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神的存在便是为了灭魔,以维护世间秩序。既如此,诸神又如何能容得下这么个危险的小东西?
他的存在即为错。
当然,也不乏有为这婴孩鸣不平的神明,两方争论不休,是杀是留,迟迟未有定论。
后来还是一个名唤鸿原的上神保下了这个孩子。
他道:万物皆有存在的道理,这孩子虽危险,他的存在却不是自己所能决定,是善是恶,尚不能下结论。
也幸而他只是个被抱在襁褓中的婴孩,他们有漫长的时间能将他引往正途,而他愿成为这孩子的引路者。
最初的百来个年头,一切都很顺利,那名唤玄羲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却仍如赤子般挚诚。
过于纯白,既是他之幸亦是他之不幸,这意味着,只要沾上一点污,便会比所有人都显眼。
命运的转折点是百年后。
任司战之职的玄羲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败仗。
一夜间凡人信仰崩塌,城中数百座战神庙尽数被烧毁。小哑巴女婀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捡到双目失明的玄羲。
彼时月色迷离,瘦弱的女婀连拖带拽,花了整整一晚上的工夫,方才将气若游丝的玄羲从院中拖入自己闺房藏好。
别邸人少,她又因先天耳疾成了个小哑巴,平日里鲜少有人管她,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她单手托腮趴在床头,就着月光细细端视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
兀自正盘算着,该不该扯去遮住他眼眸的污浊布条。
尚未来得及动手,玄羲便醒了,警惕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他轮廓分明的两瓣薄唇开开合合,似在说什么,她却听不见。
她便是与他打手语他也无法看见,二人只能隔着冰冷的空气对峙。
夜突然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女婀从未这般在意自己的耳疾。
好在玄羲从她喉间发出的破碎“啊啊”声出判断出了,眼前之人兴许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他怔了片刻,旋即,郑重且庄严地与她作揖。像是为了使她看清,极缓极慢地道出两个字:“多谢。”
明灭的烛光洒落在他身上,女婀目不转睛盯着他不断张合的唇,悄然红了面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话本子里所写的“小鹿乱撞”是何滋味。
那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生得很好看,却也很安静,简直比女婀这个小哑巴还要安静。他平日里最爱倚在窗边发呆,女婀便坐在一旁赏他与窗外的景。
当夏日来临,窗外那片湖会开满接天碧日的粉荷。
女婀支开别邸为数不多的几个婢子,悄悄将他扶去湖畔透气。
有时会折几枝鲜嫩的荷插入瓶中给他嗅;有时会摘下莲蓬,故意剥出莲芯喂给他吃。
她虽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却比玄羲见过的任何姑娘都闹腾。
如此倒也好,能教人短暂性地忘却烦恼,与她一同胡闹。
他的到来就像一簇跳跃的火焰,瞬间点亮女婀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人生。
而她又何尝不是他在黑暗中摸行时偶然遇见的一束光?
后来的很多个年头里,他时常在想,倘若那日没有遇见她,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这场命中注定的相遇注定要将玄羲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刻,他的眼睛已然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复明。
不知不觉间竟已入秋,当最后一朵夏花自枝头剥落时,玄羲终于适应了久违的光明,徐徐睁开双眼。
女婀一瞬不瞬盯着他,握住他手掌,一笔一划轻轻写道:「你眼睛是琥珀色的,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许是头一回被人这般不加掩饰地夸赞自己的容貌,玄羲怔了怔,红着耳根在她掌心回:「谢谢,你也很美。」
女婀生得虽娟秀,倒也称不上美,可在玄羲看来,她是个比初升朝阳还耀眼的姑娘。
世间万物,再也没有谁的光芒能够盖过撕裂黑夜的朝阳。
可朝阳再绚烂,却不是他所能私藏的,他终需离开。
他又在女婀掌心写:「多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我该离开了。」
明知是早已预定的结局,女婀仍忍不住一阵失落。
遇见玄羲前,她也曾在这间院子里捡到过许多不同的鲜活生命。
