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表面什么都没说,私心却想江霁晗来得再晚一点,这样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可以更多一点,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独处空间了。
薛楹视线一偏,就看到了已经站在玻璃门外的江霁晗,她笑意更浓,放下水杯就迎了上去。
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盛夏天的夜晚依然炎热,他的额角渗出了点点细汗。她毫不介意地伸手去帮他擦汗,“怎么这么晚啊?”
江霁晗看向吧台前的杨怀安,脸色微沉,避重就轻,“医院里出了点事。”
薛楹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只当是医院工作太忙,转去前台拿了自己的包,“杨怀安,下班了,走吧。”
“哦哦。”杨怀安回神,对上江霁晗一双深沉的眼睛,挑衅般地回视。
江霁晗对他的小动作无动于衷,偏眸避开,只是揽着收拾好的东西的薛楹离开。
上了车,薛楹才问:“你刚刚在外面等了很久吗?”
“没等多久。”江霁晗启动车子,脸色冷峻,眼神麻木。
江霁晗其实在门外待了大概十多分钟,看着咖啡厅里面的两个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尤其是薛楹笑容嫣然,沉寂已久的恼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上。
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心在看到那个画面时,轰然倒塌。
透过光洁明净的玻璃,他清晰地看清薛楹的笑容,自信优雅,温和洒脱。她可以肆意地笑,和所有人都相处融洽,即便医院里一开始流传了许多她的传闻,最后都被她摆平,现在已经是见面都道一声好的亲近程度。而他在她的笑容下,却像个小丑。不敢表达自己身上的想法,只能满口仁义道德地将那些枷锁往身上套。
“你没事吧?”薛楹担心地看向他。
江霁晗没回答。
他甚至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有事”。原本每次见到薛楹都可以平静的心,这一次却失效了。那颗赤红的心房跳得格外剧烈,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江霁晗把车子缓缓停在路边,熄灭车子,头埋在方向盘中。
“霁晗?”是薛楹焦虑的声音,“你还好吗?是身体不舒服吗?”
确实是身体不舒服,他心疼得快要晕眩过去了。可是理智依然冷静清醒地运转,李文忠跳楼前那个释然的笑容,他儿子贪婪的面孔,还有童靓妈妈挡在他面前毫不退让的瘦弱身体,几个画面轮番在他眼前重映。
最后几个画面都归于虚影,瞳孔再聚焦就变成一片忙忙的血色。
是李文忠身体下慢慢流淌的血液,画面一转,又变成了从童靓妈妈手心滴落的血液。
如果受伤的是他,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他不必因为这些沉重的担子而痛苦,也不会再漫长的挣扎中消弭了勇气。
“霁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薛楹的手探了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里脉搏均匀,但冰凉一片,“是今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吗?”
要如何开口?从他手下实习生的一次疏忽开始说起,他意外开始负责一个难缠的病人。而后这个病人托着病重的躯体,从天台上跳下,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也染上了血色,从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为了可以要挟医院多一点赔款,李文忠的儿子不知从哪里搞出一份不具有法律效益的认责书,逼着他签字。而他想要救助的小女孩的母亲,替他挡下了刺过来的刀刃。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又好像做错了很多。不然怎么会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牵扯在其中,谁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霁晗?”薛楹握紧他的手掌,温暖的气息透过肌肤传过来,手渐渐热了起来,但心还是冷的,“是因为李文忠吗?”
她试探性地提出猜测,也是前几天她刚知道李文忠的死因,黄瑶没敢跟她提其他的,只是说让她好好安慰江医生。故而这几天她给他发消息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只是江霁晗似乎很忙,回复地依然很慢。
听到李文忠的名字,江霁晗的手指微微一动,被薛楹敏锐地察觉到,她握紧了他的手,“真的是因为李文忠?”
“江霁晗!”她强行拉起他,手指理过他凌乱的发丝,在他微红的眼尾定了几秒,才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江霁晗没说话,只是在她干净白皙的脸上逡巡,她的眼睛明亮清澈,鼻梁高挺,菱唇粉嫩微嘟,乌发浓密,像云朵般蓬松,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审美上。如果要他来说,在他眼里薛楹就是完美的挑不出一点缺点的。他几乎想把自己的心脏奉于她面前,那里一片赤诚,每一次心跳都在诉说着她的爱。
可是他也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江霁晗无数次质问自己,这么优柔寡断的自己真的配得上薛楹吗?
