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某个时刻变得尤为黏稠,颜嫣已不仅仅是心跳加快,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好似一尾被搁浅在岸的鱼。
谢砚之单手支颐,一点一点靠近,气氛越来越微妙,于某个时刻攀上巅峰,迟钝如颜嫣都已有所察觉。
正当她以为这种奇怪的氛围将要一直持续下去时,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
谢砚之与颜嫣同时扭头望向门外。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但见迎面走来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对此,颜嫣很是纳闷,她都不知自个山头上几时多了这么号人物。
那少年郎步伐骤然一顿,先是盯着颜嫣看了会儿,又盯着衣冠不整的谢砚之看了好一会儿。
猛地一跺脚,大步冲进来:“好你个颜嫣!竟敢背着我养野男人!”
这抑扬顿挫的语调,这聒噪的嗓音,一开口,颜嫣便知他是谁了。
立马撇开谢砚之,围着他绕了一大圈,甚是欣喜地勾着他的肩:“不错呀你小子,终于舍得化形了。”
颜嫣口中那小子还能是谁?自是锦羿。
锦羿抱着胳膊轻哼,目光幽幽飘至谢砚之身上:“你还没告诉我,躺你床上的那野男人是谁呢?”
颜嫣这才想起,自个床上还躺了个谢砚之,于是,转头问他。
“对哦,我都险些忘了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谢砚之没接话,死死盯着颜嫣勾在锦羿脖颈上的手。
左手食指“嗒嗒嗒”敲击着摆放在床榻之上的藤制小几。
那一声声脆响携着骇人的压迫感,击鼓雷鸣般踩在每个人心尖上。
危险气息如夜雾般铺洒开,渗入在场每一个人毛孔之中,其中自也包括刚走至门口的青冥。
被吓一跳的青冥险些栽倒在地,连忙扑上去制止谢砚之。
传音道:“使不得啊君上!您若真在此刻动怒了,您和夫人这辈子又没可能了!”
这个道理谢砚之又岂会不懂?若非如此,锦羿怕是早已血溅当场。
理清思绪的谢砚之两眼一闭,往床上一趟,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
明显被吓到的颜嫣便趁着这个空当牵住锦羿的手,拔腿便跑。
就在他们二人迈出门的那一瞬,身后又传来“了砰”地一声响,藤制小几在那足矣毁天灭地的压迫感中四分五裂。
“君上!使不得啊……”
青冥一把抱住谢砚之大腿,嘶吼声倏地响起,几欲冲破云霄。
“您可千万不能动夫人她身边任何一个人呐!哪怕是头顶绿成一片青青草原,您也需先忍着啊~”
颜嫣愣了愣,拽着锦羿跑得愈发快了,生怕会被谢砚之追上。
两只小妖一路拔足狂奔,直至确认将谢砚之彻底甩在了身后,方才停下脚步。
锦羿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现在,他都仍觉背脊发凉。
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人好生可怕!话一说回来,他不是那个血渍呼啦躺在草丛里的男人吗?怎得被你捡回来了?该不会又是你前世的情人罢?”
颜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胸口给自己顺着气,摇头似拨浪鼓。
“谁知道他呢?我也不想捡,着实没办法了,他非要缠上来,也不知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锦羿闻言,沉默半晌,心有余悸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呐呐说道,
“十有八九又是你前世欠下的情债,还有,我觉得他方才是真想杀我。”
颜嫣对谢砚之的杀气亦有所察觉,否则也不会拽着锦羿没命似的跑。
思及此,她神色瞬间冷凝,眼底划过一道阴翳,定定说道:“莫怕,他若真敢动你,哪怕救过我性命,我也照样要他的命!”
可现如今的问题是,她根本不知此人的深浅。既摸不清他的底线,便想不出对策,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没办法。
锦羿反倒无所谓地笑笑:“我猜他之所以想杀我,定是因为喜欢你。”
“也正是因为喜欢你,故而想扫清我这个障碍。”
见颜嫣用一种“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懂”的目光审视自己,锦羿又连忙补充了句:“你藏在床底下的那堆狗血话本子不都是这么写得么?”
说到此处,他语气稍顿,颇有些惆怅地看着颜嫣:“可他定然不知,你连爱魄都没有罢?”
是了,颜嫣没有爱魄。
喜、怒、哀、乐、爱、乐、惧,颜嫣偏生丢了缕爱魄。
再往下,爱魄又可被细分为三缕,爱情、友情、亲情、颜嫣丢的偏生是掌管爱情的那一缕,她这一生。
不,确切来说,是永生永世都无爱人的能力。
这是与她朝夕相处整整十年后,锦羿猛然发觉的一个重要问题。
而这,亦是锦羿不想和颜嫣在一起的最大原因。
爱上一个永远都无法回应你的人,该有多悲哀?
