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遥遥站在院外,似与她说了很多话,她其实一个字都听不见。
只能通过他不断开合的唇,依稀分辨出他在说哪些字眼。
渐渐地,她也不再盯着他的唇。
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的眉眼,想要将它们刻入自己脑海,一同埋入黄土中。
她这不算短暂的一生在等到他的那刻起便已圆满。
待玄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回到屋中。
那两间屋子依他当年所说,打通成了一间,只可惜,他一次也没住过。
还有那两身花了大价钱的喜服……
她耐着性子从箱底翻出。
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搂在怀里,静静躺在床上,任这间摇摇欲坠的院子倾于大火之中。
就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痴心妄想一辈子,临终时方才看清他与她之间的差距。
而时间的跨度与生老病死,又恰恰是谁都无法改变的。
……
回溯镜所回溯的画面到此处戛然而止。四周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青冥一脸不解地给谢砚之传音:“君上,您为何不让夫人看后面所发生的事?”
谢砚之缓缓摇头。再往后所发生的事,于她而言太过沉重。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感动与同情,更不想用这些东西压在她身上,逼迫她来选择自己。况且,他与玄羲终是不同的。
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
女婀终还是没能骗过玄羲的眼睛。
纵使她身上寻不到半点年轻时的痕迹,他仍认出了,她便是当年的小哑巴女婀。
他于暗中折返,熄灭院中大火。
换上那件从未穿过的喜服,与她携手,一同漫步在人满为患的中秋夜花灯会上。
行人熙熙攘攘,或是震惊,或是鄙夷,又或是惊惧……他统统不在意。
他们提着玉兔花灯,一路向灯火阑珊处去,共拜天地。
可她岁数已尽。
终还是于这个喧闹的中秋夜死于他怀里。
往后余生,他漫长而又枯燥的岁月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用以思念她。
永恒的孤寂,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分明就是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们分隔在生死两端。
他执念已深入骨髓,为复活她,可不计一切代价。
他创造了可替人续命的龟蛊,然,她魂消已有数百载,龟蛊只能用以续命,不可起死回生。
他历时千年,终于聚齐她散落在世间各个角落的每一缕魂魄,养于一方琉璃樽中,日日以神魔之力滋养。
然,纵是聚齐了魂魄,她却无法脱离这方琉璃樽。
他便四处拘将死之人的残魂,投入琉璃樽中,与她为伴。
他以凡人话本子里所描述的故事为蓝本,在琉璃樽中开辟出一方小世界,谓之曰:琉璃界。
他在琉璃樽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病逝,一世又一世……
直至琉璃界中飞升出第一个修士――苍梧,他所行之事方才被公之于世。
已然修成魔神之躯的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陨于诸神的合力围杀。
其肉.身与魔骨被分割封印在六界各处,其神魂不死不灭,为消其戾气,投入轮回,每五百年转世一次。
若无外力干扰,他会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湮灭魔性,重返神界。
可人的贪欲无止尽,总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打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幌子将他唤醒。
……
那些本该属于玄羲的记忆逐渐与他融为一体。
谢砚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轻描淡与颜嫣说。
“后来,玄羲仍因执念太重而堕了魔,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婀口中所述的世界为蓝本创造出了琉璃界。”
“至此,世间有了轮回转世之说。”
“而我,花了十余万年时光,历经一百零三世轮回,方才与你相遇。”
语罢,他定定望向颜嫣。
“阿颜,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
第82章 (修)
◎“我是你的,永永远远,都只是你的。”◎
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颜嫣此刻的心情, 她垂着眼帘,半晌没接话。
少顷,又闻谢砚之道:“阿颜, 我们所要面对的敌人远比你想象中还可怕。”
“你可还记得谢诀?”
“他本姓百里,乃是回溯镜中那位魔君的后人,哪怕玄羲已转世百余次,他们仍未放弃,而我之所以会堕魔, 亦是百里家的手笔。”
“除此以外, 还有个名唤苍梧的仙君, 他与……”
谢砚之话才说至一半, 便被颜嫣强行打断。
她神色疲惫地捂着脑袋:“你先别说了, 我很累, 想一个人静静。”
今日所说之事的确太过耸人听闻, 不论换做谁都做不到即刻接受。
谢砚之不敢将颜嫣逼得太紧, 即刻噤声, 静默无言地看着她走进船舱中。
杵在一旁围观许久的锦羿也连忙跟上, 谢砚之看了眼他微红的眼圈, 并未阻止。
房门甫一阖上,锦羿便敞开喉咙, 死命地嚎:“天理不公啊……呜呜呜……凭什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在一起!你们快给我在一起!”