他到底有什么优点,值得薛楹跟着自己呢?除了一张勉强看得过去的脸,性格温吞,故步自封,随波逐流,性格上没有一丝可取的之处。
他的自我怀疑在看到薛楹和杨怀安笑谈时到达了顶点,他竟然有些羡慕杨怀安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薛楹侃大山,而他却还是时常掂量着要不要和她说,能不能和她说。
爱情让人变得小心翼翼。
爱情让人失去自信。
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外人嘴里的高岭之花,江霁晗第一次觉得自卑,在薛楹面前。
若他也可以像薛楹那些自由洒脱,摆在眼前的这些问题似乎都不算什么问题。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薛楹可以当断则断,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他不行,他顾虑的东西太多,往自己身上压得责任太多。
可是追其源头,他也不过只是想当一名好医生,一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
理想主义者总会在现实生活中百般受挫,才会认清命运的残酷。
他张了张嘴,最终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薛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不确定的神色,她的视线缓缓下移,定在他没有弧度的嘴角,浅淡的唇色。
掀唇,他说:“薛楹,我们分手吧。”
第48章
江霁晗轻轻松开薛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薛楹,我们分手吧。”
薛楹眼睛眨了又眨,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听错,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
一定是她听错了。
不然怎么会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
今年年初,江霁晗生日时许下的心愿明明还是希望他们可以长长久久,一直这样下去。那时她还打趣他,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
没想到这个不灵验来得这么早。
“你没听错。”江霁晗的嗓音干涩,他要费劲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话,“我们分手吧。”
“原因呢?”薛楹依然不敢相信,“你起码要给我个原因吧?”
江霁晗打开窗户,一阵热风吹过,将他因冷意而起的鸡皮疙瘩压下去。
可那股热风的效果也仅限于此,他周身依然冷凝成冰,四肢几乎无法动弹,只有敲锣打鼓似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诧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薛楹伸出手想要去摸他的额头,他这副样子很像是发烧之后的胡言乱语。
江霁晗偏头躲过她的手,“没胡说八道,认真的。”
似乎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自若,“我真的觉得配不上你。”
“你是不是疯了?”薛楹拧眉,不可置信。
这话听在她耳朵里,简直天方夜谭。
真的会有人因为所谓的什么配不配得上而分手吗?更何况对面这个人是优秀的江霁晗。
家教良好,修养极佳,脾气温和,她根本在他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薛楹,我有点累了。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都很累。”江霁晗把车窗完全敞开,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尤其藏在休闲裤下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动,只有源源拂过的热风能维持他的冷静。
“是因为李文忠吗?”薛楹试图找出他的症结总在,“我知道你工作辛苦,可能会受到了很多委屈,但那只是一时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再度去牵他的手,他的掌心即便在炙热的夏风里依然冰凉,她抬起她的掌心,放在她的脸庞上,“我会陪你的。”
他的掌心一片温热柔软,白皙柔腻的肌肤轻轻躺在他的掌上。她的眉眼柔和,像揣着一汪温泉,温热的流水抚过他的心尖,他本以为坚定的决心土崩瓦解,瞬时动摇。
“楹楹……”他艰难的开口,迎面车辆的远光灯照了过来,他下意识先去挡住她的双眼。
她卷翘的睫毛轻眨,拂过他的掌心,酥麻成一片。
“你这么在乎我,真的舍得和我分手吗?”薛楹抓住他的手,向下一拉,露出她明晃晃水灵灵的杏眼,眼底满是温情。
不想让她被车灯闪眼的男人下意识的举动,证明了一切。
薛楹觉得他们的感情还能抢救一下,这并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江霁晗沉默,他当然在乎薛楹,第一眼就心动的女孩,从那之后便一直放在心尖之上。薛楹是鲜活的,是自由的,他不该成为一根束缚着风筝的线,也不配。
有人说爱是自私的,可是如果真爱,又怎么舍得自私地将她困在身边。如果在贫瘠的沙漠,在无人的荒野,在枯涸的井底,他会把最后一滴水都留给她。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却不愿意把自卑怯懦的自己留给薛楹。
薛楹,她很好。
她会在每一个相伴而眠的夜晚,紧紧抱住他;她会在朦胧刚醒时也要起床,帮他打领带;她会在每次他晚归时,说一句“你回来了。”
在那个灯火通明,温馨的小家里,她才是那个最重要的支柱。
他渴望她,也珍惜她。
他们早早就见了双方父母,他的爸妈对薛楹赞不绝口。尤其是他的妈妈金曼,更是对薛楹喜欢得紧。金曼总是夸赞薛楹是个清醒的女孩,不管是自己的未来还是眼下的规划。相反于江霁晗父母对薛楹的喜爱,薛晋对他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
那次上门,薛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待楹楹,其实她的终身大事我没有什么资格插手,只有一句话,我希望来日你能替我好好对她。”
他那时肯定地回答,“我一定会的。”
可是爱情这道题,并不是只有往前走一个选择。他想给薛楹一切,却又惭愧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可是走到现在,他在这段感情中仿佛被置于火上烧,每一寸皮肤的灼热都在叫嚣着他的不配。
江霁晗猝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薛楹执拗的劲头上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你怎么就突然发现不合适了?”
