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望去,附近都是些低低矮矮的丘陵,在宽阔的草坡那一头才能勉强看到一座不算矮的山。
那些说茶楼里的书先生为了烘托气氛,总是将妖魔鬼怪与和它们相关的东西渲染得恐怖阴森、混乱不堪,今日所见的倒是打破了这些偏见。
实话说,妖界的人与景色可是比人界美多了。
更何况,还有铺满整个沙滩的金银珠宝。
换作任何一个凡人来了此处,只要没有性命危险,怕是要流连忘返乐此不疲了。
张照自顾自地咂了咂嘴,全然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
众人穿过瀑布,穿过一条逼仄曲折的小道,视野便开阔了起来——
仿佛山顶被凿开一般,四下光线充足,将广阔的青色水面照得波光粼粼。
水面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望不见顶的高楼,四周由花园环绕,远远望去,花开正艳,姹紫嫣红。
这楼至少有二十层高。在此之前,张照从未见过这般高的楼。
高楼通体发着莹白的光,待进了室内看清墙壁上的纹路,张照才发觉这楼通体皆由白玉雕刻而成。
得上哪去找这么大一块白玉……
不对,这世上真有这么大一块白玉?
发着呆,绳子已从张照身上褪去。
众人将张照放在柔软的地面上。
这室内也甚是奇怪——屋内一盏灯都没有,但还是十分明亮。
想来应该是这座透亮的白玉会自体发光。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通往二层的极宽的直直的望不到头的楼梯。
楼梯没有栏杆,上面铺有一层白色的皮毛,看成色,仿佛是狐皮。
张照不自觉地侧目看了却从一眼。
楼梯的尽头处忽然泛起一道绿光朝楼下飘来,却从与慕冲齐齐朝着那绿光行礼道:“王上,我等已将这凡人带到了。”
“好。”
随着话音一落,第一阶台阶上便骤然显现一个身子修长,白衣白发甚至连眉毛、睫毛、眸子都是白色的女子。
女子五官深邃浓艳,眉间贴有看不清是什么纹样的青色花钿,直发垂至腰际,只用一只插着一朵硕大的叫不出名字的重瓣蓝花的白玉瓶簪在后脑处绕上了两撮头发。
白水晶与蓝宝石串成的腰链闪闪发光。
美艳不可方物。
但张照心如止水。
“带他上来。”楼顶处传来一浑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想来便是北府帝君的声音。
妖帝面无表情地与却从对视了一眼,便倏地化作一道绿烟旋转着侵入张照体内。
如张照所料,意识正在逐渐消失,绳子也已被撤下。
就是现在!
张照忙运转周天,便在一片漆黑中,那团绿雾正迅速缠绕燃烧着白色火焰的自己。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双手各掐了一个传送阵法嵌入掌间的皮肤内,张照又运转周天,将九成的炁与灵力灌入丹田,又将少量的灵力汇至掌间的传送阵法输去体外。
即便速度飞快,但在这个过程中,张照便被那团绿雾缓缓融化为一滩泥浆,而后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劲道分作四团两大两小的雾。
却根本来不及破解被融化的缘由,张照连忙启动阵法将丹田内的五成灵力一次性射/出体外,便见一片黑暗之中,一条细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白光闪闪的红线横空出世。
一念之间,张照融为泥浆的身子便缠着这条红线瞬行离去。
但不知为何,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无穷无尽的恐惧自心底油然生起,张照猛然回头看去,被自己排出体外,汇成这条红线的灵力正被两条一红一白的光束缠绕着,迅速追来。
“海氏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来了南部,摆明了是要吞了我举东岛!难道便要这般坐以待毙么!”这是慕冲的咆哮声,随着这串声音的出现,那团红雾便化出了相应的轮廓:
一个人形坐在一把宽敞的椅子上对着某处咆哮着,发冠上的珠串剧烈地摆动着。
“三年前有个在周天运功并且内里储存着大量火系、金系灵力的人形生物进了皖屽海,最终在三寺海沟一代消失了。我派人搜寻数月,终于在节井岛西海岸出现了。”
“你的幻阵可探出他是个什么东西了?人器?还是……”这是却从的声音,那团白雾还幻化出了那艘灵船。
“凡人。”
“按那些仙界叛徒的描述,凡人不都和我们妖界的池氏一样么?怎能入我妖界?”
“你是说……他是那个杀死那些集灵党的凡人?”
“事成之后,你我各分一半,如何?”
这是……
这竟是却从与慕冲的记忆!
