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带了铁锈的刀。
薛楹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很大,焦急担虑在清亮的瞳仁里充斥,快要溢出。
她比谁都不想看见他出事。
尤其是在这里,因为她才来到的这里。
江霁晗在面对那把突然亮出来的刀时也有一瞬间的怔忡,但他很快回神,一只胳膊挡在身前,“小哥,你先冷静,不要做傻事。我是官方派来的援非医生,如果我出事了,你会承担很严重的后果。你想要吃的要钱都可以,但不要拿刀出来。”
领头的孩子并不能听懂他说的话,他横眉竖眼,佯装强势,挥舞着手中的刀,“快把钱拿出来!”
周围其他几个孩子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大部分在看见那把刀出现的时候已然悄悄退开,剩下几个胆大的还包围着他们的车子。
司机气恼地锤了几下方向盘,“真是造孽,他们怎么还拿出刀了。”
这群孩子经常蛰伏在这条去内罗毕的必经之路上,往常只是乞讨些吃的喝的或者旧衣服旧鞋子,现在却已经变成明晃晃的抢劫了,甚至都拿上了武器。
若是一般的抢东西也就算了,持刀抢劫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车上载着的还是两个外国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司机烦躁不安,拉下车窗,用当地的斯瓦西里语冲他们喊,“快走,别在这里碍事,小心把你抓去警察局。”
领头的少年并不惧怕,仰着脖子跟他叫嚣,“你的车子都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还怎么去找警察。”
薛楹听得懂一星半点儿斯瓦西里语,她扬了扬自己的手机,大声呵斥,“我们的营地离这里不远,我已经给他们发了信息,保护区的安全员马上就会过来,你们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
领头少年一时被她唬住,其他几个交头接耳,也在掂量着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们只是为了求口吃的,如果可以能拿到些钱财就更好了。只是现在有些害怕了,他们一齐看向他们的老大,被注视着的领头少年同样骑虎难下。他抬头看向面前的高大冷峻男人,还有做在车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娇艳女人,和一个半老的司机。
总共也就三个人罢了,他们有十几个人,有什么好怕的。至于什么安全员,他在这条路上待了这么久,还真的没见过什么保镖雇佣兵安全员之类的。
他心一横,手中的那把刀又往前送了送,“别废话,赶紧把钱拿出来,还有你身上的贵重物品,手表、手机、相机、钱包都拿出来。”
薛楹看着那把刀对江霁晗只有两三厘米,她的心放被一只大手揪紧,后脑嗡嗡地刺痛,她哑声呢喃,声音颤抖,“霁晗,你放我下去,我来跟他们交涉。”
哪里有什么联系了营地,安全员快要到达,那只不过是薛楹哄骗他们的借口。营地尚且没有信号,这片偏僻的泥泞小路又怎么会有信号呢。
只是那把刀子离他太近了,她根本不敢去想它再往前一分一毫的后果。
江霁晗的眼前重回那片荒唐的旧象,混乱的医院大厅,手中持着的凶器,还有大片满眼的血迹。
他猛地摇摇头,祛除脑海中那些杂乱的记忆。回过头是薛楹那双慌乱焦躁的眼睛,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楹楹,别怕。”他轻声哄她,声线中不带一丝惊慌。
他强硬地抵住车门,不让薛楹暴露在分毫危险之中,再转身时已经镇定自若,“我们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司机也跟着应和,用当地话和他交流,“你先把刀放下,他是营地里的医生,是来治病救人的,我们不能这么没良心。”
领头的少年置若罔闻,“治病救人,治的什么病?救的什么人?反正没治到我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霁晗额头上渗出细细冷汗,面上依然冷静。和这群孩子,尤其是领头这个孩子他们很难沟通,有一部分语言的问题,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已经没什么害怕的,没有什么比贫穷饥饿更可怕的了。
还有,他们是真的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土地上,指甲缝里都黏上了黑土,和黑色的皮肤混为一体。脚板上骨节格外突出,青筋暴起,是明显的营养不良。
他们的处境已经不能再差了,再怎样都要拼力搏一次。
司机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就算你用不上,也还有别人。他们是来援非的,援助我们的!”
“又没援助到我们!”领头的少年也跟着喊,“我们不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吗?”
他拿着刀挨近江霁晗,“要援助我们,就给我们钱,给我们吃的!”
“别!”薛楹使劲拍打着车窗,那把带着铁锈的刀倘若插入身体,必不可免地会感染发炎,在非洲打破伤风疫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在他们那间小医院是做不到的。
江霁晗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活动着手腕,喉头紧张地上下滚动,而后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孩子,“好的,我可以给你钱,但你要先放下这把刀。”
领头的少年有些犹豫,“你最好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江霁晗点头,“我可以翻一下我的包吗?”