第73章
◎美人计&美男计◎
颜嫣一脸无语:“这种事, 我又岂会到处跟人乱说?况且,纵是没有爱魄,我也与常人无异, 既如此,纠结这个作甚?”
语罢,她又道:“你这两日尽量少出来晃荡,既是为了巩固修为,更是为了暂避风头。”
“至于那个男人, 我来搞定。”
颜嫣说完便按原路折返, 回到谢砚之身边。
谢砚之不曾料到颜嫣竟还会回来。
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青冥方才抓来盘问的那只小妖所说之话。
“山主大人和咱们少主呀……那可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 将来是要结为夫妻的。”
“莫说咱们哀牢山, 就连隔壁山头、隔壁的隔壁的山头都知晓, 山主大人她是咱们少主的童养媳。”
“拆散他们?谁有这个本事能拆散得了他们呀?山主大人为了咱们少主那是连命都能豁得出去。”
……
盛夏的阳光潜入窗, 洒落在谢砚之脸上, 光晕明明是暖的, 他面色却极其苍白。
那一个个跳动的字眼, 犹如针扎般刺在心口上, 他大脑一片空白, 某个时刻甚至都快忘了呼吸,犹如将死之人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人这一生, 出场顺序何其重要?
他晚了整整十六年,错过了她情窦初开时的懵懂, 错过了五千八百四十个朝暮。
这一错过, 可会是一生?
谢砚之不敢再去细想,脑子却在不断嗡嗡作响。
他从未想过,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颜嫣, 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对吗?
无人应答,只余他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颜嫣来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阳光勾勒出万物轮廓,他的剪影投落在空旷的墙面上,眼睫低垂,向来笔挺的背脊微屈。
他十指紧攥成拳,用力之大,骨节处皆已泛着白。
彼时的他在思考什么?
又在害怕什么?
颜嫣盯着他那张几乎就要融化在阳光下的脸看了半晌,到嘴的话语通通都被咽回肚子里,她突然改变主意了。
唇角一翘,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一同出去晒晒太阳?”
谢砚之闻言,猛地抬头,与颜嫣四目相对。似震惊,似欢欣,一切的一切,皆因她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
他琥珀色的眼瞳里藏了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海浪汹涌,有荒草蔓延……欲说还休,芜杂难辨。
那一声声不可言说的思念,终只是化作最简单的音节溢出喉间:“好。”
盛夏的阳光在枝繁叶茂的林间来回跳跃,他与颜嫣并肩在哀牢山上兜了近半个时辰的圈。
各怀心事的他们谁都不曾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始终保持缄默。
可这样的沉默还能维持多久呢?
谢砚之目光悄然落至颜嫣身上。
她与前世其实还是有些许不一样。
显而易见地更圆润了些,细长的骨架外包裹着一层嫩如凝脂的皮子,藏而不露,见肉不见骨。
曾经贫瘠的胸脯也隐隐有着曼妙的起伏,谢砚之身量比她高出太多,从他如今所在的角度望去,可一览无余。
他红着耳根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颜嫣的目光却在此刻扫来,微微仰头,望向他轻轻滚动的喉结。
她弯了弯眼角,又有坏主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摸他脖颈,尚未来得及触碰,便被他躲开。
他捂着喉咙后退小半步,斜睨颜嫣一眼。
那一眼包含太多信息。
既有警告,亦有戒备。
颜嫣才不管这么多,正愁找不到突破口的她朝谢砚之招招手,微微弯起的月牙儿眼裹着蜜般的甜。
“你身量太高了,蹲下来一点点嘛~”
谢砚之很是困惑,不懂她又要做什么。从前的她也是这般爱折腾,想一出是一出。许是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谢砚之眼中已无半点防备,依她所说去做。
可当颜嫣靠近时,他仍忍不住僵了僵。她身上很香,是一种很特别的草木香,清新淡雅,有别于旁的女子身上那股子腻人的脂粉香。
就连这点,都与从前一样。
她又怎会不是颜嫣?
颜嫣盯视着他眼眸,笑得一派天真烂漫:“你就这样站着,别动哦,我想摸一摸那个会上下滚动的东西。”
谢砚之果真没动了,任由她折腾。
耳畔却传来她细细软软的声音:“你像刚才那样,咽下口水。”
颜嫣目不转睛盯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嘴角越翘越高,嗓音愈发甜糯。
“它好有意思,还在上下翻滚,你不许动,再咽一下,再咽一下嘛~”
……
待她玩够了,谢砚之早已浑身僵硬。有所察觉的颜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笑意盈盈问道:“你很紧张吗?”
