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与饥荒已然打破人世间的秩序,受尽压迫的底层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饲养女婀的权贵亦死于流民的乱刀之下,女婀便趁此机会逃了出来。
这群饥肠辘辘的流民早已失了智,见她面色红润,又穿得这般光鲜亮丽,一股脑冲上去,如一群嗅着血腥味涌来的饿狼。
女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只觉身子一轻,很快便被人揽住腰身,护在了怀里。
萦绕在鼻端的冷香是这般熟悉。
她整个人都已僵住,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此刻的她既惊喜又恐惧。
喜得是,有生之年竟能再见玄羲。
惧得是,短暂的欢喜之后又是别离。
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女婀胸腔里不断拉扯,她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终于狠下心来,将玄羲推开。
玄羲握住她手腕,神色温柔地望着她,轻轻掰开她紧攥成拳的手。
一笔一划,缓缓写道:「这次,我不会走。」
女婀当即愣住,满目惊愕。
玄羲见之,轻笑一声,在她掌心写道:「比真金还真。」
分开的这些日子,让他想通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
他该为之负责的是女婀的人生,而非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
与此同时,神界正笼在一片阴霾之中。玄羲竟无视天规,为救一凡女而滥杀无辜,手段堪称恶劣。
众神虽不曾亲眼目睹,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玄羲,他们不得不信。
更兼上一战时玄羲已染上魔息,至今都未抽干净,随时都有堕魔的可能。
从前就主张杀之以绝后患的神明是一刻都不愿让其多活,纷纷劝说鸿原启动诛魔咒,使其神魂俱灭。
鸿原与玄羲的师徒情从来就做不得假,玄羲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比任何都清楚他的秉性。
他以自身性命为担保,告知众神,玄羲绝非滥杀之人,其中定有误会。
待鸿原找到玄羲,已是七日之后的事,那是一个芳草萋萋云雾缭绕的小山村,他粗布麻衣在院子里劈柴。
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鸿原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
然而,他的笑却在见到鸿原的那刻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即刻放下柴刀,恭恭敬敬与其行礼:“拜见师尊。”
见他如此,鸿原悬着的那颗心才算落了地。
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冷声斥道:“原来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师尊。”
尾音才落,又长叹一口气:“那对夫妇与稚童是不是你杀的?”
鸿原口中的夫妻与稚童,很明显是指诓骗女婀的那一家人。
玄羲不假思索:“不是。”
鸿原又松了口气:“我猜也不是。”
旋即,他又道:“你现在就跟为师回去,为师会想办法还你清白。”
玄羲眼睫微垂,立于原地动也不动:“恕弟子不孝,不能跟您回去。”
鸿原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怎的?你还真动了凡心不成?为师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绝不可妄动凡心!”
玄羲不答反问:“怜悯凡人便是妄动凡心?”
鸿原听之,愈发生气,低声呵道:“你小子还敢跟师父我顶嘴?”
“你到底明不明白?神明可悲悯世人,却不可单独对某个人上心,一旦有了私心,便生贪欲,又与凡人何异?”
玄羲笑:“凡人孱弱,短短百年岁数便尽,神明寿命无尽,有移山填海之神通,二者永远都不可能混为一谈。”
“师尊您口口声声说神明该维护世间秩序,为何人世间仍有这般多不公之事?有人坏事做尽,却享尽荣华富贵;有人终身行善,却穷困一生。”
“很多时候徒儿都会忍不住在想,神明所维护的秩序究竟是谁的秩序?”
“为何口口声声说要守护苍生,却永远都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苍生?”
从未想过玄羲竟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鸿原愣了许久,方才叹道。
“这世间本就无所谓的公平,神明要维护的,从来就只是天下苍生的秩序。”
“人为苍生中的一员,蜉蝣为苍生中的一员,牛羊草木亦为苍生中的一员。”
“蜉蝣朝生暮死,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水牛辛劳一生,最后仍要沦为盘中物,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草芥生在路边风吹日晒,人畜皆可踩踏,它又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神明眼中的苍生,从来就不是单指某一物。你既生而为神,理当要看清这些。”
“不论人还是草芥亦或是蜉蝣,在神明眼中他们皆该是平等的。”
“不论偏向哪一方,世间秩序都将失衡!你若仍执迷不悟,定会犯下滔天大错!”