少年紧紧瞪着他,默不作声向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开门的空间。
江霁晗转过身,对着满脸焦虑的薛楹微微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安慰人心的效果。过期的情侣之间依然有心有灵犀的感应,薛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江霁晗轻轻扣开车把手,但没拉来车门。他的胸膛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再转身时速度极快,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他的腰腹劲瘦紧绷,动作迅猛有力,敏捷地制住他的右手。
领头少年反应很快,左腿大力横踢过去,被江霁晗轻巧地闪过。他气恼不已,握着刀的手腕向下翻折,刺向江霁晗控制他的胳膊。
从薛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刀刃划过江霁晗的手腕,画面像被放了慢动作,刀刃由上而下穿过他清健的腕子,那上面还残留着之前蚊虫叮咬的一圈红印。
“江霁晗!”
薛楹再也忍不住,从背包中拿出甩棍,被让开的车门此时已经可以轻易推开。薛楹是学过防身术的,利落的踢脚甩棍,便收拾了两个想要去帮忙的孩子,其他人见状也不敢上前。
再一转身,江霁晗已经把领头的少年按在车头前,少年的那把刀已经被他收走。
少年正怒喊着,他的脸因为胳膊处扭转的疼痛而紧缩,“你们骗人!专门哄骗我们这种小孩子!”
江霁晗微微松了些力道,让他的胳膊不再扭曲,“难道不是你们先做坏事的吗?只从结果逆向分析过程是片面的。”
领头少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只能生气地骂着些他们听不懂的脏话,其他几个孩子看见领头老大被摁在车前,唯唯诺诺也不敢上前。
毕竟是孩子,原本虚张声势,被吓过之后便现了原形。
薛楹收起甩棍,快步走过来,抓起他的手腕,焦急询问,“你受伤了吗?”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收拾了两个帮腔的孩子,而是因为担心他。
江霁晗的嘴角勾起笑意,“没受伤。”
薛楹不信,在他手腕上翻来转去地寻找,江霁晗平复了呼吸,反握住她的手,沉稳有力,“真的没受伤,刚刚刀刃划在表带上了。”
他翻过手腕,给她看被划破已然摇摇欲坠的手表,“真的没事。”
薛楹的视线慢慢归拢,聚焦在他的表带上,亲眼看着那段表带在重力的作用下腾地断开,落在泥地里。
闷重的落地声。
她蹲下去捡起手表,惴惴不安的心跟着归位,只是仍然有残留的钝痛在隐隐作响。
万幸,他没事。
再站起身时,脸上的担虑已经消退。
司机打开车门,重重地拍了少年几下后背,“叫你不要做这种事,你怎么从来就不听劝啊。”再转向薛楹时,带上了几分祈求之色,他想要息事宁人,“薛楹,你准备把他们怎么处理?”
他是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的,不光对这个少年有影响,对他的职业也有一定损伤。如果这事传了出去,旁人只会说他无能,载着客人去内罗毕,还会发生这种抢劫的事情。
“你问我?”薛楹弯起嘴角,看向被压在车头依然愤愤不服的少年,“你想要吃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终于不加班了,周末有加更~
第29章
“什么?”少年皱起眉头,几乎要怀疑面前这个女人的用意。
“你来抢劫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薛楹看着他,大概也就八九岁的年纪,衣着褴褛,污迹斑斑,黑棕色的皮肤,但一双眼睛格外亮,“你想要吃的,我可以给你。”
江霁晗收到薛楹的眼神,松开了少年,后者很快跳开,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薛楹从背包里拿出早上在食堂打包好的饭盒,她敏锐地察觉到从她拿出饭盒开始,周围几个孩子紧紧追过来的视线,面带渴望,本能地不停咽着口水。
被松开的少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目光也盯着薛楹手里的饭盒,咽了咽口水,“你想要做什么?”
“简单。”薛楹指了指面包车,前胎深深地陷在泥坑之中,“这个泥坑是你们故意挖的吧?就为了引人下车方便包过来抢劫?”
这条路薛楹也走过不少次,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更何况司机这种经常跑这条线路的人,又怎么会不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地况呢。
领头少年不说话了。
为了这些吃的,他们几个费了好多天才把这条由其他国家资助、好不容易铺好的路挖成了这样。
但也就是为了这些吃的。
都是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为了几口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人之本性,薛楹也没办法过分苛责。
“既然是你们做的,那你们就帮我们把车子推回去吧。”薛楹说。
“就这样?”领头少年有些不信,眼睛还牢牢地锁在她手里的饭盒上。
江霁晗瞥了一眼薛楹手中的那只饭盒,里面装的是最简单的最常见的最便宜的主食,但这群孩子们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渴望的眼睛凉得几乎发光,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这是他第二次清楚地认知到,刚来这里的第二天,薛楹同他说的那套“保护区就像一个隔离的壳子”理论。饥饿、贫穷、受冻和疾病,将人类本性的另一面放大到极致,即便是最纯真本善的孩子,也不得不驱使于身体的本能,颠倒是非黑白,做一些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
薛楹手托着那只饭盒,低头看着少年,她只会一些简单的斯瓦西里语,并不熟练,带上微笑,语气轻柔,似循循善诱,“你们帮我们把车子推回正轨,我就把这盒食物给你们,当做报酬,怎么样?”
