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的江霁晗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总是想得很多,但现实中的剧本并不按照他想象中进行,尤其是薛楹。她有自己的思考惯性,她有自己处事方法,自由如风,但又执拗坚韧。
他呼一口气,摸出了裤兜里冯主任塞给他的那张名片。
仰头,看向那家亮起灯的房间。
或许,他可以再试一试。
第49章
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你以为他给了你一条可以替换的道路,却发现无形之间,又下了一场暴雨,那条路已然泥泞不堪,无法通行。
薛楹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以为是收到了诈骗电话。
她再三确认,“你确定病人是薛晋吗?不可能吧,他还没有回去上班啊。”
“是薛晋,他在上楼梯的时候突然晕眩,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薛楹脸色一白,放下手机就立马前往医院。
这段日子,她和薛晋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依然话少,但在重要的大事上,薛晋并不会隐瞒他。他说学校通知是下个月让他回去上课,薛楹听了还说让他这段时间好好修养身体,保持体力,做好复工的准备。
所以,还没开学,也没复工,薛晋跑回医院去做什么?
薛楹懊恼地一拍自己脑袋,最近因为和江霁晗的吵架,她对薛晋疏忽了不少。
竟然连他今天去学校都不知道。
其实他们昨晚才刚见过面的,她从店里带了简餐去找薛晋,因为最近的烦心事,她也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薛晋疑问,薛楹不愿多说她与江霁晗之前的事情,只是含糊地说可能是夏天胃口不太好。薛晋不太相信,薛楹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夏天天热,有些想吃酸橘了。
刚到医院,护士就拿来了病危通知书让她签字,薛楹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只是摔了一跤吗?”她愣愣地开口,“怎么都下病危通知书了?”
“病人摔下楼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撞破了头部血管瘤,现在情况非常紧急,麻烦您赶快签一下。”
“血管瘤?”薛楹两眼无神地看着手中的病危通知书,签字笔握了几次都没有握住。先是胃癌,再是血管瘤,薛楹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对这套医院的程序十分熟悉了,可是重新站在这个地方,同样的无措,同样的恐慌,同样的胆怯。
薛楹知道这套程序大概是她无论多少次都不会熟悉的。
终于签好字还给护士的时候,她的双腿登时卸力,勉强扶着墙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抬头看向手术中的红灯,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昨晚他们还在一起吃饭,夏天气温高,胃口不好,薛楹为了应付他,和他说起想吃酸橘子,越酸越好很是开胃时。薛晋满口答应,说明天去市场看看有没有橘子。虽然两个人每次交流话都不多,但气氛不再僵硬,甚至偶尔可以称作为温情。
薛楹扶着墙边,慢慢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划过常联系的几个人名,她又翻了回去,给通话次数最多的那个人打过去电话。
她不懂医学,但江霁晗懂。薛楹知道江霁晗并不能给这场手术带来什么帮助,可是她依然需要他,哪怕只是陪伴着她,像上次那场手术一样。
这种时候,她顾不得他们还在争吵中的关系。
可是一阵回复她的是一阵忙音。
惶恐,不安,恐惧,担心,负面情绪将她包围,而那盏亮着的红灯将一切烘托至最高点。
薛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拨通江霁晗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听着手机那端传来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机械音的女声回复,让她认清了那个事实——江霁晗是认真地想要和她分手,不是一时冲动。
可她依然不放弃地拨着电话,随着手术时间的拉长,她的心被细绳绞紧,恐惧感像一团黑雾将她笼罩。
“楹楹!”
薛楹猛然回头。
是薛杨。
她失望地转过头,手机从她指尖掉下,落在地面上,发生一声闷响。
手术室的灯灭了,急救医生从里面走出,不是欣然的表情,薛楹已经意识到了他要说出口的答案。
她的腿没有一丝力气站起,只是仓皇地摇着头,捂住耳朵,不想听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眼睛迅速起潮,汹涌而至,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滴在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屏幕上。
即便她捂住耳朵,可依然能够听清急救医生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很抱歉,薛晋先生于14点43分不治身亡。”
她抬目看过去,一张被蒙了白布的担架床从手术室中推出来,断了线的泪珠簌簌滴下,落地无声,哀伤有声。
薛楹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终于哭出了声。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无人去拾起,只是任由那通电话挂断。然后再次响起,再度挂断。
江霁晗是在结束心理疏导之后才拿到自己的手机的,解锁屏幕才看见薛楹给他打了四十多个电话,他心里一惊,薛楹是极有分寸的人,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电话轰炸。
他急忙回电话过去,那端却毫无音讯。
他焦急万分,跑下楼开了车就往薛楹的咖啡厅赶,该不会是李文忠的儿子跑去找麻烦了吧。
江霁晗一边开着车,一边给薛楹打电话,无人接通。
在电话间隙,他接到了姚争渡打过来的电话,甫一接通,就是他急迫的声音,“江霁晗,快回医院。你老丈人去世了。”
“什么?”
