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
已然19了。
长大成人了。
小孩心性不可取,得咬牙振作。
朝前看,朝前看。
照她说的做,好好修行,好好做人,总不会错。
如此才能有机会重逢。
仿佛是感知到张照的苏醒,体内的炁开始贯通周身,修复满身的伤口。
等等。
炁怎又回到体内了?
张照惊觉,猛然睁开眼,并尝试催动丹田。
——除了最后排出体外的所有炁外,连带之前丢失的那些灵力,全回到了体内。
这是……息仪做的么?
那遗留在妖界的那些信力呢?
只是如此想着,一片漆黑的内景里,灵力便自行汇聚成了一幅景象——
便见一个一半镶嵌入地底、一半裸露在空中的将整个魏阙笼罩在内的球阵内,仍旧在源源不断产生的红色信力即将积满。
便连球阵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难道一切都回到了张照刚到樊州,欲向西去寻西极郡的那日么?
不对,眼下的季节分明是春分前后。
走时是冬季。
张照忙瞬行悬空,欲赶回魏阙去,却在驶过樊州城墙时被一道无形的气劲给拦了下来——
结界。
“什么人!”话语一落,便见一个高个长脸与矮个络腮胡挥着长矛飞上空来,怒目看着张照。
飘在眼前的,分明是两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他们怎么能……
张照垂眼看去,便见他们腹部拴着一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绿色丝线,那丝线另一端自结界延伸出来。
体内的炁仍在不停运转,终将嗅觉恢复,浓郁的气味随即冲进鼻腔内。
身后是竹林,独属于木气的香味不变,但是这结界所散发出的木属妖气却格外刺鼻。
妖竟已在凡界横行泛滥了么?
那二人却在将张照从上至下好好打量了后,忽然齐呼了一声:“道爷!”
长脸仿佛见到了救世主般,一把拉住张照急呼道:“道爷!您竟回来了!”
络腮胡激动得眼含热泪:“道爷!他们都说你死了!”
这二人是……
张照怔了怔,又看了二人一眼,回忆忽而闪过,张照亦跟着惊呼了起来:“二位军爷!”
竟是当年去寻西极郡时,在城门口查他通关文牒后发现没有加盖玺印,以他偷渡为由恐吓他,同他要了护身符篆的那两个守城兵卒——那日张照是直接从星灵宫外瞬行到的樊州,中途没有落地,便没有加盖通关玺印。严格来说,确实是偷渡。
时隔五年,竟还是他们二人守城门。
二人讪笑了几声。
长脸却很快便收起喜色,紧张兮兮地打量了身后几眼,才压低声音看着张照道:“此处不便交谈,还请道爷带我等去竹林深处。”
“好。”张照点点头,带着二人瞬行回了竹林。
“晚辈见樊州城内妖气密布,是发生了什么?”一等落地,张照便急忙问道。
“道爷有所不知。”长脸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道:“那含章道长应该是在初次去到峡谷时便被什么妖怪给附身了,便又骗了那些方士再去了一趟峡谷,供他躲在那儿的那些同类附上身,好让他们以凡人身份混迹凡界。”
张照心中有了个大致的答案:“此话怎讲?”
“还多亏了道爷四年前赠予我二人的符篆。”
第64章 榕树
络腮胡忙解下腰带,掀起衣服,给张照看了一眼在腹部缠了无数圈的布条,又将衣服穿好:“那些人在樊州搭起结界后,大家头顶便都冒出了各种颜色的雾气,但独有我们两家例外。
“他们仿佛也发现了我们的异常,一日夜里便放了一群发了疯的狼闯入我们家里,想让狼将我们吃了。
“但道爷您给的符篆还真是管用,那些狼刚冲进我们家门,还未得近身,便都被您的符篆给杀了,也白让我们捡了几块狼皮。
“他们便知道是道爷给的符篆生了怪,以怕我们受伤为由,让官府出面搜身,还好我等机灵,把符篆用紧紧绑在肚子上,他们想解下来,被我们一训斥便收手了!
“但自那以后流言蜚语愈传愈烈,官府虽未撤了我二人的差事,城内百姓却渐渐的开始不与我等说话,孤立了我们。”
“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怎说得清楚,还是我来说!”长脸急忙抢过话题:“含章道长一众称同天道讨到了神功,回来后便大张旗鼓地创办了一个叫乾元门的教派,说不出几年便会成为天下第一大派。
“起初大家不以为意,但直到他们让无数老弱病残恢复活力宛若新生,名气便一下子传开了。”
“朝廷很快注意到了乾元门,怕生出事端,便将他们召去了都城勋徕面圣。这一去,乾元门便在朝廷大力扶持下在季邺各地开设分观,与如垠观分庭抗礼。”
二十四个人器在望植操纵下闯入凡界,又附身到凡人身上,复制紫极观的路数,创设教派以收集信力么?