“报酬?”领头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对。”薛楹唇角微扬,“当做你们劳动的报酬。”
其他几个孩子一齐看向少年,眼睛中闪烁着渴求。
司机一拍少年,“你还犹豫什么?不送你去警察局,还给你好吃的,天大的好事,赶紧推车啊。”
少年扫了一眼薛楹,又小心翼翼瞧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江霁晗,揉了揉被他刚刚反扣住,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再次咽了下口水,喉头剧烈地滚动,一挥手,咬牙,“走,我们把车子推回去。”
几个半大的孩子迅速聚拢过来,围这他们那辆面包车。在少年的指挥下,他们一起使劲,嘴上喊着响亮整齐的口号,用力地推着面包车。
司机看着他们合作的画面,笑呵呵地转向薛楹,“这次真的谢谢你们了。”
方才那个少年被江霁晗压在车头上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们要把这群孩子送去警察局。虽然当地的事情那些人经常不作为,但面对这些援非的志愿者和医生,他们格外认真负责,都怕惹上国际争端,到时候他也免不了干系。
“没事,都是孩子,只是没有家长正确的指引。”薛楹看着几个孩子满头大汗,但还是毫不卸力的样子,笑意慢慢加深。若是今天的事情,能改变他们一些观念,也算皆大团圆了。即便不能,或者只有一点思想上的触动,行为上的偏差,也算是聊有成效。
司机“嗐”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薛楹没计较他刚刚的躲避,“其实这些孩子不是孤儿,他们都有家有父母的。”他看着几个卖力推车的孩子,叹了口气,“都是村里的那些家长让他们出来乞讨的,乞讨收益不多,就变成了抢劫。如果被抓进警察局了,他们爸妈就更不管不顾了,反正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要养,缺一个也不少。”
薛楹眼波微动,闪过一丝不忍。
江霁晗同样心有触动,即便很多纪实视频中都有关于非洲的各种记录,但亲眼见证亲耳听见所带来的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
气氛忽而沉重,江霁晗看向薛楹低落的表情,避免她过度联想,他主动扯开话题,“你刚刚那个甩棍甩得很熟练。”
薛楹点点头,打起精神来,“特意练过的,出门在外总归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倒是你——”
她斜睨他一眼,“非要逞什么英雄,自己一个人下车收拾残局,把我锁在车上?难道不是多一个人多一点把握吗?”
江霁晗晃了晃手里那把刚刚从少年手里收回来的小刀,摇摇头,“这可是刀,带着锈迹的刀。”
“那又怎样?”薛楹的身手总不可能打不过这几个孩子。
“没怎样。”江霁晗微微勾起唇角,“只是我不可能把你暴露在任何危险之中。”
薛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背过身,不去看他的表情。
不看就不会被蛊惑。
几个孩子齐心协力,很快将面包车推回原地,还没来得及歇气,领头的孩子就跑了过来,伸出一只小黑手,眼睛圆溜溜地转,“车子我们推好了,吃的呢?”
薛楹把饭盒递到他手里,嗓音清甜,“记住这是你劳动所得报酬,不是乞讨而来的同情。”
少年眼睛懵怔,似懂非懂,但他根本无暇去思考她的话,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些吃的更重要的。他飞快地接过她的饭盒,像一阵穿堂风,很快从他们眼前消失。
已经跑回去和他的伙伴们分食今天的第一顿饭。
薛楹望着那个跑远的身影,喃喃道:“你说,他们分得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
江霁晗说:“或许吧。其实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不就早知道结果很难改变,但我们还是来了吗?”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他们做的很多事在这个穷困落后的地方,可能不会产生任何扭转,但他们还是来了,也心甘情愿地去做了。薛楹忍不住转头看他,在瞄到他脸上的黑痕时突然笑了出来,“这可不像江医生会说出来的话。”
江霁晗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在车窗的倒影中才看到自己的花脸,无奈地摇头,接过薛楹递过来的湿巾随手擦了擦,“在你眼里,我应该说什么?说那些伟正光的大道理,上升道德价值,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给他们上一课?”
“那倒也不至于。”薛楹想了想,“你应该是高冷沉默一言不发,然后认同点头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