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颜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脸无语地看着谢砚之:“它就没有自己的名字吗?挂上你的大名算什么?”
谢砚之神色不变,轻挠大胖猫肥嘟嘟的下巴,用商量的语气问它。
“你需要自己的名字?”
听闻此话的谢诀困惑且迷茫。
他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喵”一声来配合谢砚之?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谢砚之已然开始自问自答。
“不需要。”
谢诀:“???”
颜嫣:“……”你开心就好。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谢砚之揉了几下毛茸茸的猫耳朵,终于对它失去兴趣,擦拭干净手指,扣住颜嫣手腕。
在他袭来的那霎,颜嫣身体瞬间绷紧,显然已进入戒备状态。
她并不想在谢砚之面前表现得这般明显,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谢砚之对此视若无睹,垂眸望向她:“换身衣服,我们出去玩。”
顿了顿,补充道:“外面有好吃的。”
他当然知道,颜嫣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可他既已决定让颜嫣留下来,那么,一切都将回到从前。
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当颜嫣是在与他闹别扭,又像从前那般,躲起来偷偷地哭。
她时而像块没骨头的牛皮糖,时而硬气得很。
真受了委屈,反倒不肯轻易与他说。
扭着头,死活不让人去看她的脸,非要在这种时候展示出她的傲骨。
偏偏又被那汹涌的泪水给出卖,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在地上,洇湿一片。
那些年他是真被她给哭怕了,又不会哄小姑娘,只能干巴巴地说。
“泗水街上新开了家糕点铺。”
一听这话,本还在悄悄抹眼泪的小姑娘立马抬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砚之哥哥,你这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贪玩,他微微颔首,向她伸出手。
可他却忘了,她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才不要牵手,这等好时机就该抱抱。
抹掉眼泪,一把跳进他怀里,长长的睫上犹自挂着泪水,却笑得格外甜。
“走咯~去吃新出炉的点心~”
回忆中那张稍显青涩的脸与现实中的重叠在一起。
听闻此话的颜嫣却无半点反应。
谢砚之盯着她看了半晌,继而又补充道:“今晚有花灯会。”
颜嫣最喜欢凑热闹,听闻此话,果真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实际上这个时候哪有什么花灯花?
不过,谢砚之既然说有,就一定会有。
为她办一场花灯会本就不算什么难事。
难的是,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它办好。
.
婢子们举着银质托盘鱼贯而入。
颜嫣一动不动地坐在水镜前,任由梳头婢子折腾她。
那梳头婢子听从谢砚之差遣,正绞尽脑汁在为接下来的花灯会拖延时间。
颜嫣脸小个子也小,撑不起繁复的发式。
梳头婢子便特意选了个看似简约,工序却尤为复杂的垂髫分肖髻。
将她满头青丝分成若干份拇指粗的发束,再一绺一绺结成环,绕在头顶。
加之梳头婢子有意拖延时间,折腾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梳好这个髻。
谢砚之不喜颜嫣佩戴太多饰品,越是简约素雅越能衬托出她的美。
颜嫣是个俗人,就喜欢满头珠翠,却不知,戴在她头上的那枚看似不起眼的步摇,足矣让整个修真界动荡,哪怕是镶嵌在其上最不起眼的那颗宝石,都能让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元婴大能争个你死我活。
谢砚之从不知节俭为何物,用在颜嫣身上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
也只有过惯了好日子的谢公子会这般穷奢极侈,就连颜嫣用来做罗袜的布料都是仅存在于说中,有市无价的天蚕丝。
七星门曾有位长老侥幸得到一件天蚕丝法衣,足足摆了三日流水席,向所有亲朋好友显摆够了方才收手,将天蚕丝法衣供在府中压箱底,至今都未穿过第二回 。
若是被他知晓,颜嫣一介凡女寝衣罗袜皆为天蚕丝所制,怕是得气到当场归西。
奈何颜嫣是个不识货的,从不知晓自己是座移动的矿山。
故而,也无所谓珍惜不珍惜,磕磕碰碰弄坏衣裳是常有的事。
颜嫣对镜梳妆时,外面的世界闹哄哄。
谢砚之轻飘飘一句话落下,如今整座城都笼在一片光彩溢目的灯海中。
这一夜,不论凡人还修士,皆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
莫名其妙多了场灯会也就罢了,入场游玩还能白领灵石,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不消片刻,游花灯会领灵石这等好消息便如插上翅膀般传遍全城。
街道上人满为患,精心装扮后的颜嫣与谢砚之并肩而行。
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人气,颜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有这么多人?