而有了紫极观的前车之鉴,季邺皇室很快便介入了这股新兴的势力。
络腮胡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我说啊,这乾元门之所以崛起得如此神速,皆是因如垠观声势过大,陛下为稳固皇权才花大力气扶植起来的。”
“是是是!”长脸忙点头:“那几年如垠观确实是有些……喧宾夺主了。坊间传闻,是长孙立容想效仿……”
“扯那么远干嘛!”络腮胡狠狠用手肘撞了撞长脸的肚子,小声嘀咕了句:“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吗!”
后半句虽小,却还是叫张照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来二人已知道张照的身份。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去妖界那趟浑水里搅和了一番,又被和息仪的匆匆一见勾走了全部心力,张照居然对从前一听到便要愤懑不已的闲话毫不在意了。张照只心如止水地抬头看着没入云端的高耸的结界,“设立结界可是朝廷授意的?”
“对。”长脸点点头,顺着张照的目光,看向空无一物的高空:“这结界是在三年前搭起来的,说是保护百姓,防御外敌入侵。
“可这樊州可是凡界最靠里、最偏远之地,外敌顶多也就是些豺狼虎豹,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却说起这结界,我等虽看不见,但每当穿过城门时,道爷赠予我们的符篆便会开始发烫,并使我们的身体变得坚韧无比,分明进入了防御状态,我们便知道,那结界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待道爷进城便会知道了,那里面……诡异得很。”络腮胡继续补充道。
诡异?
“既如此,那我便自行进去看看,有劳二位了。”张照朝二人行完礼便要瞬行离去,又被二人拉住。
“道爷,不若……还是我二人带您进去吧。”络腮胡面露难色:“正好,我等也想带您去个地方。”
“可你们不是在还在值守么?”张照总归有所顾虑。
“有了结界以后,大家便不再守城门了。”长脸叹了口气:“我二人却在城中待不下去,便还是日日来守,反正照样拿着例钱——当不当差是没人管的。”
“如此……”张照哑然,一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叹了一口气:“那便有劳二位带路了。”
“走吧走吧!”二人扛起长矛便朝城内走去。
符篆确实在穿过城门时被催动了——那结界企图将丝线注入长脸和络腮胡体内,却被符篆挡住了。
但毕竟是用了4年之久,防御作用没有之前强了,隐隐有要被穿透的迹象。
在整个身子完全地穿过城墙后,城内的喧哗才一拥入耳。
这结界还有隔音的效果。
未等二人介绍,张照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停滞在原处——
笔直的街道空无一人,但仍有嘈杂喧闹。
街道尽头的低矮山丘上有一颗拔地而起的仿佛能挡住太阳的榕树,正在闪着五种灵光——仿佛在吸收从不知何处收集来的源源不断的灵力。
将目光从那树上挪开,张照这才注意到,每家每户的瓦房上皆笼罩着灵力。
但这些灵力本该散布于广袤天地。
结界。
定是这结界搞的怪。
“道爷,你看吧,我便说了,他们孤立我们。”络腮胡指了指站在一个空荡荡的摊位面前的长脸,无奈而心酸的看着张照。
明明空无一人。难道——
“你们看到的街上是有人的么?”张照忙问。
“当、当然了。”络腮胡不解地眨了眨眼。
“烦请二位将你二人所见的告诉我。”张照急道。
“这个点正值晌午,正是樊州最热闹的时候啊,街上到处是人,只是大家都躲着我们不与我们说话。”长脸皱着眉看了看挤满街道的人群。
“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张照屏息催动丹田,隐在地底的阵法忽现,是汤巫尘氏特有的符文。
这符文内,各式灵力正飞速流动着,皆朝着城中心那颗榕树汇聚而去。
来不及细听长脸和络腮胡的回话,张照便瞬行至了那颗榕树底下,“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树下围了一圈祭台,摆满了花灯、插满香条的香炉以及各式水果、花束。
信力。
人们对这树产生了信力。
张照抬头朝着挂满红布条的树枝看去,便见枝叶繁茂的枝头内,隐隐能看到一个披散着及腰白发的穿着白色罗裙的约莫六七岁的女娃娃正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直至与张照四目相对,女娃娃才发觉张照也能瞧见自己,便要隐去身形,却被张照隔空捏住脖子,一把从树上拽了下来:“你是哪来的人器?”
张照冷眼看着被自己死死掐住脖子的女娃娃,厉声道:“说!”
“我、我——”女娃娃眼里泛起了泪:“我就是这颗榕树!”