所以,让妖帝附身张照去刺杀北府帝君是假,却从与慕冲勾结想要瓜分他体内的灵力才是真的。
本以为自己诈败佯输,在他们解开绳子的瞬间瞬行逃走,策反他们个措手不及便可脱逃。
却未曾想,正好撞见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两人。
“被骗了!被骗了!被骗了!”张照一面将自己融化的身体重塑而起,一面暴躁地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捶着自己的腿,再一挥手,斩断了那根红线。
只能是舍弃这半身修为换条生路了。
得不偿失。
“噗——”
本充满灵力的身体瞬间便被掏空一半,剩余的灵力与炁便无法再压制与原来的分量相衬的磅薄血脉,多余的血水从七窍与两掌上的阵法内喷涌而出。
张照顶着一双血眼从高空坠落,身下是无尽汪洋。
“有异族入侵妖界!”
天边传来慕冲的喊叫声。
第60章 妖化
“有异族入侵妖界!”
喊叫声逐渐拉近,在头顶盘旋。
“有异族入侵妖界!”
喊叫声充斥耳内。
“妖界九万池氏听令!”却从紧接着喊了一声。
很快便得到了声势浩大的回应:“在!”
“池氏全体子民必须倾巢而出!”却从紧接着喊道:“务必翻遍妖界,也要将那异族找出来!若有知情不报者,格杀勿论!”
一等却从下发完指令,慕冲便刻不容缓地喊道:“誓死保卫妖界疆土!不让一毫一厘!”
“誓死保卫妖界疆土!不让一毫一厘!”
“誓死保卫妖界疆土!不让一毫一厘!”
“誓死保卫妖界疆土!不让一毫一厘!”
“誓死保卫妖界疆土!不让一毫一厘!”
……
此起彼伏的应和充斥在妖界的每一个角落,张照意识涣散着,朝着海底沉沦而去,血水在海中扩散开来,围绕着他周身,宛若一条长长的红色披帛。
私吞不成,便要暴露张照的行踪,发动众人群起而攻。
“张照啊张照,你还真是个黄口孺人啊……”
张照大睁着眼,哑然失笑。
海水趁机侵入口鼻,张照憋肿了脸,挣扎着加速下沉而去。
*
在海底沉睡至寒冬来临,海水冻结至海面往下数十丈深,张照终于再度醒来。
仿佛因为丢失了太多灵力,残余的那部分灵力并不十分醒目,便是沉睡的这几个月间尚无人能找到他。
印象中,那根红线指朝北面,这一带应当是妖界北部。
与凡界一样的,越往北越冷。
除了冰冻的海,便是披上雪的密林。
但北部的海岸线倒是不如南部那边的蜿蜒曲折,反倒是向外突起的饱满曲线,一上岸便是树林,没有滩涂过度,景色甚美。
张照回到岸上时夜幕刚刚落下。
却也不敢拿出早已在怀中捂热了的夜明珠照明,便只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在这看不见的冰天雪地中摸索着缓缓前行。
多数地方的雪没过了膝盖,树木之间间隙又小,走几步便要撞上树干,被吹红的脸再被藏在雪里的树干刮刮蹭蹭地,简直火辣辣地痛。
亦仿佛是修为一下子倒退了太多,时隔多年,张照再度感受到了严寒为何物。
对于眼前的风寒来说,身上的这点衣服与裸行无异。
不知过了多久,呼出后在睫毛与眉头上结成冰的热气越堆越多,重得张照抬不起眼皮。
便有些自暴自弃地随地坐下,将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解下,找些吃的。
四婶阳柳——阳湖的五妹在为张照收拾行李的时候仿佛有所预料一般,用牛皮将数不清的馕紧紧包裹着,加印了一道简单的防水符篆封好,现下打开也还新鲜,就是干得难以下咽,啃上两嘴便要吃上两口雪。
就着月光看去,包袱里还有满满一荷包的金珠。
眼下倒是完全无用了。
只吃了几口,张照便已觉得十分累。
软软朝后一靠,陷入雪里。
雪还在呼呼地下着,张照大睁着眼朝上看去。月光将树照出数不清的光斑。
雪花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地下坠着,落到张照身上。
妖在丹田内行气,这一点张照知道。
伪装身份的首要,便是模仿他们,在丹田行气。
张照长舒了一口气后便凝神入定,将散布在周身的炁全赶去了丹田内,再以一小股灵力为外力,将两种炁促成为两个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一红一白的圆圈,并催动它们转起来。
这才发觉,上次被舍弃的皆是灵力,炁反而一分不差。
难道炁无法被排出体外?
