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张照亦跟着捧腹大笑。
若真能死,还真随父亲母亲去了。
“又疯了一个。”宰泗笑着,将手搭在尘粤肩头随意抚弄了她的发丝一番,便转而收起那张嬉皮笑脸,挥掌便隔空掐住张照脖子将他提了起来,正色道:“开始吧。”
话语一落,张照便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信力正在被宰泗吸走。
符荔却有所迟疑, “可是,以帝君言下之意,信力都成了这小娃娃的了,我们如何用得?”
“信力归属于他不假,但又不妨碍我等‘借用’,在他拿回去之前,我们自然可以随意支配。”储迎一面加入吸取队列,一面漫不经心道,“帝君是妄图据为己有,怎能成功呢。”
说完,便满脸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其他八人蠢蠢欲动,但也只敢等候尘粤发话。
尘粤也有些担忧:“可是,帝君那边该如何应付?”
“自我们来了妖界后,东煦神君便像是失踪了一般毫无音讯,想来是怕了,要与帝君割席分坐。”储迎的脸色渐渐红润:“我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支走帝君,没想到他竟一时情急信了。
“待他吃了闭门羹回来,必然连看这娃娃一眼的兴致都没有,我们不趁现在将他体内这些信力瓜分完,还能有什么别的机会!”
众人闻声,便不再犹豫,立即加入瓜分队列。
“哇,宰泗真人,这信力还真如你所说的这般神奇!”白益惊叹道,“明明是火属信力,但一进入我的丹田,便自行转为水属灵力了。”
“这是自然。”宰泗畅快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信力是贪念所化,具象出来,自然能趁心像意。”
“原是如此。”众人豁然贯通。
见张照硬要承受被层层刮皮般的痛也不肯运功反抗,海昌鸣愈发得意忘形,呵呵笑道:“哎呀哎呀,张少侠这是何苦呢?你只需行炁运功,手起刀落便能杀了我们,那点节操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是啊。”常三齐亦跟着发出几声爽朗的笑:“你的本事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只需要稍稍催动丹田便可杀出重围了,何必在意初心不初心、底线不底线的?”
八人嬉笑连连。
“好了好了!”宰泗登了众人一眼:“差不多行了,小心狗急跳墙。”
“寻衅的话不必入耳。”
“寻衅的话不必入耳。”
张照不停低声对自己说着。
储迎与宰泗已然被处决,想来也已与妖一样感受不到炁的存在了。
忍耐下来,待他们替自己将信力剥离,便可动手了。
“忍。”
“忍。”
张照不停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字。
但信力刚入体没多久又被抽离出去,给张照的身体带来的,是在将近爆体而亡与血肉枯竭之间的剧烈转换。
如此短时间内的两次折磨,痛得张照九回肠断,宛若被人摧心剖肝。
血水再度顺着七窍喷涌而出,狂风吹得全身干瘪的张照与他宽大而飘逸的一袭沾满血与泥的广袖白衣往右吹去。
张照眼前猩红一片,不知天南地北。
便在即将休克之际,溃散在全身的炁忽而自行重聚丹田,又从丹田内游走周天后贯通全身。
就是现在!
张照掐诀化出与凡界的那个等大的球阵,化出飞剑法相,在瞬息之间便将众人通通赶了进去。
又将在凡界时所化的那道古怪的红网罩上,十人便被狠狠吸附在球壁上。
张照立即催动阵法,无数红线便戳入众人丹田,刚被吸走的信力又流回球阵内。
“怎么回事——啊……”还未来得及说完,宰泗的惨叫声便响彻云霄。
“你们——”天边传来望植震撼而愤怒的吼声:“你们在做什么!”
“帝君、帝君救命!”宰泗嘶喊道:“他用、他用获族的通道……将信力逼进我等体内后、又、又打开我等丹田将信力放回这球阵内……帝君……”
众人悲切地齐呼道:“帝君救命!”
