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并无别的目的。
不过是想从他们三人口中问出颜嫣这副肉身的由来,以证实自己的猜想。
事实也果真如谢砚之所预料。
打谢诀主动现身,提出要帮颜嫣换肉身的那刻起,便已筹划好一切。
他故意在自己血中动手脚,以至于让颜嫣化形后得到了一副先天不足的肉身,只为逼得谢砚之剜心救颜嫣。
在谢诀的计划中,这一问题本不该这般早出现,奈何他死得太早,颜嫣又是被帝流浆所催熟的产物。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却也歪打正着又将一切都推回正轨。
谢砚之,想得却是。
当年百里烬为逼他堕魔,特意将那颗封存十万年之久的魔神之心植入他体内,如今,也只有这颗魔神之心能与颜嫣相匹配,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
他以为谢诀一死,一切皆能改变。
然,命运的轨迹早已定下。
即便谢诀已死足有十六载,仍会按照那个早已定好的方向走下去。
任他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听完谢砚之的阐述,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他们这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中还掺杂了个谢诀。
众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冥是第一个打破沉寂的,只听他忿忿不平地嚷嚷着:“是谁规定的一定得剜心?咱就不能替夫人再换副肉身?”
“阿颜化妖本就算不得转世,分明就是换了种方式来夺舍。”
说到此处,谢砚之抬眸瞥向青冥:“你如今这副肉身也是夺舍来的,可能再换第二回 ?”
青冥忙不迭摇头:“自是不能,若真能无限夺舍,谁还能静下心来修炼?只管去夺别人的肉身便是。”
“还有那些个修仙门派,再也不必为自家弟子资质不佳而操心,反正都能随意夺舍,到处去抢人肉身便是。”
青冥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可循,纵是再邪门的旁门左道也需遵循这个规律。
沉默许久的江小别也没能忍住问了句:“此事当真就无解了?”
谢砚之缓缓摇头:“自是无解。”
谢诀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已着手准备这些,即便他没能堵死所有的退路,后来接手颜嫣这颗棋子的苍梧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抹去他与颜嫣的退路。
唯一的解决之法,便只是他挖心去救阿颜。
连周大幅都忍不住出声:“那谢诀尸骨都该烂透了,当真就这般算无遗漏?我不信,定然还有别的法子。”
唯独周笙生,从始至终都保持缄默。
谢砚之也再未接话。
静默无言地凝视着颜嫣的脸,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众人十分有眼力劲地撤离了,独留谢砚之一人守在房中。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勾着颜嫣的眉眼。
夜半时分,停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的雨又下大了些许。
有人撑伞而来,立于檐下,轻叩房门。
谢砚之不曾应答,仍在一遍又一遍描摹她的眉眼。似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她的模样烙入血脉之中,永世不忘。
他知她生得好,却不知竟生得这般好,细细描绘下来,方才发觉她这张脸无一处不是绝笔。
只可惜……他很快就要看不见了。
屋外风声渐大,络绎不绝的叩门声与雨声连成一片。
某个瞬间,叩门声陡然加重,忽闻“砰”地一声响,紧闭着的房门竟硬生生被人踢开。
“轰隆隆――”划过夜幕的闪电顿时照亮周笙生的脸。
谢砚之未回头,仍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指尖勾勒着。
周笙生收伞立于檐下,一字一句,说得不卑不亢:“我是来与魔尊大人您辞行的。可辞行前,有件事要说与您听。”
“您即便是真剜了心去救阿颜,也别想着她会感激您。”
“莫要忘了,十六年前是谁害得她坠入蚀骨深渊,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
“又是谁耽误了她的大好年华。”
“一个凡人女子最好的八年,就这般折在了您手中。”
“这本就是你欠她的!”
“区区一颗心又怎能还得清?”
“我也不怕告诉你,她在化妖前甚至亲手抽去了爱魄,就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宁愿再无爱人的能力,都不要重新栽倒在你身上!”