有时是被暴雨打湿羽毛的幼鸟,有时是被遗弃的奶猫……
到最后,它们无一例外都离开了,只剩她,在这僻静的别苑一待便是十五载。
她勉力弯起唇角,在他掌心写道:「好,祝你一路顺风。」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后会有期。」
可这人海茫茫,何来的后会有期?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玄羲却回:「嗯,后会有期。」
他想,非他对这人间少女动了凡心,仅仅是因为她救了他,他需报恩,方能斩断这段因果罢了。
于是,他又在她掌心写。
「为报救命之恩,我可以许你一个心愿。」
女婀双眸顿时亮晶晶:「我想嫁给你,也可以吗?」
玄羲面露无奈:「自是不可以。」
「那……那你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好?听闻今夜有花灯,我想知道中秋夜的花灯是否真如戏折子里写得那般美。」
玄羲失笑摇头:「这算不得是心愿。」
他拔下束发的玉簪,放入她掌心。
「待你年纪再大些,想好了真正想要什么,再与我说。」
……
这一别便是数载,二人再相遇,女婀已要嫁做他人妇。
玄羲被召唤出来时,她身披鲜红的嫁衣,似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果真长成了大姑娘,不再似记忆中那般青涩。
她满目惊喜地望着玄羲,乳燕投林般向他奔去。她想逃婚,而这,正是她的心愿。
打她有记忆的那日起,便一直被养在这间别邸,仙丹灵草流水般往她肚子里灌,为得就是将她以侍妾的身份娶回去,保住处子之身,月月放血做引炼丹。
从前她尚不知自己是被当做药人养大,如今既已知晓,自是得抓住一切机会逃。
女婀不敢告诉玄羲,除却想活着,还有个她不得不逃婚的原因――
她不想嫁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神明本不可干涉凡人命运。
可她说这是她的心愿,而他又欠她一条命,他自是得应。
那一夜。
女婀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景。
银河在头顶闪烁,流星自脚底划过,就连拂过面颊的风都沾染着专注于他的冷香。
被禁锢的过往与两侧的景不断从眼前倒退,她仰头望着玄羲紧绷的下颌,心跳如雷。
太过美好的东西往往最是留不住,落地的瞬间,她心中的旖念一如海上泡沫般破裂。
「既已报完恩,你我之间的因果便也就断了,好好活着,勿念。」
女婀垂着脑袋,被星星照亮的眼眸渐渐暗下来,她回道:「好。」
尔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漆黑的夜。
他就这么远远站在晚风中看着。
而这时,女婀恰也停下步伐,回头望向他所处的方向。
那里空荡荡的,除却几根在夜风中摇摆的树枝,什么都没有。
她失落地收回目光,却还是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空荡荡的,只余树枝在摇曳。至此,她终于中断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决定接受事实,将他遗忘。
当她转过身来时,整个人都已僵住,剧烈震荡的眼瞳中倒映出他的脸。
彼时的他们离得那样近,仿佛只要她踮起脚尖,便能拥有。
月色与星光照亮前进的方向。
他微微俯身,在她掌心写:「夜太深了,我安置好你再走。」
于是,她那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了不该有的妄想。
喜欢一个人本就没错,既如此,何不试着将他留在身边?
待玄羲将女婀安顿好,已是翌日清晨,眼看他就要消失在自己眼前,女婀终于下定决心。
踩在高凳上的她双目紧闭,像一只被暴风中卷落的蝶般向下坠落。
这样的高度砸下去,兴许会摔断腿,可是没关系,她本就一无所有,唯一能做得,是牢牢将他抓紧。
疼痛不曾降临。
她稳稳当当地落进了玄羲怀里。
女婀靠在他臂弯里,满意地弯起唇角。这一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果真还是放不下她。
既如此,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她再次鼓起勇气去问:「经此一别,是否再也不会相见?」
「倘若有人欺负我,你是不是也不会管?」
玄羲神色如常:「万物皆有造化,我本不该加以干预。」
女婀直勾勾盯着他:「既如此,我的造化是什么?」
「是生来便不可听物?」
「是被囚于一方庭院,像牲口般被人饲养着,只待被宰的那一日到来?」
「又或是眼见心仪之人要离开,却不挽留?红颜凋谢孤独终老?」
玄羲不动声色与她拉开距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你着相了。」
女婀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自顾自往院外走,瞧着竟是要跳河。
玄羲吓得面色苍白,当即将她拦住,都快忘了她的耳疾,脱口而出。
“你这是要做什么?”