“张照!我杀了你!”望植大喝着,挥剑便朝张照劈来。
张照化出飞剑阵法与望植纠缠,趁机举起球阵,将体内所有炁全部外放出来,瞬行至他所能企及的最远的地方——妖界中人首次发现他行迹之地,三寺海沟。
将球阵凿进海沟底部牢牢镶嵌入海底,张照转身便将炁尽收丹田,化出一阵,挡下望植不遗余力的当头一击。
二人皆是拼尽全力,双双皆没讨到好处,阵剑相交之瞬,剑碎阵破,方圆万里的海水被轰然震开,空出一个圈来。
两人又很快被回力狠狠击中,一个朝海底砸落下去,一个被冲击升空。
“轰——”张照重重砸在海底的礁石上,全身的骨头粉碎后,血水自口中喷涌而出,飞溅三尺。
要死了么。
张照想抬起头来看望植的状况,却光是动了抬头的念头便已痛不堪忍。
“哗——”
却未等来望植的报复,被震散的海水又回流而来,望不见顶的海水一哄而上,将张照掩埋在万丈深的海底。
张照大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动弹不得。体内的最后一点血也被万万斤重的海水挤压而出,在他周身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线,在他眼前消散殆尽。
弥留之际,却在一片黑暗之中,张照又瞧见破碎满地的炁迅速堆积起来,组成了他完整的见鬼的灵魂。
疼痛正在缓缓消失,气息仿佛也恢复了正常,张照却忘了一般轻吸了一口气,海水便涌入心肺。
挣扎着闭了气,一股气劲便捉住张照,将他拽出海水,吊到空中。
狂吸了几口气缓和了心肺进水的疼痛,那气劲却突然消失,望植铁青着脸忽现眼前。
未说一言半语,未做多余的动作,望植只自脚底化出一道阵法狠狠揣上张照的肚子,又将他砸入海底。
张照这才瞧见,代替行炁支撑望植运功的,竟是镶嵌在丹田处的一颗发着蓝光的石头——
与最开始见到望植时红光里的那颗石头一模一样。
原来便是这颗怪石在维持望植的修为么?
法器么。
便又是“轰”的一声,张照以同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脸朝下地镶进礁石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又在一片黑暗中,张照看到比之前更细碎的散落满地的炁以更快的速度堆积起来,数不清是第几次重塑了他的灵魂。
原来这副身躯,竟是连神仙都无可奈何的。
还以为能死个痛快呢。
张照无声发笑,任由自己被二度被拖拽升空。直至浮出海面,便强行将正在修复身体创伤的炁调至掌间。
看着万丈之下即将灌满球阵的信力,张照大叫着发泄身体为阻止张照牺牲最后一道防线而发出的巨痛,将所有的炁一丝不留地排出体外,并向它们发布最后一道指令——
将球阵内的十人赶出,再将球阵死死护住。
只要恢复凡人之躯,修为尽失,那望植和懂得吸取信力之法的其余人便再也无法以张照为媒介去染指凡界。而遗留在妖界的这个球阵,也会因众人无法感应到炁的存在而归于隐匿。
即便弃置,也不可落入任何人手里。
信力困局,解了。
张照气息奄奄地看着望徵丹田内那颗变得异常刺眼的石头,缓缓闭上眼,平静地等待迎面而来的死亡。
第63章 眼泪
“世间万物皆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灵组成。这五种灵又分两种,灵气与灵力。”息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灵力由人在尘世奔波中生成,成为供养三界运转的养料,所以仙、凡、妖三族,更应该以凡人为首,其余两族,皆依附凡人而生。”
张照与息仪相熟后的第一天,息仪否定了掌门所说的‘仙界至尊’论,同他说了这些话。
那个时候,张照很不以为意。
“凡人在遁入仙门后,除了可将灵力纯化为炁外,还可汇聚天地灵气注入自己的兵器内,让兵器被动加入‘修炼’,此为炼器。”
“你是将我后面这句话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等等……这句话怎从未听息仪说过。
而且,这也并非童声,而是一个极为空灵清冷的略带一丝怒气的少女的声音。
是谁?是谁的声音?!
张照猛然睁开眼——他竟开能睁开眼。
便见望植的阵法将将打到张照肚子上,但似乎还未启动,而他则仿佛被什么人给定格住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
身侧有一道微弱的金光传来,几乎被望植周身的红光盖过,但张照还是察觉到了。
因为那是,属于息仪的清甜气息。
怎么可能。
明明炁已然被排出体外了,为何还是能闻到那个味道。
幻觉,一定是幻觉。
“火气与金气在凡界确实罕见,调度起来很麻烦,但你在进入妖界后便该发现,此处遍地是黄金,金气富足。这些妖不会运用灵气,是因为他们层级受限,永远无法感知。”
女子清冷的声音又从身侧传来:“但是你,明明辅修金系法术,明知危机四伏,却不懂得镇定下来复盘已知,为自己争取更多能逃生的机会。”
“但凡你能想起炼器的原理,便可汇聚随处可见的金气注入你的飞剑内,只需耗费你在那片雪林里所浪费的三分之一的时间,便可淬炼出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无需以损耗灵炁这种蠢办法,便可用这把飞剑杀了他,便像这样——”
话语一落,那把本被望植震得粉碎的飞剑又悬停在的张照眼前,而后飞剑周身闪起一道剧烈的白光,将飞剑最外一层剥落,白光长存剑身。
飞剑便快速绕着望徵转了一圈,一经回归原位,望植便被大卸八块,洒了张照满身血,散落下去。
热血却只沾到身上一瞬,那些散落而下的身体又重组了回去,连带着沾到张照身上的血,一滴不剩地,宛若时空倒流一般重归望植体内,仿佛方才他被杀之事从未发生。
“你入妖界后所有反应皆是防御,怎么,十年前那一战竟打得你再不敢主动出手了么?”女子冷笑了一声,怒气加重了。
这是在生气?