颜嫣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垂着脑袋从储物袋里往外掏东西。
一会儿掏出个狼牙棒, 一会儿掏出个流星锤, 一会儿又掏出把宽背大砍刀……
直至储物袋里再也掏不出有杀伤力的武器,她方才自言自语般地轻呓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摆脱他?”
锦羿:???
嚎得十分忘我的他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气呼呼地瞪着颜嫣。
“你还是妖吗?到底有没有良心?”
颜嫣一反常态地未与锦羿抬杠, 垂着脑袋, 不肯抬起来。
连带声音也闷闷的:“我没有爱魄,我感受不到所谓爱情的动人,我只觉得,只觉得这一切未免也太可怕……”
“就像一座山压在了我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永远也无法摆脱他,好像永远也还不清他为我所做得那些事……”
“溯世镜里所看见的,于我而言更像是他人的故事,我无法感同身受。”
“可他前世害我坠崖时的场景,我至今都能想起。”
“予我希望的人是他,使我陷入绝望之中的人也是他……”
“还有那透不进一丝光的蚀骨深渊、无数次被摔得粉身碎骨、秃鹫袭来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扇翅声……我时时刻刻都能回想起。”
“那时的我甚至失去了味觉,失去了痛觉,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对我所造成的伤害。”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谅他,便是在作践那个一遍遍从蚀骨深渊底下往上爬的自己;继续恨他,好像也找不到理由……”
颜嫣从未这般茫然无措。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最怕的便是欠下人情债,这会让她耿耿于怀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锦羿又怎会不懂颜嫣?
她这人啊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最重感情,根本欠不得人情。
某种程度来说,她是有些一根筋。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死纠着岚翎的养育之恩不放,非要与他成婚。
但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你若真心待她好,她能用尽一生来回报你。
理清思绪的锦羿放柔嗓音,轻声安抚她:“你都说了那是前世呀。”
“第一世勉强算你欠他的,第二世毋庸置疑是他欠你的,早就已经扯平了,关你们第三世什么事?”
颜嫣眼中透着迷茫。
“这种事,当真能这般算吗?”
有些事当局者迷,锦羿觉得她一时想不通倒也正常,很是无奈地道。
“那你觉得呢?非要捅他一剑,让他也死上一回才叫做公平?究竟是谁亏欠谁?这种事又怎算得清?”
颜嫣仍在摇头,说话声越来越轻。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很乱很乱……说不出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有些话多说无益,非得靠她自己想明白才行,锦羿摇摇头,走了出去,决定让她自己好好理清思绪。
甫一走出房门,他便瞧见谢砚之面无表情地贴在窗上,锦羿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并朝谢砚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进去。
刚被阖上的门又被推开,因谢砚之的到来,狭小的船舱显得愈发逼仄。
颜嫣抬眸,与他对视良久,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隔了近半盏茶工夫,这死一般的寂方才被打破。
是颜嫣先开的口,仍有所戒备。
“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甚?”
谢砚之大大方方迎上她的目光。
眉目缱绻,唇角含笑:“我来给你送修为。”
颜嫣将这六个字抵在舌尖反复咀嚼,好半晌才摸清他藏在话中的深意。
顿时双目圆瞪:“你,你……”
尚未“你”出个所以然来,她整个人重心向前倾,落入谢砚之怀里。
熟悉的冷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笼罩。
他垂眸凝视颜嫣,犹如诵读文书般,一字一句,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
“从前是我不对,我既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愿用一生来弥补。”
他微微俯身,抵着颜嫣额头,琥珀色眼瞳泛起盈润湿气。
“所以,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不论少年谢玄,还是如今的魔尊谢砚之,皆因你而存在。”
颜嫣心口猛地一颤:“我……”
他仍在向她靠近,这次是鼻尖抵着鼻尖,属于他的凛冽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我是你的,永永远远,都只是你的。”
颜嫣仍在犹豫不决。
谢砚之已然覆住她的唇。
含糊的话语不断从他喉间溢出。
“不要再赶我走,我真的,真的很难过。”
理智告诉颜嫣该将他推开,身体却不听使唤,她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
她早已没有爱魄,这不是又对他动了心,仅仅只是同情。
是啊,连爱魄都没有的她,又怎会栽在同一个坑里,爱上同一个人?