“我该说的俱已说完,如何取舍,当由魔尊大人您自己来决断。”
雨仍在不停地下。
周笙生撑开伞,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里。
无边夜雨中,有一人与她擦肩而过。她微微侧目,视线只堪堪落在那人冰冷的面具上。
只一瞬,便收回,再未多看。
那人却如脚底生根了般立于夜雨中,直至她的背影彻底被夜色所吞噬,方才收回目光,迫使自己离开。
天像被捅了个窟窿,这场雨一下便是两三日。被绵绵阴雨所笼罩的魔宫中一片灰败之象,连半点生机都寻不到。
青冥再见谢砚之,亦是三日后的事。彼时的他正在铸剑池,用铁锤敲打一柄通体雪白的剑。
“当当当……”
“当当当……”
源源不断传来的金铁相撞之音听得青冥浑身发毛。
青冥强行忍住心中的不适,询问谢砚之:“君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砚之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仍在用力敲打那柄非金非玉的雪白剑坯。
“还剩三个月。”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青冥有些懵:“什么还剩三个月?”
谢砚之并未搭理他,依旧专心致志地铸着弑神剑。
此情此景,青冥压根不敢多嘴说话。明明他来此的目的就是劝说谢砚之莫要冲动剜心给颜嫣,此事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直至一宫娥急冲冲地跑来铸剑池,颤声道:“报,报尊上,夫人她,她醒了,但又不见了……”
谢砚之却如同魔怔了般,仍无半点反应,只是不停地敲打着那柄剑。
反观青冥,瞬间就理清了这句话里的逻辑关系。
满目惊愕地瞪视着谢砚之。
“君上,您,您……该不会是,已经……挖心给她了罢?”
谢砚之终于掀起眼皮。
故而,他只剩下三个月。
青冥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厥。
事已至此,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副想骂又不敢谢砚之骂的表情。
斟酌半晌,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那夫人她人都已经跑了,君上您也不赶紧追回来告诉她真相。”
“还有……对,还有那苍梧。”
“您就这么把心剜给了夫人,就不怕您死之后,那厮会把夫人也给,也给灭口?”
青冥越说越觉自己孬,这等情形下,竟还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谢砚之掀起的眼皮又重重垂落下去,铁锤声响起。
“当当当……”
“当当当……”
夹杂着他自言自语般得轻呓。
“我‘杀’了锦羿,又砍了池川白右臂,她会回来的。”
“会回来杀我。”
至于苍梧,阿颜既有了弑神剑,自无需再惧怕他。
作者有话说:
①《黄帝内经》“心主神明”非现代医学所指的器官中的心脏,中医所指的“心”与“神”包括大脑和大脑功能的一部分,指的是人的精神、思维、意识的发源地,即藏神的地方。
②出自清朝名医徐灵胎
第85章
◎“我与他绝无和解之日。”◎
正如谢砚之所预料, 颜嫣的确想杀他,但不是现在。
于如今的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先确认池川白的安危。
颜嫣抵达池家所管辖的雍州, 已是三日之后的事。
她原本都已做好了一路躲藏的准备,哪知竟全程畅通无阻。
对此,颜嫣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有陷阱在前方等着自己。
直至见到池川白,她悬着的那颗心方才落了地。
暌违半月, 池川白的伤口早已愈合, 只是失去的那只手臂再也回不来。
颜嫣本就有愧于他, 而今更是内疚到无法言说。
这等情形下, 池川白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颜嫣愈发不知该说些什么。
嗫喏半晌, 只道了句:“你既无事, 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池川白面色僵了僵, 当即开口挽留:“怎走得这般突然?不再多待会儿?雍州还有许多好看的景与美味的佳肴, 你再多留几日可好?我带你一并去吃去看。”
颜嫣摇头, 拒绝得很是干脆。
“不了, 我来此本就只是为了确认你的安危,眼下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
“况且, 我若留在此处,也只会给你添麻烦, 谢砚之他……”
说到此处, 她勉力笑了笑:“总之,是为你与池家的安危做考虑。”
听闻此话, 池川白眸光瞬间冷却。
“我池家何故要怕他一个将死之人?”
这话听得颜嫣很是疑惑。
池川白却不愿多说, 尤其是谢砚之剜心救她之事, 他捂得很紧,绝无可能让颜嫣知晓。
只模棱两可地道。
“他一剑劈开蚀骨深渊,与封印在其中的魔骨相融合,修为暴涨的同时也带来了弊端,已然开始受反噬,天下修士自是容不得他这等邪祟为祸人间。”
颜嫣却没这么容易被忽悠,直言道:“这与你先前所说之话有何关联么?”
“况且,我并不觉得天下修士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不是颜嫣瞧不起这些仙门之人,而是谢砚之着实太过逆天,他们连十六年前尚未彻底长成的谢砚之都杀不了,更遑现如今。
池川白思索片刻,决定换种方式来与颜嫣解释,忽道:“你来时,谢砚之可有出手阻拦?”