从这女子出现开始便只敢直视前方的张照被这冷笑微微一震,猛然转过头去看着她。
便见女子一身青衣,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长发由后压簪冠散散束着,簪子两侧的发带与长发随风扬着,发带尾端的铃铛坠子发出轻微的脆响。
息仪幼时的眉眼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除了脸比从前长了一些,不再软糯糯的,眼神不再似从前那般灵动可爱,反而看起来气鼓鼓的,旁的,几乎没什么变化。
还是好看到令他心惊肉跳。
她原来也会生气啊。
张照眼睛干得眨都眨不动了,便只呆呆看着她,又缓缓舒了一口气。
息仪只瞪了张照一眼,便转身离去。
“息……”刚喊出一个字,张照便发觉息仪也带走了他,又与从前一样,将他竖立起来,化出一道球阵为他疗伤。
便又讪讪然闭上嘴。
海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海水味,也将走在张照半米前的息仪飘带上的铃铛吹得乱响,吵得张照心情愉悦。
按息仪与那几人所述的推算一番,张照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十五岁离家寻仙,四年时间里只有一天时间清醒,还被打得半死。
狼狈至极。
还又被她撞见。
“可是……”不知行进了多久,夜幕带来了漫天猩红,一路无言的气氛终于被张照的声音打破:“你便这样将我带走了,会很奇怪吧。”
“抹除你在妖界的一切痕迹只是过过脑的事。”
息仪回过头来,在将将浮出海面的巨大的圆月的照耀下发出冷冷白光,飞舞的发丝根根分明,疏离而冷漠的神情隔外生分,害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又骤然降至冰冷。
是了,都分别十年了。
况且,都已是成人,自然不可能再像儿时那样热络没有界限,不能再与她同枕同被,同榻而眠,摸她又浓又长的眼睫。
一股难以言明的苦涩再度自张照心底悄然滋生——
为什么要接近他指导他修行?
为什么他在修炼方术这方面会有这般高的天赋?
为什么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那七人?
为什么……
突现在眼前的身影又将这些在心里问过千万遍的问题勾起。
这些问题与这些问题造成的困扰在张照内心纠缠起来,折磨得张照走投无路。
为什么?
为什么!
千头万绪,只在心底凝成一个问题。
“息仪。”张照笑看着她:“你是好人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死眉瞪眼地与张照对视着沉默。
直至天边拢起一团密云,息仪神色未变着,眼里开始闪闪发光。
那是,眼泪。
张照愣住了。
从前的息仪可是个没有任何烦恼到不像有七情六欲的可爱囡囡。
如今眼前这个,虽添了满身清冷,但在张照心中却愈发鲜活。
至少,有情绪了。
“我很快便会杀了望植。”息仪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想向张照展示一个笑容。
却只引发满脸的阴戾:“只是你看不到。”
话语一落,张照身前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镂空的飞速旋转的光圈,在张照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吸了进去。
张照张皇失措着回头望去,便见息仪透过那个光圈望着张照。
清冷,阴戾无迹可寻,只剩一张没有一丝表情的,双眼空洞的脸。
情绪消失了。
抓住她。
张照发疯了一般想抓住她。
直至此时此刻,麻痹的心再度被离别之苦一刀刀剁出剧痛,张照才后知后觉自己想她想得快疯了。
不只是想和她对峙,问清楚身上的所有谜团,更是想与她纠缠在一起,让她永远也无法甩开他。
“息仪!”
“息仪!”
“息仪!”
张照不停大喊,不停祈求。
祈求她的怜悯。
祈求她不要再丢下他。
没有她的日子,全都只是苟延残喘,往后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
*
清风过境,卷起稀疏的雾气。
阳光透过树梢穿入竹林,拉出数道长长的光束,鸟鸣不绝于耳。
温和的气场,熟悉的声音。
此处是——季邺国樊州。
回来了。
“息……”半梦半醒中,张照努力地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却始终未能达成,只余一颗被掏空的心,面对着无边苦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