她想要妖界,而他想要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交易。
当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时,颜嫣拥住了他,回以更热烈的吻。
绣着云纹的绛紫色发带划过她柔嫩的掌心,她在谢砚之脑后系了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这次,我要看着你。”
谢砚之骤然僵住,遮住他双眼的发带亦随之滑落,颜嫣以为他会拒绝。
谁曾料想,他竟乖乖捡起散落在床的发带,重新蒙住双眼,犹如献祭般掀开层层叠叠的衣料,任由她胡来。
可他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不曾发出半个破碎的音节。
手背上微微跳动的经络,被汗液浸湿的锁骨与下颌,无一不在述说。
池川白抵临,已是次日黄昏。
他来时,青冥像个老大爷似的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守着门。
见他气势汹汹往船舱所在的方向冲,青冥抬起一条腿挡住他的去路。
懒洋洋道:“没长眼睛吗?我家君上与夫人正如胶似漆地恩爱着呢?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池川白拧眉不语,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阖着的木门。
谢砚之在门外设了结界,里面的人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外面的人却摸不透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夕阳的余辉从门缝中渗入,层层晕开,将整个世界都染成温暖的橘调。
颜嫣依偎在谢砚之怀里,看汗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一路向下淌,轻声嘟囔着:“这么小气?当真不打算给我听?”
她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先是吵着要看谢砚之堕入情.欲中的脸,再又温声细语哄他喘出来。
谢砚之发自内心想取悦她,底线一退再退,可有些事终还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褪尽情.欲的他早已恢复成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颜嫣顿觉无趣。
“你还是动情时瞧着更有意思。”
谢砚之早已习惯她的孟浪,不曾接话。
颜嫣哪儿能这般轻易放过他?
“你平日里为何不让我看?是怕被我发现什么秘密不成?”
“也对,你动情时眼圈那么红,又那样凶,当真是狰狞得紧。”
“简直像是……要将我生吞。”
“这也太不体面了,矜贵端华如牡丹的谢公子又怎能这般失态?”
谢砚之说又说不过,骂又骂不得,除却装死,还能怎么办?
颜嫣偏要折腾他,笑意盈盈地靠在他肩上:“直视自己的欲望有这么难吗?咱们俩什么关系呀,喘两声给我听听呗。”
他始终缄默不语,手背上的经络微微跳动,下颌崩得铁紧,终于忍无可忍,捂住她那张胡言乱语的嘴,颇有些恼羞成怒:“闭嘴。”
颜嫣仰倒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模仿他昨日的语气。
“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不论少年谢玄,还是如今的魔尊谢砚之,皆因你而存在。”
“我是你的,永永远远,都只是你的。”
“你昨日说出这等酸话来勾.引我时也不见害臊,今日又在装什么正经?”
谢砚之是真拿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许下承诺:“我下次再试试。”
颜嫣本还想继续逗谢砚之玩,尚未来得及开口,一道算不上陌生的男声骤然插了进来。
“阿颜,你在吗?我是小白。”
闻言,颜嫣眉心微蹙。
她是真没想到小白会来,如今的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和立场来面对他?
可不论怎样,都不能装死不回应罢?理清思绪的颜嫣正准备起床穿衣,却被谢砚之一把摁回自己怀里。
他撤去隔音结界,替颜嫣回话:“不知白公子唤我家夫人有何事?”
略显低哑的嗓音是餍足后所特有的慵懒。门外的动静瞬间消失。
颜嫣的关注点格外与众不同,她挑眉望着谢砚之,似笑非笑。
“你当真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啊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砚之丝毫不以为耻,反倒理直气壮地反问她:“是又怎样?”
颜嫣不知他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颇有些无奈地道。
“你想怎么喊他怎么羞辱他我都管不着,可有一点,不管怎样,他都是我昔日故友,你不许对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