随着行炁方式的变动,眼前的景象也跟着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无需修复掌间的阵法,灵力便已自行外泄在两掌之间贯通,并且随着血脉在体内游走贯通至全身,而后与丹田联接起来。
待在体内形成闭环后,自张照丹田处便炸出一道无形的气波,将方圆千里范围内的积雪蒸散,亦震碎了海上的冰层。
“白森原那一带不是几千年都没什么人迹了么?怎突然冒出个自立为王的?”
恍惚之中,张照仿佛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张照又着实是记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尘凡尘李,孤家着你二人去看看究竟……且慢——”
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张照被吓得一个激灵,慌忙爬起了身。
在转身朝后看去的同时,张照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月光又尽数被黑暗挤走,在遥不可测的远处,那个周身笼罩绿雾、白发白衣的青年女子猛然睁开她那双无神的白瞳,与张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青年女子——妖帝的白瞳忽然疾速旋转了起来,仿佛要将张照吸进去。
“凡人张照。”妖帝柔和地笑着,嘴角荡开一个梨涡:“你这是,妖化后想入我获族?”
说着,妖帝便抬起右手——她的手上拴着8根彩绳。
下意识地,张照看了看自己的手,竟不知从何时起,手上也栓了8根彩绳。
“获族先前是对我们八大氏族的专称。若按你们凡界的说法,应当是叫……皇族?”对这个新词的疑惑不过在心底一闪而过,竟被那妖帝尽数知悉了。
也不管张照听没听进去,妖帝接着说道:“如今有了你的加入,妖界往后便是九大氏族了。
“诸位——”妖帝忽而扬声喊了一句,她身侧便多了七个人:“让我们来欢迎这位新人的加入。”
张照迅速扫视了众人一圈,怪事发生了——
即便目光只是在某人身上稍作停留,张照心中便会开始默念此人领地范围和名字。
“擎丁山海昌礼。”
“九仙山和鼎。”
“断魂崖常三齐。”
“沌吞海符荔。”
“汤巫山尘粤。”
“集凌涧白益。”
……
是这彩绳搞的鬼!
这彩绳将这些氏族首领连在一起,起到了信息置换的作用。
虽比凡界显贵之间的联系露骨直接得多,但都是为了巩固权益、垄断资源而相互牵制的产物。
张照既知道了他们,他们必也知道了张照!
逃!
张照满心满脑都被这个字占满。
便见丹田内的圆圈飞速一旋,张照眨眼便瞬行了千里。
虽不及从前的快,但能瞬行就好。
符荔在身后高喊道:“别以为隐了身便万事大吉,即便看不见你,但我们还是能通过这根彩绳时时刻刻感受到你!”
他们竟以为张照是隐了身?
难道方才明明相对而立,他们却瞧不见他?
“诸位可别听岔了!他并未隐身!”白益大喊道。
原来还真以为他在隐身。
可为何会看不到他?
张照明明还未学会隐身术啊。
“他不会隐身术!”海昌礼喊道。
他祖宗的。
他们听得到他的心声,得想办法阻断才行。
“快!快封上……”
尘粤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喊叫声,应当是提醒其余人关上信息置换的通道,却被张照抢先一步获悉。
四下归于安静。
张照仰头看着猩红的夜空,长舒了一口气。
此处是,妖界东部,关平草原。
便在方才那么一点时间里,张照将那八人脑子里的信息搜刮了个干净。
尘粤是只白蚁蚁后,下月便要与储迎的胞弟宰泗完婚。
这偌大的妖界竟受蚁族统治。
也是。众喣漂山。
正想着,张照眼前便倏地浮现那幢白玉雕刻而成的顶楼房间内的硕大的床上,躺着一只像极了蛆虫的长长扁扁的白蚁蚁后,正蠕动着她肥大的身子,一股一股地宛若窜稀一般拉出源源不断地沾满透明粘液的卵蛋。
那房间门窗大开,卵蛋随着粘液从房门流出,流淌到各个房间、沾满地面与墙壁;卵蛋从窗户溢出,从最少有二十层的高楼喷涌而下,敷满整栋楼。
待那幢高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沾满了粘液,蚁后便停止了生产,尾翼一抖一抖地瘫睡在床上。
所以……那栋楼内柔软的地面是由那些粘液长年累月堆积而成,而不是什么白狐皮。
“呕——”刚吃下肚的馕又被张照吐了个精光,空了近半年的肚子又瘪了下去,真真是要前胸贴后背了。
望植?
张照强行将注意力拉去别处。
张照心道:“便是仙界堕神北府帝君。”
储迎?
张照心道:“便是他的坐骑,是一只玉角麒麟。”
张照将获取的信息快速过了一遍。
妖界总计十二万万里,最外一圈是海,海域是陆域近三陪,海妖却比陆妖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