“因为我觉得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更自在,而跟我的时候总是拘束着自己。”
“什么意思?”薛楹不理解,“我跟你在一起也很自在啊?”
她眉头凝在一起,回想今晚的事情,“你难道是在说杨怀安吗?”她急急喘息,“可是他就只是我的学弟啊,我们私下都没什么联系的。”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和杨怀安的聊天记录,摆在他面前,向上翻,“你看呀,我和他就只有日常的工作交流,其他都很少说话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霁晗把手机重新放进她的包里,“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你和每个异性关系都保持得恰到好处,从不越界,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薛楹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因为她从江霁晗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他是认真地想要和他分手,这个认知让她生出星点的恐惧,但又强行压下,“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为什么突然要分手?哪怕分手,你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啊。”
“因为很累。”江霁晗垂下眼帘。
因为他真的很累,工作上的事情让他疲惫,而回归日常生活,那本就薄弱的自信心让他还需要仰望另一半。
有时他甚至会转换角度,如果他是薛楹,他会喜欢上自己吗?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肯定的理由。
金曼说他是闷葫芦,冯主任说他不形于色,姚争渡说他太沉闷。他似乎一无是处,哪里配得上薛楹。当初薛楹喜欢的也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江霁晗,而不是现在这个意志消磨的男人。
“如果你觉得累,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薛楹试图与他好好交流,“我们出去转一转吧,换个环境也换个心情。”
江霁晗摇头。
他现在哪里也不想去,童靓的手术在即,还有李文忠留下的一摊子杂事要处理。即便冯主任说后续由他处理,他也不能真的当甩手掌柜,一走了之。
薛楹表情已经快端不住了,“你现在意思就是一定要和我分手,是吗?”
江霁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我可以直接明了地告诉你答案。”薛楹气得鼓嘴,“我不同意。”
江霁晗抬眼去看她,气呼呼的薛楹眼底俱是坚定,他不由得神思恍惚。
“你觉得累就休息,工作上的事情为什么要带入私人生活中。江霁晗,我觉得你现在很不理智,简直就像失了魂。李文忠的事情再难处理,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你至于为了这个折磨自己吗?”
“至于……”
“你!”薛楹气得瞪眼,“总之我不会同意和你分手的。”
她扭过头,看向前方,“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吧,你现在并不理智,不适合谈这件事。”
江霁晗觉得自己现在十分清醒。
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他和薛楹之间的差距。
薛楹双手抱胸,“建议你明天休个假,去龙华寺拜个香,去去晦气,顺便再找僧人帮你瞧瞧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江霁晗无奈苦笑,不知是他表达方式有误,还是薛楹思考方式走偏,她似乎真的觉得他神志不清以至于胡言乱语。
他刚想开口辩驳,又被薛楹打断,“你别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气我的话。”
江霁晗只好闭嘴。
良久,才又听到她的声音,带着怒气的,“你送我回家吧,哦,是去我家。”薛楹气得双颊泛红,“赶紧把窗户关上,热死了。”
“好。”江霁晗轻声应答。
他的分手申请被薛楹坚决打回,一时他又有些迷茫,好多事他也像盲人摸象,分不清孰是孰非。
或许他以为的最佳解题方法并不是最优解呢?
说不定他和薛楹还有其他出路呢?
薛楹下车时,“哐”一声摔上了门,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敲了敲车窗。
“江霁晗,你这几天好好反省反省,等你反省明白了再来找我。”薛楹微微扬着下巴,“到时候我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我就亲自带你去烧香拜佛,替你找找你离家出走的理智!”
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