若真能看得透,玄羲也断不会抛下一切来与女婀隐居于此。
可鸿原是他所敬重的师尊,此事再争执下去怕是也辨不出个输赢。
他垂下眼帘,不着痕迹转开话题。
“倘若弟子不是神明,只是个不魔不神的怪物呢?是否就不用再遵循这些规矩?”
鸿原如遭雷击,满目惊愕地望着他:“玄儿,你,你……”
玄羲神色如常,无悲亦无喜:“是上一战前夕魔君亲口告诉弟子的。”
从未有过败绩的司战之神又怎会突然败给魔族呢?
只因他在那一战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心神被干扰,以至于掉进了魔君所设的圈套。
时至今日,他都能清楚地想起魔君当日所说过的每一个字。
“你以为那群道貌岸然的神族养着你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你不过是条被圈养的狗罢了,鸿原指哪儿便咬哪儿,多听话。”
“哦,不,你哪儿比得上狗?”
“狗至少不会时时刻刻都套着链子,哪儿像你,连自己身上被下了咒都浑然不知,一旦沾上了魔息,随时都可能丧命。”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一个身怀魔骨的杂种凭什么能自由出入神界?”
“不过你也别慌,你既是出自我家父皇之手,我自有法子来救你。”
……
是了,他非神非魔,不过是上任魔君处心积虑创出的一柄利刃。
侥幸被神族捡了回去,方才有这百年安稳。
鸿原半晌没接话,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五个字:“你可恨为师?”
玄羲弯了弯唇:“不曾。”
“只是……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想和她在一起。”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默,鸿原道。
“若选择和她在一起,你只有死路一条,诛魔咒随时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玄羲不甚在意地笑笑。
“无妨,凡人岁数只有短短百年,只要不死在她前面,令她伤心便可。”
语罢,他抬袖给鸿原看自己手臂上的疤。嗓音很淡,像在阐述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魔息往何处走,弟子便割断何处的筋脉,大抵是能够陪她度过这短短百年的。”
“百年后,待她入土,弟子再来与师尊请罪。”
……
到底是他与神族问心有愧,鸿原神思恍惚地离开了。
不多时,在厨屋里做饭的女婀走了出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原是家中无盐巴可用了。
他笑着握住她手腕,在她掌心写:「不做饭了,走,我们出去吃好吃的。」
短短数月,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陌生到都快教人认不出。
玄羲与女婀一同立于云端,神色复杂地俯瞰人间。
云层之下的人间久经战火摧残,用民不聊生来形容都不以为过。
这等环境之下,人性的恶愈发无所遁形。
一户人家看似和睦实则各怀鬼胎。
丈夫想着抛妻弃女,妻子想着攀附权贵,独留那痴傻的孩子流着哈喇子在家中苦等待,可她不知,她早已被抛弃。
又隔百米,另外两户相邻的人家因战乱与饥荒饿到易子而食,各自牵着各自的孩子正打算在此做交换。
为神的这百年间,玄羲看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事,他以为他早已适应。
可当这一幕幕如此不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仍忍不住拧紧眉头。
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
他早已不对这浑浊人世间抱有半点期翼,收回落在云层下的目光。
轻声叹道:「这,便是人间。」
很多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女婀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丈夫之所以抛妻弃女,是因身患恶疾,不想拖累她们娘俩儿。
妻子之所以攀附权贵,是想换取银钱来为丈夫治病。那个痴痴傻傻的孩子从未被谁抛弃。
易子而食的邻居始终下不了手去杀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童,红着眼圈,忍着饥饿将对方家中的孩子还了回去。
苦中作乐地高谈阔论着:“西郊那块地上的草根尚未被挖尽,混着观音土一同煮食,大抵还能撑上个十来日。”
“十来日?这么久呀?那兴许还能等来一场雨哩。”
“下雨好啊,地里的庄稼纵是活不过来,还有野菜可挖。”
……
至此,女婀终于弯起了眼睛,在他掌心写下:「人间也并不总是如此。」
大多数时候人间的确很苦。
可天从无绝人之路,纵是世道再险恶,也仍有人在维护心中的那条底线。
玄羲神色微怔,看了眼变幻莫测的人间,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她,终是什么都没说。
女婀又拽了拽他袖子:「我们囤积的粮食够度过这场凛冬吗?」
「够。」
「那我们分一点给他们可好?」
「好。」
回家的路上,女婀一直在笑。
突然没头没脑地在他掌心写道:「你听过因果报应吗?」
「我们凡间有这样一种说法。」
「今生若命途多舛,定是因前世做了恶事在赎罪,故而,此生需行善,好为下一世攒功德。」
玄羲默了一瞬:「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惜这世间并无轮回之说,一切皆为凡人杜撰。」
女婀听完这话,很是失落:「那我岂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好事?」
旋即,又释然地笑了笑:「无妨,但求心安,若真见死不救,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玄羲看着她璀璨如冬日暖阳的笑颜,也跟着弯了弯唇角。
人啊,果真是万物苍生中最独特的存在,牛羊草芥蜉蝣又怎可与之相比?
