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四下的黑暗并非没有光造成的,更不是空无一物造成的。
——黑色便是黑色,这是和紫色的黏胶一样的东西。
难道,当天道完全失效的时候,便由这些黏胶来祛除异象么?
可方才在黑暗中穿行时,为何会丝毫感受不到这无处不在的黑色?
还真是神奇。
在球阵被黑色侵吞的前一秒,四散在球内的炁再度重组为张照全新的躯体,张照再度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下砸去重重一拳。
回击力几乎在拳头碰到黑色的同时反弹到张照身上,冲击着他朝上空飞去,看着自己拖出白色的尾翼在黑色的黏胶中划开了一个口子,橘黄的光亮再度从张照的头顶照来。
这是——
张照抬手挡住眼睛,从指缝中看去,便见整个头顶都是蜂蜜一样的脓液,也在缓缓流动着,一等张照的躯体插入脓液后便发出‘滋滋’的声响。
和从火山里喷出的地火是一样的东西。
虽已练就了不死之身,但被地火灼伤的疼痛却是一毫也不少的。
张照试图化出阵法护住周身,却见身下的黑色仍旧紧追不舍。
忙闭眼运行周天,继续朝上瞬行——
若这是地火,那穿透上去岂不便回到地面了?
可,那是哪里?
*
张照发觉自己陷在了一个噩梦里。
这噩梦十分短,但异常诡异。
便见一片猩红的夜空下,两只杜鹃低低地从紫色的海面上划过,本欲驶入岸边的丛林,却在恍惚间发现躺在金光闪闪的滩涂上的张照。
两只杜鹃便又折返到了岸边,围着张照盘旋了几圈后落到了地上。
便见一双成年男子的手捏在了张照两肩上,将他翻过身来。
张照两眼紧闭,面色发紫,看上去没什么伤。
“这是什么东西?”视线一转,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披散着头发,在发尾处绑了一根发带,身着淡绿色广袖交领的长得极为妩媚的女子:“他竟用肺腑呼吸。”
那女子向张照体内注入了一股黄色的灵力,看着炁在张照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后,迟疑着摇了摇头:“从没见过这样修成人身后仍在周天行炁的妖。”
“想来是汤巫那些部族的奴仆。”主视线又转换成了那女子的。
眼前的男子个子挺拔,身形魁梧,五官硬朗英俊,亦披散着头发,额上系有一根抹额,微微固定了长发:“听说前年那一战后,周围的部族怕被牵连,皆连夜逃出来了。”
“总不至于来南部吧?”女子起了身,环顾四周一圈:“若非为了避难,谁才来这些鬼地方。”
“好了,别抱怨了。”那男子周身忽而泛起红光,在画面中转瞬化为了一只杜鹃。
那杜鹃绕着女子飞了半圈后朝丛林飞去:“你生产在即,安全最重要。”
“文郎!”女子突然惊叫了起来,看着掌间从张照体内收回的灵力内夹杂着的红光与白光,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这人体内竟有两种灵力!”
“灵力?!”杜鹃的头忽而扭了回来看了张照一眼,转瞬便又站在了女子身侧。
视角又转换到了‘文郎’这处。
文郎掐诀将张照悬空,抬手将手戳进了张照的丹田,手臂般粗的红光与白光转瞬便自那血窟内倾泻而出。
即便尚在昏迷,张照仍痛得周身止不住地哆嗦。
“文郎小心,这人竟还没死!”女子警觉,忙朝后退了好几步。
“听说八大世族会捉平民子弟回去练作人器,存放灵力,基本不会有损耗,比法器更方便。运行周天的方式能存放的灵力会更多。”文郎用左手将白光吸入体内,右手掐诀将红光装入一个女子抛出悬空的布袋里。
却过了许久,灵力都未见被吸光的迹象。
文郎面上露出了一个贪婪的笑意:“我们这次可算是来对了,都一百多年没摘到过灵力了。”
“不是说灵力在体内存满十成十便可成仙么?”女子隐隐有些担忧:“你取了这般久都还没取尽,莫不是个神仙?”
“这是妖界,争夺灵力本就合法合理,谁让他来妖界的?要怪只能——”本满脸得意的文郎却忽而神色骤变,忙将已取出的灵力又注回张照体内:“有古怪!”
话语一落,两束光线便顺着文郎的手缠绕了上来,欲将文郎拉入张照体内。
“他在修复伤口,还连带着要将我的灵力吸走!阿卉!快!快斩断那两股灵力!”文郎慌忙向后跑去,两道光束被拉长。
挥剑斩断光束后,阿卉又施法恢复了张照丹田上的伤口堪堪阻断回吸,才奔向摔倒在地的文郎,将他扶起。
“我体内还有许多他的金系灵力,决不能让他夺走!”