谢砚之将青筋凸起的手背往袖中收了收,语调干巴巴的,带着几分不易被察觉的哑:“没有。”
话是这么说,却避开了颜嫣再次凑上来的手。
颜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目光又飘向他泛红的耳根:“那你是不是很热呀?”
谢砚之梗着脖子别开脸,语气生硬:“不热。”
“哦~是吗?”颜嫣尾音拖得老长,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心中却在想,这人可真好玩,瞧着一本正经,竟这般经不起撩拨。
察觉到颜嫣目光的谢砚之时而抬头看天上的云,时而低头看地上的草,看这看那,就是不肯直视颜嫣,仿佛视她为洪水猛兽。
颜嫣愈发觉得有趣,又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忽而启唇,状似随意地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至此,谢砚之终于肯看她了。
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深且澄清:“谢玄,字砚之。”
颜嫣颊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一副天真模样:“那我唤你砚之哥哥可好?”
谢砚之颔首:“嗯。”
而后又是长达十息的沉默。
颜嫣不说话了,谢砚之时不时斜着眼去偷瞄她,心中亦是万分急切,不知她怎突然就不搭理自己了。
从前都是她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只需应和几句便可。
而今的他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一切都需看她的心情。她若想搭理他,便缠着他说个不停,若不想搭理,怕是连面都见不着。
颜嫣倒没谢砚之想象得这般喜怒无常,她不过是在思考,该如何顺其自然地引出她想说给谢砚之听的话题。
犹在暗中纠结的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截住话头:“你……”
最终谢砚之选择退让:“你先说。”
颜嫣便开门见山地与他道:“我想知道你与我前世是何关系?又为何非要缠着我?”
谢砚之道:“夫妻。”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确切来说,是我强娶。”
“所以,我与你的上一世,并无好结局。”
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与他近几日的行事作风倒也对得上号。
颜嫣已然信了大半,亲自盖章他便是这般厚脸皮。
只是“强娶”二字,听上去多少有些骇人,莫名让她联想到了话本子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不觉间,颜嫣对他印象又差了几分。
谢砚之也不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只是不想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倘若有一天她想追寻当年的真相,只怕会闹得更难堪。
谢砚之稍稍斟酌,又道:“你呢?你这十六年又过得怎样?”
说不清问出这句话时,他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既怕她过得不好,更怕她过得太好,身边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颜嫣不知他问这番话的用意,心中已然十分清楚,该引出她想说的话了。
她酝酿好情绪,目光飘向远方,柔柔笑道:“岚翎在的时候还挺好的。”
“你大抵还不知岚翎是谁罢?”
“他乃上一任哀牢山山主,修为很高。他任山主之位时,虽也有不少人族修士来十万大山中历练,却都会看在岚翎的面子上绕过哀牢山。”
“只要不走出哀牢山,我们的日子向来都是快活的。”
“可我这性子,贯来闲不住,哀牢山于我而言着实太小了,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景,有什么意思?”
“有一次,我趁岚翎不注意,带着锦羿偷偷溜了出去,方才发现,没有岚翎这等大妖庇护的小妖竟过得这般惨。”
说到此处,她长吁一口气,流露几分真情:“你可知十万大山中有多少尚未来得及化形、便被人族修士杀戮的妖?”
“它们苦苦修行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生出灵智,以为将来能化形,走出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山地。”
“却无故被人族修士盯上,剖走妖丹,皮与骨一个不漏地被带回宗门制成法器,只留下一滩又一摊无用的烂肉腐在山林间。”
那些可怕的画面历历在目,颜嫣嗓音微颤,几近哽咽。
谢砚之自是知晓妖族的处境,却不想颜嫣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拥抱颜嫣,手伸至一半,方才恍然发觉,如今的他尚无资格与她做这般亲密的事。
他悬在空中的手紧攥成拳,终还是缩了回去,凝视她的脸:“你可恨人族?”
“恨?又怎会不恨呢?”颜嫣耸着肩笑了笑:“可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么?”
“同理,弱小的人族也会成为我们这些山精鬼魅的口粮。”
“我乃帝流浆点化催熟的草木精灵,吸收日月精华即可修炼,可其他的妖不同,人族既为万灵之长,多食自有益于他们的修行,就好比人族时不时要采集灵草炼个丹般寻常。”
“这种事本就称不上孰对孰错,全看谁的拳头大。我更恨的,反倒是那些欺软怕硬,残杀同族的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