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从后往前覆盖,压在颜嫣头顶,颜嫣心跳如雷,几乎都快要忘了呼吸。
太久没见谢砚之露出真面目,颜嫣还真以为他成了只任人揉捏的小猫咪,都快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谢砚之又怎会是猫?暂时的柔顺不过是假象,颜嫣越想背脊越凉,同时间,大脑在飞快运转不断思索该如何应对。
起初,她的确很紧张,害怕会激怒谢砚之,从而让他做出极端之事。
渐渐地,她整个人都已放松,毫不畏惧地直视谢砚之双眼:“对,我喝得是避子汤,但那又能怎样?”
说到此处,她勾起唇角,几近嘲讽地道:“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以魔尊大人您的聪慧程度来看,想必是不需要我多言,便能猜到个中缘由罢?”
她从谢砚之身上得到的修为已经足够横行六界,于她而言,谢砚之已然是颗弃子,这便是她敢与谢砚之摊牌的底气。
时隔十六年,她对他已无半点爱意自也无恨,可这并不代表她会选择原谅。轻易忘记他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那不叫大度,那分明是贱。
事已至此,颜嫣只想与其撇清干系。这凭空多出来的三千多年修为就当是他对她前世的补偿,从此以后,他们两不相欠。
谢砚之听到颜嫣所说之话,果真半点都不意外。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早就猜到颜嫣可能已经恢复记忆。
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与习惯性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既要装,他便陪着她一同演下去,说他自欺欺人也罢,只要能继续留在她身边,一切都无所谓。
而现在,她却主动揭露这些,他甚至都不知该用何种理由继续留下来。
他勉力扯了扯唇角,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你不是要利用我?怎不接着往下演了?”
颜嫣语气散漫:“魔尊大人不知道吗?演戏很累的,我既已从你身上攒够修为,便无继续演下去的必要了。”
“再说,我如今已转世重生,从前的恩怨便皆与我无关了。”
“那些爱恨纠缠都该与凡女颜嫣一同坠入深渊,永不出现。”
说到此处,她弯唇笑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天真烂漫:“一言以蔽之……”
“我不想与魔尊大人您再有半点瓜葛,大人您可听懂了?”
颜嫣把话说得很清楚,谢砚之却不一定想听懂,他缄默不语地立于颜嫣身后,明灭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昧,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颜嫣已无耐心和谢砚之继续纠缠下去,既要断,那便该断得彻彻底底。
她“哗”地一声从浴桶中站起,俯身去拿挂在木架子上的浴巾,尚未触碰到,谢砚之已然从身后抱住她。
炙.热的体温不断从他掌心传来,他嗓音低哑,微微有些哽咽。
“阿颜,可不可以……别这样对我?”
从未想过,竟会从谢砚之口中听到这种话的颜嫣愣了许久许久。
旋即,狠下心来,想将他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箍在她肩上的手臂犹如钢筋铁骨般不可撼动半分。
颜嫣倒也不恼,她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谢砚之,自是知晓,要怎样做才能逼他离开。
她勾了勾唇角,反问谢砚之。
“我为何不能这样对你?”
“世上不止你一个男人,你若想留在我身边,是否该拿出点诚意?”
“你该明白的,除却修为,我所图不过是你的皮相与身子。”
尾音未落,颜嫣手指已然划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钻入衣领,在锁骨下方不轻不重地画着圈,笑得不怀好意。
“我啊,还从未听过你喘,你若真想留下来,不若先叫两声给我听听?”
他们此刻仍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颜嫣看不到谢砚之的表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浑身肌肉皆已紧绷,写满抗拒。
颜嫣低声轻笑,这次轻而易举便将谢砚之推开了:“没意思。”
她摇摇头,迈出浴桶,才穿好衣衫,下一刻又被谢砚之攥住腕骨。
他头垂得很低,浓密的长睫遮盖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却始终没说话。
颜嫣下颌微抬,目光落在被他紧扣的手腕上,笑意凉薄:“啧,看来魔尊大人的尊严比我的更值钱。”
“当年为了留在你身边,我可是什么都愿意干呢。就连我们的第一次,都是我主动投怀送抱,那时是谁被你罚站在门外听了一夜的壁角来着?”
“我如今不过是叫你喘几声你都不愿意,又谈何原谅?”