说着,文郎挥手便变出一套炊具,挥剑将张照大卸八块,将他扔进锅内点着火,汤瞬间便沸腾开来。
肉香味在海滩上散出一条长长的雾气,文郎与阿卉一起,将一大锅的骨头汤分食殆尽。
每每梦到此处,嘴里便要泛酸,张照干呕着惊醒,睁开眼,却仍旧是漆黑一片。
这是第十二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四下仍是一片漆黑,不同以往的是,这次张照隐约之间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了——
声音自头顶传来,仿佛有人在争吵。
张照迫切想朝上瞬行而去,却寻不到自己的身体——
或者说,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那对夫妇烹食自己的画面反复在脑中闪过,心口一下子便又被揪了起来。
难道……
真的被……
可意识还在啊,这说明他还未死。
张照不敢再多想,集中精神运行周天将炁召来。
头顶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便听一道尖锐的男声笼罩了整个上方:“明知我海氏要在此落脚,不知腾地盘不说,还不懂得上供些灵力孝敬我家家主,若非今日你家婆娘产子控制不住丹田泄出这些灵力来,怕还是要死皮赖脸地私吞着这些灵力吧?”
“胡说!”
张照被这声怒吼下的愣了半晌——这声音和梦里那‘阿卉’的声音一模一样。
什么情况?
这阿卉竟是真实存在的么?
待回过神来,张照又被吓了一跳——
身体出现了,但,是半透明状的。
张照忙掐诀化出一道阵法朝头顶砸去,便随着血水喷洒,张照从一个排列着整齐白色石头的红色的洞穴中冲了出去,周身却被一根凭空出现的红色光束绑紧,光束另一端被一个红衣红发的男子捏在手中。
那红发男子先是与被自己捏着脖颈的张照对视了一眼,而后尖叫着将张照扔到地上,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照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下作的贱民!竟敢在我海氏地界内靠食人夺取灵力!简直是毁我海氏名声!来人,快将他们驱逐出节井岛!”
说着,红发男子便夸张地甩着自己的广袖走上前去,仿佛是要去与身后的人拉扯。
在那红发男子大吼大叫的同时,张照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景象。
是一间普通寝房。
答案呼之欲出,张照更不敢回头看去。
只悄然运转周天欲瞬行逃走,却被那红发男子一把从地上揪了起来——
瞬行术失效了!
怎么回事?
明明修为和炁一分不少,为何会失效?
“啊!你、你!为何你……你明明……”张照虽垂着头,身后的人还是一眼便看清了张照,他瞠目结舌了半晌,终归没再多说出一个字。
“你明明已经被我们吃了啊!!!”
张照听见那人——文郎心头惊叫着。
第57章 鬣狗
原来不是梦。
所谓的头顶传来的声音,或许是张照在这对夫妇肚子里时听到的么?
还有那红色的洞穴,实际上是,夫妇二人其中一人的嘴。
张照抬起头来,与那两个噩梦中长得一模一样的夫妇各对视了一眼。
便见阿卉虚弱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面色苍白,裙摆下是没能完全藏住的带血的面碗一般大小的……约莫三四颗蛋。
文郎挡在阿卉身前,嘴角挂着几串长长的血丝,与张照对视之时,全身在剧烈颤抖。
紧张很快消散,张照暗自在袖中掐诀化出一道阵法,打伤红发男子与他的三个下属后,御剑破窗逃走。
张照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这个全新的世界一圈——
脚下是长满参天大树的密林;
头顶是猩红的夜空;
硕大的、仿佛近在眼前的圆月从紫蓝色的海面上升起;
海滩上的砂砾金光闪闪,上面铺满了黄金、玉石、玛瑙、水晶;
远处的山脉连成长长的一条线,绵延至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
这便是,妖界。
与凡界景象相近,却又有所差别。
在意料之中,但又始料未及。
“站住!”身后传来那红发男子的喊声,随之而来的,是臭气熏天的一股狂风。
狂风很快过境,张照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便见一只甚至比月亮还要大的鬣狗穿梭在云雾之中,朝张照狂奔而来。
仿佛随时便能追上张照,并将他踩个粉碎。
见张照又要化阵相抗,那鬣狗便张开他的血盆大口,对着张照便是一顿无声的吼叫——
张照算是知道那股臭气熏天的狂风是从哪来的了。
忙化出球形阵法护住周身,便又列出剑阵对准那鬣狗,在鬣狗继续朝张照扑来的同时,催动阵法放出上万道灵剑射向鬣狗。
那鬣狗仿佛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在空中乱窜了一阵后便被灵剑戳成了筛子,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朝地面坠去。
“阿明!”远处传来一中年男子悲怆的叫喊声,那尸体被一道红黑色的光圈收走。
张照暗叫一声不好,忙御剑便逃,却未跑多远,便被漫天鬣狗围成了一个圈。
“我的族人只是想问你一些话,你为何要杀了他!”离张照最近的一条老鬣狗怒视着张照,眸中泛起泪光。
张照还是头一次在动物身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分明是想杀我,难道我要等着他来杀么!”