他们回到家,正值日暮,墙角那树红梅如火如荼般绽放。
隐隐浮动在空气里的冷香沁人心脾,更妙地是此刻恰也落起了雪。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间或飘落的几点红梅艳得惊心动魄。
他们架好铜炉,引燃炭火,决定在院子里的凉亭中用晚膳。
冬日里的快乐,是一锅咕叽咕叽冒泡的小火锅给的。
炖足了一个半时辰的筒骨软烂脱骨,汤汁乳白,脂香四溢,混着胡椒的辛香随风飘向很远的地方。
玄羲单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女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莫名让他联想到了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很想伸手去戳一戳。
手伸至一半,又拐了个弯。
他思索片刻,握住她手腕:「待到来年立春,冰雪消融,我们就去成亲。」
女婀两眼发直,似有点懵,咽下嘴里的东西,微微仰头望着他。
她虽什么都没说,玄羲却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大抵是在说:怎这般突然?
可她心中到底是欢喜的,笑得眉眼弯弯,停也停不下来。
「那成亲以后,是住你房间还是住我房间?仔细想想,还是一起住我那间房好了,更宽敞也更明亮。」
玄羲仍盯着她腮上那团软肉,心中依旧很痒,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写道:「这两间房都不算大,不如将它们打通?」
女婀可不敢苟同:「那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又该住哪儿?」
「再多建一间院子便是。」
「啊?」
玄羲往女婀碗里添了块肉。
「多建一间院子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
女婀笑着将那块肉塞进嘴里,在他掌心写道:「好,那便都依你。」
玄羲见女婀腮帮子再次鼓起,这次,大大方方伸手去戳。
他想,既定了亲,便算不得是唐突。
……
时光在一片寂静中缓慢流逝。
彼时的他们尚不知,简简单单一句“朝夕与共到白头”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是种奢望。
变故比想象中来得还要早。
纵是神族肯放过玄羲,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魔君,他这一生,注定不得安宁。
玄羲消失于立春前的那个夜,独留女婀一人在山中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辈子。
凡人的一辈子有多长?
从豆蔻年华到白发苍苍,只需六十载。
六十年后某个秋日里的清晨。
女婀如往常那般,用过早膳便坐在了玄羲当年搭建的秋千上。
她这一生无病无痛,却也无儿无女,终日与山间清风白云为伴,虽孤寂,却也算过得潇洒畅快。
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未能等到那个人,来与她成婚。
随着时光的流淌,她越来越记不清自己在等之人的相貌。
偶尔也会分不清,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究竟是年少时做得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就这么坐在秋千上等啊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未能等来她的心上人。
直至这个月色迷离的中秋夜。
有一身负重伤的男子从天而降,恰好砸落在她院外的篱笆上。
她燃灯推窗,向院外望,与一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眼瞳相撞。
那些早已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纷至沓来,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自己要等的是何人。
他仍这么好看,一如离开时那般。
而她却……
她垂首,静默无言地望着自己那双爬满岁月痕迹的手。
许久许久……
她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隔着空气与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与他道。
“你来晚了,这里的旧主人早已搬走了。”
“对了,她还托我给你带句话。”
“她说,她等不了你一辈子了,好好活着,勿念。”
本还有所疑惑的玄羲自她说话的那刻起,神色明显有了变化。
他要娶的姑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纵是老了,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