被他搂在怀里的女婀微微仰头,直视他双眼,露出得意的表情。
「万物皆有造化,女婀于拾柒岁那年溺水而亡,亦是她的造化,你为何要干预?」
玄羲气极,终是什么都没说。
冷着脸消失在她眼前。
女婀知道,他走得越是匆忙,说明他的心越是乱,可也仅仅只是乱。
他终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
妄想在玄羲离开后的日子逐渐发酵膨胀,思念不断拉扯着女婀。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只是起了贪念,那么现在,她再也不打算压制自己的欲.念。
她想见他,哪怕只是一眼。
为逼玄羲现身,她总是故意以身犯险。同样的手段,在真正在意自己的人面前不论使多少次都能奏效。
可十次之后,玄羲彻彻底底地爆发了。
眼见她在水中浮沉,却在将她捞出水面后骤然松手,任她沉入水底,待发现她撑到极限,方才重新将她捞起。
并冷着脸告诫她,绝无下一次。
她若想再体验一次溺水的滋味,尽管去试。
女婀从未这般伤心难过。
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她不想让他讨厌她,可与之相比,见不到他,才真正令她恐惧。
只是她再也不敢造次,只能将思念压心底。就像是患了一场病,不致命,偏又令人肝肠寸断。
她以为他们真就这么断了,奈何命运弄人,又让他们相遇。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日清晨。
女婀抱着木盆去河边浆洗衣裳,忽见一稚童在水中扑棱。
眼看那孩子就要沉入水底,女婀哪儿还顾得了这么多,抽出几根系带结成绳绑在自己腰上,即刻下水去救人。
上次呛水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她脑海里,纵是如此,她仍憋着气把那将要沉底的稚童给捞了上来。
眼看就要靠岸,终于缓过神来的稚童开始拼命挣扎,拽断本就不甚结实的绳索。
千钧一发之际,女婀使劲浑身气力将那稚童推上岸,而她自己则被不断涌向下游的水流卷走。
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她口鼻。
「女婀于拾柒岁那年溺水而亡,亦是她的造化。」
原是一语成谶。
弥留之际,她依稀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捞起,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她一阵剧烈咳嗽,不管不顾地抱住那人胳膊。
颤抖着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我不求你喜欢我,我只想要待在你身边,凡人寿命很短,我只能烦你不到百年,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我?」
他垂下眼睫,轻叹:“不可以。”
他能施法让女婀陷入沉睡,却无法抚平自己那颗早已被拨乱的心。
纵是早已回到神界,玄羲脑海中仍不断回想起女婀将要沉入水底时的那个瞬间,他仿佛全身血液都被抽空,浑身冰凉,心乱如麻。
他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越是如此,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终还是忍不住,又一次破戒打开苍生镜。
苍生镜中的女婀仍似他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躺在牙床上。
那意外落水的稚童带着自家爹娘寻上门来,提着鸡蛋与刚从街市上割回来的肉一股脑往女婀怀里塞。
连说带比划,非要邀她去自家用饭。女婀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小山村,一点点温暖都足矣让她回味许久。
她当即应下,待与夫妇二人一同走进那间农家小院,方才发觉,这竟是个以温情为笼的陷阱。
她被躲在暗处的护卫当场扣住。
而那布下陷阱的猎人正笑着朝那对夫妇作揖,并差人送去大笔银钱,乐呵呵地道:“某能成功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儿,真得多谢你们夫妇二人。”
夫妇二人迫不及待从小厮手中接过银钱,却不敢朝女婀所在的方向看,静默不语地听着她挣扎。
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哪个当爹的会这般对待自己女儿?
女婀被拖走时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他们耳中轰炸。
直至她喉间破碎的嘶吼彻底被屋外的风声所掩盖,夫妇二人方才掂着银钱对视一眼,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违心话。
“小姑娘家家的不嫁人,跑来这荒郊野岭隐居算什么事儿?”
“孩子他爹你说得对,咱们啊,可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哩!”
“是啊,好事,天大的好事!”
妇人不断碎碎念,像是想以此来说服自己。
她越念越觉心中不安,那哑女的挣扎与咆哮如同烙进了她脑子里。
心神不宁的她当即跪伏在神龛前,神色虔诚地叩着首。
“感谢菩萨显灵救了我家狗娃儿,他要是没了,老妇我怕是也没法活了。”
是了,救她家狗娃儿的分明就是菩萨,要谢也该谢这普度众生的菩萨。
神明庇护苍生,但绝不会偏袒某个人,正神色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咔――”
神龛中那樽用慈悲眼俯瞰众生的神像应声而裂。
可也仅仅只是裂开,玄羲神通再大,也不可对凡人动手。
他继续在苍生镜中寻找女婀的身影。
彼时的人间战乱四起,因新魔君现世所致的干旱使得人间饿殍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