谢砚之在灯火阑珊中凝视她的脸,见她眼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亦不自觉扬起唇角。
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谢砚之难得主动,替颜嫣买了包玫瑰糖。
从前,都是颜嫣缠着他要买这买那。
她什么都想吃,奈何街上好吃的着实太多,吃不完又舍不得丢掉,什么都要拿在手上。
看见新鲜玩意儿,也不考虑自己还有没有手去拿,继续缠着谢砚之去买。
发现自己着实空不出手来拿,又眼巴巴瞅着他:“砚之哥哥,你帮我吃一点好不好呀?这个玫瑰糖可甜啦~”
谢砚之喜洁,怎会轻易去碰别人吃过的东西?
可颜嫣向来胆大妄为,踮起脚尖,仰头将那块糖渡入他口中。
甜丝丝的滋味顺着唇齿渗入四肢百骸。
向来不喜甜的他那一刻在想。
原来,甜竟是这种滋味。
从往事中抽回心神的谢砚之若有所思地看着颜嫣手中的玫瑰糖。
察觉到他的目光,原本一口都不想动的颜嫣把糖片掰碎,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直至再也塞不进了,方才停下。
谢砚之忍不住皱起眉头,从她手中夺过油纸包。
鬼使神差地捻起一块糖含入口中,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却吃不出一丝甜味来。
那块糖在他口中发涩,涩地他舌根都是苦的。
原来,有些东西只能停留在回忆里。
二人一路无话,继续向前走。
拐过前面那个巷口,便是花灯会与普通街道的交界口。
那里人来人往,花灯尚未挂好。
谢砚之不想让颜嫣发现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伸手揽住她腰,示意她往回走。
出于本能的恐惧,谢砚之把手伸来的时候,无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也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让谢砚之陷入沉默。
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看着颜嫣。
颜嫣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做有些不妥,为了将功补过,勉为其难地牵住了他尾指。
谢砚之心情愈发烦闷,面上已隐隐透露出几分愠怒。
识时务者为俊杰,颜嫣手又向上挪了挪,行,那就再多抓一根手指吧,不能更多了。
谢砚之却趁此机会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比她大了足有一圈,握起来毫不费劲,能够完完全全将其包裹住。
颜嫣动了动,想从他掌心抽离。
他握得更紧,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谁都不曾开口说话,就这般手牵着手,静默无言地在街道上游荡。
被谢砚之这般折腾,颜嫣早无先前的喜悦,渐渐地,她发现这个夜一点都不寻常。
街道上明明有这么多人,却半点都不拥挤,过往的行人像是在特意避开她与谢砚之。
某个瞬间,颜嫣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仰头看着谢砚之。
烟火在头顶炸开,瞬间点亮夜空,他的脸笼在一片耀目的光辉中,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温柔。
可颜嫣一点都不快乐。
她如今再看这些只觉讽刺。
这又算是什么?打一巴掌再赏颗蜜枣
还是说,他以为做错事,稍微给些甜头就能全部抵消掉?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他心中,她是不是也如同那只猫一样?只需烙上他的印记,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摒弃?
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不是写着他名字的宠物,不是他想杀就杀,想宠就宠。
所以,她不领情。
比起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更需要的是一个解释,一句道歉。
不,道歉也没用,有朝一日,她要让他加倍体验她所遭之苦。
谢砚之看着颜嫣在漫天烟火映衬下也依旧冰冷的目光。
那一霎,他突然明白。
原来,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烟火升空又熄灭,湮于天际,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就像一去不复返的那八年。
.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
谢砚之今晚未与颜嫣一同睡。
他抱着断剑无念倚在梧桐树下。
天上浅浅一弯月,冰冷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道不尽的孤寂。
颜嫣正躺在床上发呆。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睡觉都是种奢求,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杂事,心绪乱得越厉害。
谢诀假扮的那只大胖猫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案上,眯着眼看了会儿颜嫣,又望了眼窗外披着一身清冷月光的谢砚之,纵身一跃,隐于夜色中。
昨夜落了场雨,木香花被风掀落一地。
直至天亮,谢砚之仍未出现在颜嫣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似昨日那般,唯独他消失不见了。
谢砚之就像凭空失踪了似的,连着好几日都不见人影。
颜嫣也乐得清闲,悠哉悠哉地在客栈中静待谢诀自己找上门来。
入夜后,谢诀果真又顶着那张猫皮来与她交涉。
见到谢诀,颜嫣第一句话便是:“你准备何时让我‘验货’?”她受够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活法,迫不及待想要改变现状。
谢诀眯着那双碧绿的猫眼,懒洋洋地道:“再过十日就能让你验货。”
说完,微微睁大眼,目光定定望向她:“就是不知你是否愿意离开这里,跟我走一趟。”
听闻此话,颜嫣顿时心生戒备:“你想带我去哪儿?”