那些早已淡去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悉数灌入谢砚之脑海中。
他终于掀开眼帘,神色复杂地望着颜嫣。
颜嫣仍在笑,眼眸之中满满都是恶意:“怎么?终于下定决心要喘给我听了?那我岂不是要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某个时刻,颜嫣好似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伤。
可那又怎样?她不过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罢了,再过分,他都该受着。
时间的流淌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屋外狂风呼啸,豆大一颗的雨水拍打在“嘎吱嘎吱”摇晃的窗上。
颜嫣耐心将要耗尽之时,谢砚之终于动了动。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腰封暗扣上,明明还未施力,手背上的青筋已然根根爆起。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哒”一声轻响,两扇鸦羽般浓黑的睫如落花般坠了下去,彻彻底底盖住他眼中流转的光华,就连那跳动的烛火都无端黯淡几分。
颜嫣目光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停留三息,打着哈欠,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慢了,我没兴趣了。”
她看也不看谢砚之,抱着枕头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去了锦羿房间。
床头突然多出一人,熟睡中的锦羿被吓一跳,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夭寿啦!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呢?”
颜嫣轻车熟路往他床上一躺。
“没干什么,借你一半床给我用用。”
锦羿:“……”
“你有病啊!大半夜的吓死个妖了!”
经此一折腾,锦羿瞌睡都快被吓没了,可他与颜嫣到底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兼之二人也不是头一回挤一个被窝睡,他倒也没说什么,往内侧挪了挪,大大方方腾出半张床给颜嫣。
屋外月朗星稀,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啼声。瞌睡全无的锦羿莫名想起了他与颜嫣从前的那些事。
那时岚翎还在,他因太皮时常受罚,跪在寒风中思考人生。
没饭吃,颜嫣偷偷给他送吃食。
没觉睡,或是溜去颜嫣房间,与她挤在同一张床上轮班值守,一有风吹草动便冲出庭外继续跪着。又或是把颜嫣骗出来,当人形枕头靠着睡。
那样的时光好似再也回不来了。
他垂眸望着颜嫣恬静的睡颜,弯起唇角,无声地笑。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颜嫣猛地睁开眼,神色古怪地望着他。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盯着我做甚?床可是你自己让出来的,我没逼你噢。”
锦羿移开目光,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你那善妒的小妾呢?”
“他不是最爱拈酸吃醋了么?平日里多看你一眼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他活埋,他竟肯放手让你来找我睡觉?”
颜嫣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接着睡,胡乱应付着:“是啊,他心眼小,又善妒,所以,被我赶跑了。”
锦羿:“……”
他若真信了颜嫣的鬼话,简直脑子有坑,可谁又知道他俩究竟在折腾些什么呢?
锦羿不打算为难自己了,决定摒除杂念好好睡上一觉。
刚准备躺下,顿觉背脊发凉,他下意识扭头望向窗外,就这么一眼,险些吓得锦羿叫出声来。
他使劲掐着颜嫣胳膊,颤声道:“你别睡了,快醒醒!他正在窗外瞪我呢!”
“我,我害怕……”
作者有话说:
①《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宋 丘处机
第80章
◎“这也叫过分吗?我怎不觉得?”◎
颜嫣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一个翻身捂住他的嘴:“吵死了,放心罢,他若真想动你, 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被捂住嘴的锦羿:“呜呜呜……”
他仍满脸惊恐地盯着窗外。
正如颜嫣所说,谢砚之的确不敢动他,就这般纹丝不动地在窗外站了一整夜。
可同时也亦如颜嫣所预料。
谢砚之这般骄傲的人又怎允许自己继续纠缠于她?天刚亮,他便走了,消失得格外干净, 不留半点痕迹, 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得知此消息的颜嫣毫不意外, 一脸无所谓地笑笑:“挺好的,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男人。”
锦羿虽不喜谢砚之, 却也觉颜嫣着实玩得太过了些, 同样身为男人的他忿忿不平地斜着眼控诉颜嫣:“我要代表全天下的男人来谴责你!”
对此, 颜嫣很是不解:“这也叫过分吗?我怎不觉得?”
上辈子她也曾被谢砚之这般羞辱, 只不过, 尊严于那时的她而言如草芥般低廉。
没办法, 她的尊严的确没魔尊大人值钱, 比起所谓的自尊自爱,她首先要考虑的, 是怎样才能活下来。
人人生而不同,于那时的她而言,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谢砚之却与她截然相反, 能为所谓的尊严与气节舍弃一切。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苦强求?
锦羿既已知颜嫣是个没爱魄的渣女, 也不打算在这方面和她继续纠结。
他想了想, 忽又道:“话一说回来, 你不是正在与他双修?他既已跑了,接下来你又该如何练功?”
颜嫣表情不变,朝锦羿挑挑眉。
“要不,我来找你修?”
锦羿听完这话险些被口水呛死。
捂着胸口,一脸警惕地盯视着颜嫣。
“我可警告你啊……”
“我的身子是要留给真心与我相爱之人的,你这种爱魄都没有的女人休想染指我!”