“他们用灵力灌溉我,催化我修炼成了妖。”女娃娃大哭不止,挣扎着想挣脱张照:“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不要杀我!你若是杀了我,樊州城内所有人都会跟着死的!”
张照看着那双纯洁无瑕的泪眼,松手佯装要放过她,却在她准备隐去身形的瞬间,挥掌击中她的丹田——
榕树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连带着樊州城墙与城内的所有屋舍都大幅摇晃了起来,仿佛正在遭受一场空前所有的特大地震。
扎根地底深处的树根也在阵法下若隐若现——整座樊州城皆在这榕树的树根之上,且树根还有向外生长的趋势。
可即便是如此严重的震动,即便城南处的几座危楼已被震倒,原本应该轰然逃到室外来的人们却毫无踪迹——街上仍旧空无一人。
有古怪。
张照连忙瞬行至离自己最近的一户人家里。院内堆满枯叶,廊内也铺着厚厚一层尘埃,推开房门,见众人皆盘腿坐在花厅的地板上,微微仰着毫无血色的脸上洋溢着诡异的笑容。
是幻阵。
看众人的反应,应当是陷入了一个美好的幻象之中。
便又连续看了六七户人家,皆是那个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脸上洋溢着诡异的笑容。
所有人的神志都被操纵了。
被操纵神志者皆紧闭着大门待在屋内,那整日活动在外的长脸和络腮胡便是清醒的。
但他们也好不到哪去,照样陷在一片平和的另一个幻阵里。
若按他们二人所说,乾元门拿他们没办法才专门针对他们,单独设了幻阵,那意图便很明显了——
监视他们,直至提供符篆的人,也便是张照的出现。
那眼下岂不是敌暗我明了。
张照回到候在原地等他的长脸与络腮胡身侧。
这才发现,长脸与络腮胡的灵力亦在被悄然吞噬——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人户被直接按在阵法里,贯通丹田直接吸取灵力不同,他们的灵力是在自然流失到体外后才被取走。
“道爷,您去哪了?”长脸忙问。
“那颗榕树下的祭台。”匆忙解释完,张照忙道,“军爷,烦请您带我去你家里。”
对着长脸说完,张照又看朝络腮胡:“军爷,烦请你将你家里所有人都带过来。”
“道爷,我叫王相,叫我老王便是了。”络腮胡讪笑道。
“道爷,我叫李仁,叫我老李。”长脸说着,带着张照往家里走。
“王叔、李叔。”张照亦笑了笑:“我叫张照。”
“我们知道。”李仁小声嘟囔了一句。
*
王相与李仁家是邻居,便在城南边上。
三人没走几步便到了。
王相先二人一步小跑回了家,待张照与李仁进了院子,王相一家人便已在院内等候。
阵法。
不同于那个铺设在整个樊州城下运输灵力的阵法,李仁家的阵法只有他们家的院子那般大。
李仁的娘子与三个女儿听得屋外动静便迎了出来。
张照悄然对着地底的阵法轻轻一击,便见拴在李仁一家身上的丝线便显现了出来。
原是如此。
“娘子,这便是赠予我们护身符的那位道爷,魏阙国星灵宫大弟子,张照。”李仁带着妻小与张照行了一礼。
王相一家四口紧随其后。
“道爷,人齐了。”李仁忙道:“有什么指示么?”
“不敢说是什么指示。”张照忙朝众人回了一礼:“只是需要诸位配合我,揭开这樊州的真面目。”
“道爷说的,是将那些妖怪引出来么?”王相有些兴奋。
“算是。”张照点点头,环视众人一圈:“我需要诸位解下裹在身上的符篆,作为诱饵。”
“啊……”女眷们迟疑着低声叫唤了一声。
“别担心。”张照笑了笑:“我必会保诸位安全。”
“好吧!”李仁的娘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着三个女儿进了屋,没一会儿便又走了出来,将又黑又亮的四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符篆放进张照手里,讪笑道:“自从那群狼夜袭了我们两家院墙后,我们便将符篆贴身绑着了,三年来从不曾解下,很是脏了,张少侠见谅。”
“不脏。”张照笑着摇了摇头。
其余男丁紧跟着就地解下。
待收集完毕,张照指尖点起火簇便要烧毁这九张符篆,又被络腮胡拦下:“道爷,我们虽知你道行高深,但保不齐有什么差错。”
李仁侧身看了娘子怀中最年幼的孩子,又看朝张照,眼里泛起了一点泪光:“方才一直未来得及说这城里的诡异之处——”
第65章 动物
“那个矮丘的榕树上仿佛有个女鬼,每月不固定一日的夜里,约莫子时前后便总会哭上那么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