刚开口,张照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较之从前低沉了许多,就跟他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似的。
“今晨我们海氏已然向整个妖界宣告入主节井岛,你招呼也不打一声便闯入我部族的地盘,便是找死!”那老鬣狗身后的另一条鬣狗开了口,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张照与众狗对峙着,气势丝毫不减:“那对夫妇比你们更早入岛,难道不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吗?”
“笑话!”老鬣狗怒斥了一声,狗群紧跟着狂吠不止。
“放眼妖界,我们八大世家何时不是想占哪块地盘便占哪块地盘?两个无根平民,也敢与我海氏抢地盘?”老鬣狗冷哼了一声:“若不是看那杜鹃精快生产了,老夫早便将他们逐出去了,却未曾想,他们竟胆大包天,藏了个人器!”
人器。
那对夫妇也提过人器。
那个噩梦,应当是那对夫妇的记忆。
张照脑中又闪过关于仙界北府帝君叛逃去妖界汤巫山的传闻。
若妖界当真有修炼人器这种功法,那北府帝君怕是早便和妖界有所勾结。
这便和那七人偷渡入凡界传教,欲将张照练为人器储存信力带回去为那北府帝君所用串起来了。
可仙界不是被世人所仰视的存在么?一个练器的功法,竟还要来妖界取经?
“我不是人器。”张照冷眼与那老鬣狗对视着,异常镇定:“我是……”
却未等张照说完,那老鬣狗便化作人形,不由分说便扔出一条绳子绑住张照。
张照眼疾手快,在绳子缠上身时便掐诀化出阵法挡在周身欲将绳子震碎,这绳子却丝毫不受影响,轻松地穿过张照连续放出的阵法团后将张照五花大绑。
张照将飞剑召来手中,欲将绳子砍断,却一施法,绳子便闪烁着红光迅速缩紧,生生勒破张照皮囊侵入骨血,疼得张照动弹不得。
“却从、却衣。”老鬣狗回身看了看狗群,将张照扔进了一张突现在眼前的悬空帆船里:“速速带上一队人将这人器押回汤巫——他是从通恒殿里逃出来的。”
狗群中立马化出十多名人形,一溜烟地上了船。
*
炁仍在周天运转,但只要一碰到那绳子便仿佛触发了机关一般,会被勒得更紧。
张照趴在甲板上,看着流淌在甲板上的自己的血,咬了咬牙关。
忙翻了个身躺好,看着室内正在喝酒的众人,一时间一筹莫展。
夜幕开始落下,伤口已经结痂,这群鬣狗却没有抬张照进屋的意思。
无休止的战斗与逃跑已将张照折磨得筋疲力竭,即便是在这般紧要的生死关头,还是无法控制地打起盹来——
既然被人吃下肚了还能复活,想来,若不是被什么高深的术法所伤,应该是死不了的。
想到这,张照便心存侥幸地有恃无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
“哟!却从兄?这是要去哪啊?”
张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欲一探究竟,身下便生出一道光晕,转瞬便将张照拖回室内,藏进床底。
这光晕……仿佛和方术里的阵法异曲同工。
便听屋外传来却从的回话:“井节岛无甚灵力,若要住下还得花大力气修葺,很不划算,族长便差我等再去寻住处。”
“是吗?”那男子笑了笑:“方才远远看着,这灵船像是往汤巫山方向去的,我这才跟上前来搭话,还以为能同行去汤巫呢。”
“哦,原来如此。”却从干笑了几声:“我们倒确实打算往东部去看看,左右去东部与汤巫都要跨过皖屽海,慕冲兄若是不介意倒可与我们一道跨洋。”
“如此……便有劳却从兄了。”
四下再无多余的动静,连着张照的五感一道消失了。
又是一片空白。却从应当是对张照施了什么法术。
“不必紧张,你如今在我的幻阵之中。”慕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对你没有敌意。”
幻阵?
这是妖界术法的专用词?
张照对着一片空白喊道:“既然没有敌意,那为何方才要封住我的五感?”
“五感?”慕冲笑了一声:“你果然不是人器。”
“什么意思?”张照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人器对我们来说无非是储存工具,除了会喘气,和死物没什么两样。刚刚若不是我来了,他们会一直将你扔在甲板上不闻不问。因为人器不必被当作人,也不会知道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