她的确不愿意留在谢砚之身边,可并不代表她就愿意跟着谢诀四处乱跑,她虽有要与谢诀合作的打算,却做不到百分百信任他。
颜嫣的反应全在谢诀预料之中。
他早有准备,拽下一早就系在大胖猫脖颈上的传讯玉简,推给颜嫣:“你不信我,总该信池公子罢?”
颜嫣所不知的是,自那日相遇,谢诀便与池川白暗中勾搭上了。
池川白想让颜嫣脱离谢砚之的魔爪,谢诀想利用颜嫣绞杀谢砚之,二人一拍即合,便有了现在这个计划――以颜嫣为诱饵,设下陷阱来引谢砚之往下跳。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谢砚之对颜嫣“余情未了”的基础上。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与考验,如今,谢诀已得到想要的答案,是时候把他们的计划告诉颜嫣了。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也就是这时候,颜嫣才知道,原来,想杀谢砚之的远不止她一个。
金陵池家、汝南周家、还有昆吾派、云华门、轩辕宫……可以说,整个修仙界都想除掉谢砚之。
谢诀失踪的这几天,正是在与池川白商讨该拉哪些人来一同设埋伏。
颜嫣也是万万没想到,杀个谢砚之而已,至于弄出这么大的排场?
谢诀闻言,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一定没听过那场诛魔之战。”
“彼时的谢砚之不过是堪堪元婴后期剑修罢了,却能凭一己之力屠尽三世家四大派中化神期大能。”
至于谢砚之为何专盯化神期大能杀?
理由很简单,化神以下的他懒得杀,化神以上的,又没这个闲工夫跑来围剿一个元婴后期的小娃娃。
也正因那一战,谢砚之正式晋级为修仙界头号危险人物。
口碑更是两极分化。
那段时间里,但凡谁家小孩不听话,爹妈便会用‘再吵,我就把你捆紧了丢魔窟里喂谢砚之’诸如此类的话语来吓唬自家娃娃。
可别说,治小儿夜哭,效果堪称一绝。
然,修仙界毕竟是个以实力为尊的修罗场。
故而,也不乏有拿谢砚之来当正面案例给自家小孩树典范的。
就是那话听着多少有些三观不正。
类似于:‘你看,只要自身够强大,哪怕全修仙界都看你不惯,你照样能干翻全场,活得很滋润。
谢诀越说表情越严肃,眸中染上些许肃杀之气。
“而今又过近百年,也不知他修为精进到了何种程度。”
好歹谢诀也是挨过谢砚之揍的人,虽说,彼时的谢砚之尚未使出全力,只将修为压制在金丹期以下,但他又岂会不懂窥一斑而知全貌这等道理。
听完这段科普,颜嫣突然就释然了。
原来根本不是她菜,分明就是谢砚之那狗东西太过反人类!
如此一来,颜嫣愈发感到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了句。
“你又如何确保他一定会上钩?”
和谢砚之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颜嫣自是知晓那狗东西脑子有多好使。
在明知是陷阱的情况下,他能闷头往下跳?
谢诀看向颜嫣的眼神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所以说,你这个‘饵’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说到此处,话锋陡然一转,忽道:“只要你愿意跟人假成亲。”
颜嫣也是万万没想到,话题会往这种打死她都想不到的方向延展,不待她接话,又闻谢诀道。
“你可千万不要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别忘了我当年是如何被他发配去血渊禁地,即便不爱,他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给他头顶添绿,更遑如今已证实,他对你余情未了。”
颜嫣被谢诀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假的……”
倒也不是颜嫣突然被降智了,她只是不相信谢砚之能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外加还不曾意识到,戴绿帽对男子而言是多大的耻辱。
谢诀仍在笑,语气十分笃定。
“同样身而为男人,我自是比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