颜嫣本就觉此事颇有些古怪,而今听池川白这么一问,当即明白个中定是有什么隐情,遂摇头道:“不曾。”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他甚至都未派人追来。”
池川白听罢,弯了弯唇:“这便是了。”
他当下已然笃定,谢砚之定已剜心给颜嫣,颜嫣既能出现在他眼前,便是最好的证据。
心都没有了,又怎不是将死之人?
不,应当直接用死人来形容他,才更贴切。
池川白这话着实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颜嫣仍是不解。
不禁在想,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池川白明显不想再与她卖关子。
又道:“你可知苍梧是何许人也?”
颜嫣稍有些迟疑,仍颔首:“知道。”
“谢砚之曾与我提过几回。如今想来,都是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倒是你当日在那纸条上写得‘莫要相信苍梧’叫我疑惑至今。”
“谢砚之说你与苍梧相勾结,你也不曾反驳,却反过来叫我别信他……”
说到此处,颜嫣眉头下意识拧紧:“你们二者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池川白接下来的话叫颜嫣大为震惊,“是同盟,亦是宗亲。”
“苍梧仙君他既是第一个飞升的仙,更是我池家先祖。”
“因这层关系,他绝不会害我。”
也正因这层关系,苍梧方才能用禁术附着在池川白身上。
闻言,颜嫣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你可知,你今日所说之话与当日所行之事自相矛盾?”
池川白既敢告诉颜嫣真相,自是早已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地道。
“的确矛盾,可我当日之所以这般说,为得是让谢砚之能够放松警惕。”
“毕竟,我早就猜到,他定然会拿苍梧仙君做文章,来挑拨你我。”
“彼时的你对他尚有一丝情谊,我若不提前撇清自己与苍梧仙君的关系,你又怎会轻易相信于我?”
“谢砚之一句我与苍梧相勾结,岂不是就能轻易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阿颜,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实为无奈之举。”
“阿颜,你可否原谅我这一回?”
“实在是谢砚之该死,他本就不该存于世,我也是为了大义,不得而为之。”
何为真,何为假,颜嫣着实快要分不清,此刻的她只觉身心俱疲,不想再介入他们这些个错综复杂的事件之中。
她神色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池川白的声音仍然源源不断传来:“也正因有苍梧仙君的存在,所以,我才会说谢砚之是必死之人。”
也就最后一句话是颜嫣想听的。
不管他们之间孰对孰错,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谢砚之必须死。
颜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狠戾:“但愿如此。”
尾音才落,池川白竟扣住了她手腕,无端将颜嫣吓一跳。
“阿颜。”他语气缱绻,眼眸中是颜嫣从未见过的狂热。
颜嫣却莫名感到不适,下意识想将手从池川白掌心抽出,可一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臂,与他受伤的表情,又忍不住心软,终是狠不下心来这般对他。
颜嫣的神色变化俱落入池川白眼中。他对颜嫣的了解或许不如谢砚之深,却比谢砚之更放得下身段去博取同情,更是知晓力该往何处使,方能直击要害。
同情也好,内疚也罢,只要能让她留下来,他统统不在意。
他面色惨淡地松开手,攥住自己的断臂之处:“是我唐突了,我……我不该以此残躯肖想你。”
“可阿颜,你知道吗?”
“你是我此生唯一一个,真正想要得到的。”
“遇见你之前,我这一生看似风光,实则浑浑噩噩。”
“既无想要的,也无缺失的,所行之路父辈皆已铺平,可谁又知道我从来都没得选,只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直至彻底变成他们理想中的模样。”
“我也曾为此感到不平,也曾反抗过,甚至不惜离家出走,隐姓埋名藏在玄天宗做外门弟子,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纵使做了这般多,我仍是那个活在父辈光芒之下的庸者。”
“不甘被支配,但依旧是个胆小鬼,所谓的反抗也只是如稚童玩闹般的小打小闹。直至遇见了你……”
“阿颜,是你让我明白,‘事在人为’当真不止是句空话;是你让我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有句话,十六年前我本就该说与你听,虽时过境迁,我心仍不变。”
“阿颜,我心悦于你。”
猝不及防的告白使得颜嫣整个人都不好了,几分惊慌,几分无措,甚至,紧张到连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