颜嫣也就随口说说逗他玩。
恢复前世记忆前,她倒能心无旁骛地睡锦羿,如今怎么想都觉别扭。
毕竟,在她看来,锦羿更像亲人,而非爱人。
况且,她从谢砚之身上得到的修为完全够用,若不对上小白他爹池峻这等大能,基本上都能全身而退,无需再靠双修这条捷径。
而今的她已不再是柔弱无依的小花妖,可以亲自动身去寻那些隐世的大妖,只是方向尚未确定。
巧得是,颜嫣脑海中才冒出这一念头,便有小妖来报。
“大,大大人……不好了!咱们山头上闯入了一只修士,瞧着还挺凶!疯疯癫癫的,谁都拦不住他哇!”
颜嫣揉了揉眉心,唉声长叹:“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半盏茶工夫后,颜嫣看到了小妖口中那只格外凶的修士,遂细细打量之。
那修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狼狈,却挡不住他格外精致的眉目与俊秀的轮廓,正是销声匿迹十六年之久的付星寒。
付星寒也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在哀牢山上看见颜嫣。他怔了足有五息,不待颜嫣反应过来,已然跑远,跌跌撞撞闯入密林深处。
此刻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禁在想,方才看到的定然又是幻觉罢?
近些年来他总莫名其妙看见璃妹,还有从前的那些故人。
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是周大幅的丹药起了作用。
彼时,付星寒正站在道路分叉口不知该往何处走。
每条路的尽头都有个颜璃在朝他笑,倏忽间,那些颜璃又都叠加在一起,聚集成同一个,站在正前方,与他招手。
他两眼发直,神色空洞,不自觉迈步向前走……
正当此时,一只潜伏在密林间的蜃张开了血盆巨口,他却不躲不避,毫不犹豫地走入那张巨口之中。
那蜃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般赶着来送死的。
人修于他们这些个山精鬼魅而言,实乃大补之物,只可惜,她早已立下誓不再食人。
那人却非赖着不肯走,蜃自也不会拒绝这块从天而降的肥肉。
粘稠如树脂肪的液体一层一层涌上来,将付星寒紧紧包裹住。
他面上无半点痛苦之意,唇角上扬,笑容闲散惬意,无愧于修仙界八俊之首这一盛名。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这世间从来就没出现过柳月姬。
梦醒后,他不管不顾地与师妹颜璃成了亲,次年春,诞下一女。
璃妹嫌他的姓氏付不如颜好听,吵着闹着要让女儿跟她姓,他也只能笑着答应。
女儿日渐长大,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又古灵精怪,在玄天宗称得上是人见人爱。有儿子的师兄姐弟们纷纷抢着来与他们家定娃娃亲,奈何,他一个也瞧不上。
此后又过数载,他携爱女颜嫣一同去凡间历练,在江南小镇恰遇一少年。
少年名唤谢玄,乃天生仙骨,他纠缠数月,方才将那少年收作弟子。
却不想,颜嫣与谢玄两个年轻人天生不对付,一见面就吵架。
二人打打闹闹几十年,竟也到了要订婚事的那天。
……
待颜嫣找来密林,付星寒魂魄已然被蜃吞食殆尽,只余一副躯壳。
颜嫣见状,眯了眯眼,撸起袖子就要去抽蜃一顿:“叫你乱吃人!叫你乱吃人!人是能随便吃的吗?啊?”
蜃见状,连忙化为人形躲开,同时还不忘替自己争辩。
“我不是故意要吃他的!我也很苦恼啊!是他自己非要冲进我嘴里,陷在那场梦中死活不肯醒,赶都赶不走。”
蜃乃是一种食人魂魄的妖,常出没于哀牢山这等深山老林,杀人无形,修行万年的大妖有偷天换日之神通。
当年仙门用来布阵围剿谢砚之的那只不过千余年修为,便能困住谢砚之,可想而知,万年蜃妖该有何等的神通。
而哀牢山上这只,却是弱鸡中的弱鸡,连场完整的梦都编不出。
平日里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个灵智未开的妖兽,骗人是不可能的,除非那人是个傻子,否则,又怎会陷在她编织的梦里?
颜嫣对此深信不疑,她也曾因好奇让蜃编了一场梦给她玩玩。
结果很是令人震惊,那场梦里连张正常人脸都看不见,一个个的,用歪瓜裂枣来形容都嫌说好听了。
颜嫣垂眸看着被嵌于树脂中的那副空壳子,忍不住在想,付星寒他果真是疯了,才会陷在这种梦里不可自拔。
可这一切都早已与她无关了,除却唏嘘,颜嫣并无他想。
她正要离开此处,又被蜃给喊住。
蜃揉着被她锤得晕乎乎的脑瓜,指向付星寒腰间:“大人,你快看!悬在他腰带上的玉珏可是岚翎大人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