轻笑道：“这是我们乾元门的优势。”
随着刹涂话语一落，与结界等大的球阵内倏地便飘起恒河沙数般的荧光。
这些荧光……
张照恍然大悟般想起了什么，周身汗毛乍起，难以置信地往地面上看去——
便见本杂草丛生的街道上，爬满了人。
是王相与李仁夫妇那晚所见的人。
这些人一/丝/不/挂，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地面。
手肘、膝盖与脖子被结界伸出的丝线死死捆住，正对着脸的地上摆着一个碗，里面堆着些已经干了的残羹剩饭；
他们贴合着地面的小腿之间，褐色的粪便堆积成山，尿液顺着这些成山的粪便流淌而下，侵入他们贴在地上的皮肉，积年累月，浸泡腐烂。
臭味日积月累，随风充斥在整座樊州城。
他们像方士一样运转周天，体内堆积满灵力，却丝毫不见炁的迹象。
他们是……人器。
被八大世家派到凡界的人器以灵力灌输妖化修为人形，又被剥夺思维，禁锢于此，组成他们口中所说的“补给网”。
明明、明明他们也曾是人器，也曾遭受过那般非人的待遇，更明白沦为人器的苦难。
却前脚脱离苦海，后脚便复刻他们曾经所遭受的苦难，甚至变本加厉，将更多的人推入深渊，毫无同理心可言。
怒火自胸腔蔓延至全身，张照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悲愤交加，张照冲冠眦裂。
杀念在空中卷起簌簌作响的狂风——张照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想将眼前的十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将他们的五脏六腑捏成一滩血水后再糊满他们令人作呕的脸。
好让他们的嘴脸看清他们肮脏的内在。
众人仿佛很满意于张照的怒不可遏，宛若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目标一般相视着笑了起来。
“去死！”张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这声怒吼，同时举起用体内几乎所有的炁结为的火阵朝着刹驼一众砸去。
面对如此强硬一击，刹驼一众却应对得有条不紊——
众人亦将体内的灵力尽数排出体外，同时迅速收集人器们输送来的灵力，造出一个与张照的火阵等大的彩色阵法回击而来。
但这一次，刹驼一众给出的反击却宛若泡沫，一碰就碎，不堪一击。
张照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将炁收回体内后将灵力尽数排出体外。
相对于妖而言的隐身，会更安全一些。
可众人仿佛并未在意突然消失不见的张照，只专心致志地凝神运功，以汇聚更多的灵力。
痛苦的低喊自趴在地上那群人嘴里响起。
张照忙垂头看去，便见灵力自众人器嘴中漂浮而出，但随着灵力的流失，众人也似是被抽干了血肉，全身的皮肤骤然紧缩，变得干瘪枯黄，再加上常年遭受风吹日晒，满身晒斑，便显得愈发奄奄一息。
是了。被淬炼成人形的他们也只是被当作储存灵力的器皿。
那些叛军只允许他们体内充满灵力，旁的漠不关心。
他们只不过是改变了外形的动物，虽疼得低吟不止，却根本不知反抗。
张照心下五味陈杂，拳头越攥越紧。
无论如何，一定要先将结界给破了，才能救下这些无辜的人，和动物。
第66章 塑像
张照忙屏息运转周天，再度化出与结界等大的球阵与结界贴合后，猛一掐诀，球壁上便同时抻出数百万只灵剑，合力刺穿结界。
似是陨石划破天际，凶猛坠落而下，轰然砸在地上，结界破碎的巨响震得张照都难以悬停在空中，只能暂回地上。
地面剧烈地摇晃着，砖瓦门窗纷飞。
失去阵法束缚的众妖为了避免被砸中，本能地要躲避，却因手脚已然腐烂无法站立起来，只能缓慢地膝行着蠕动着，搓开挡路的粪便。
张照铺设在城中众人身上的阵法通通随着结界的消失而破损，人器们被砸伤，也不敢大喊大叫，只低声啜泣继续拼尽全力躲闪挣扎。
而屋内的人们始终未从幻阵中清醒过来，他们仍旧保持着那诡异的姿势，任由重物砸到他们身上，巍然不动。
张照连忙重设结界补救，却毫无作用。一沾上散落在空中的结界残骸，阵法和法术便通通被沙化了似的，全盘碎裂，散落满地，再也不受调用。
“方士拥有远超常人的武力，势必会为统治阶层所用，皇室成员势力大小不同，拥有的修士便不同，如此一来，修士便会被他们视作资源，和夺嫡一样争抢，不久的将来，所有人都会因方术丧命。”
息仪说过的话数不清是第几次在耳边响起。
这些妖，和那些盘腿而坐，深陷幻阵的凡人们，已然成为了资源。
他们的生死早就被无视了。
还没想出来应对的办法，刹驼便漠然举起手中望不到边的灵球朝张照砸来，张照连忙列阵挡下。
又是始料未及的一声巨响，刹驼的灵球又和张照的阵法同归于尽了。
城内屋舍被余威夷为平地，将众人掩埋。
张照看着散落满地的各色灵力，周身如遭雷击般不住颤栗。
凡界的灵力出现了异变。
它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富有活力，无法飞散到天地之间的任意角落，而变成了沙子一样的东西。
没有刹驼他们设置的结界延伸进人们的丹田去吸取，便会一直堆叠在内，人们很快便会爆体而亡。
便如眼前所见这样，人一死，便流淌而出，散落满地。
这种失活性还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张照的阵法刚和这些灵力所化的阵法相接触，便立马被同质化得毫无生气，全然成了两个奋力相撞的普通盘子，双双粉碎。
“原来那便是你的全部修为么？”刹驼笑看着张照：“倒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厉害一些，不过——我们这四年积攒到的灵力要比你的多得多！”
刹驼迅速掐诀化出一道阵法，灵力便从榕树顶端喷涌而出，注入他掌间飞速变大的阵法内。
是他所说的补给网！
他们在别处还设有囤积灵力的结界。
那季邺境内岂不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关满被幻阵控制住元神的百姓的‘樊州’？
有星灵派分观的季邺尚且如此，周鸣便更不必说了。
凡界……难道已经沦陷？
魏阙呢？也没能幸免于难吗？
方才他们故意激怒张照也只是为了——
摸清张照的修为么？
“张照，你记住了，是你害死了他们。”刹驼冷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只一夜之隔，灭顶之灾再度降临。
上一次坦然赴死。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在拔除这波妖祟之前倒下。
绝对不可以。
与预料中一样，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张照的阵法全然不敌刹驼宛若无底洞般在不停扩张的阵法，他似是举着一块不停散落碎片的沙盘，正在被没有回旋余地地压制着陷入地底。
张照的手也被这头顶的巨压压得炸裂为碎沫。
身体在快速瓦解，为免剧痛干扰思绪，张照封了痛感。
“除了你，凡界便只剩年初时刚入陆仙境的张平起有些水准了。”刹驼环抱着手看着张照：“杀了你们两个，凡界便是我等囊中之物，三界存亡便尽归我等掌控！”
张照无心听他啰嗦半分，只全心全意观察着十八人列阵。
十八人列阵组成一个实心三角，尘氏的三个人器在最外层的三个顶点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