“早上摔了一跤,磕到大脑里的血管瘤了,没救回来。你快回来,薛楹快哭晕过去了。”
江霁晗上次见薛晋大概是一个月前他来医院化疗的时候,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
他也没想到,下一次见他就是躺在冰冷的太平间。
薛楹的状态明显不好,她几乎无法自己走路,身体全部的力量都靠在薛杨身上。
“楹楹。”
薛楹眼球都没动一下,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全部的遗物了,他就拎了个袋子,里面装了几个酸橘子,都是青橘子,还没熟透的。”
薛楹盯着那个袋子里装着的几只橘子,忽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泪水像拍岸而过的潮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大学城教学楼前种了几棵橘子,小时候薛楹常在那里玩耍,薛晋会趁着开过结果的时候给她摘几颗橘子吃。不知是大学城土壤的原因还是没有施肥的缘故,那棵树的橘子极酸,酸得年幼的她五官都紧紧地皱在一起。
原来薛晋只是因为她昨天随口一提的酸橘,才跑回学校。
泪如雨下,她又为何非要多嘴提一句什么酸橘呢?
真是该死。
薛楹埋在薛杨怀里,哭得情绪崩溃。
薛杨轻轻拍着她瘦弱的后背,满目悲伤。
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江霁晗,同样心如刀绞,那把刀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血肉,在无声的沉默中,他仿佛已经窥见他们最后的结局。
如果那时他没有做那个心理疏导是不是会不一样?可是如果他不做那个疏导,他又怎么落落大方心无旁骛地站在薛楹身边。
江霁晗也说不明白这个问题。
薛晋葬礼的那天是个艳阳天,碧蓝无云,晴空万里。
薛楹接连哭了几天,眼眶已经肿得像个核桃,她麻木地站在那里,接受客人的吊唁。
“还好吗?”薛杨问她。
摇摇头。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换我来。”
摇摇头。
“楹楹,听话。”
依然摇头。
葬礼江霁晗也去了,薛楹在见到他时依然表情未变,只当是寻常的客人。
“你去劝劝她,她都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觉也没怎么睡,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垮了。”薛杨拉过江霁晗,小声说,“我不管你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但你们毕竟谈了这么久的恋爱,感情摆在这儿,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薛杨听说他们在闹分手,只以为是小情侣的小打小闹,并不放在心上。
“她不一定会听我的。”江霁晗有些犹豫,他其他更怕薛楹不想见他。
“她不是向来最听你的话吗?薛楹从小坏毛病那么多,只有在你面前才会收敛。”
江霁晗走过去,轻声说:“你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点吃的,去吃点东西吧。”
薛楹微微抬眼,没动。
“乖,你去吃点东西,我来替你站一会儿。”
薛楹眼眸微赚,有些嘲讽,“你替我站?你以什么身份来替我站呢?”
江霁晗:“未来女婿。”
“不都要分手了吗?”薛楹再度垂下视线,只觉荒唐如梦。
在那场闹剧一般的分手之后,他们还会以这种身份说话。薛楹不由得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去世,江霁晗又怎么会重新想要陪同她,站在她身边呢。
毕竟在那种时刻,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接。
“抱歉。”江霁晗好像能说的也只有这句。
薛楹摇头,他没什么好抱歉的,分手是一个人的事情,是她死缠着他不放,虽然到现在她依然不清楚他要分手的缘由。
长时间的站立和久未进食的身体,她不由晃了一下。江霁晗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腰,蹙眉道:“去休息一会儿吧,你不想让我站,那就让薛杨来替你一会儿好吗?”
薛楹稳住身体,摇头。
江霁晗无奈,“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你爸爸也会走得不安心的。”
薛楹苦笑,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她爸爸也不会走。
就只是为了几个酸橘。
真是讽刺。
小的时候,她希望父亲可以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偶尔的见面都会让她欣喜;长大了之后,她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他,再后来能见一面都变成了奢侈。
父女俩的隔阂一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松动但未完全消融。有人说童年的伤口可能要用一辈子来治愈,薛晋做好了好长时间弥补她的准备,甚至连几个酸橘都放在心上。
“楹楹。”江霁晗叹气,“好好照顾自己,你爸爸是希望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偿所愿,所以才会出去帮你摘酸橘,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薛楹偏过头看他。
那目光清泠,仿佛在说不妨把这句话反过来用在你身上。
江霁晗不住地叹气,再抬眼时就看见面前的女人脸色苍白,“楹楹?”
薛楹能听到他的声音,却没有再回应了力气,她眼前一片灰猛,脑袋像被长针穿过,锥锥刺痛。她腿一软,人便晕了过去。
第50章
“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打算让护士给你下胃管了。”薛杨看着躺在床上默不作声的薛楹说。
她醒了有半个多小时,悄无声息,也不睁眼,如果不是她乱了套的呼吸声,薛杨也不能发现。
房间的窗帘是她亲自选的,厚重避光,光线昏暗,适合一个人独处,消化那么残缺的情绪。
“他呢?”薛楹喝了点水,依旧无精打采。
“接了个电话,被叫走了。”薛杨端了碗粥过来,是江霁晗临走前煮的,“怎么?人在的时候你赶他走,人走了你又想他回来?你们小情侣闹别扭也真是奇怪。”
“不是闹别扭,是分手。”薛楹有气无力。
在薛晋抢救的时候,她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个电话,可一个都没打通过。即便过后再看手机,看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又能怎样?
那时候已经过了她需要的时候。
方寸大乱时,她渴求陪伴,渴求希望。可他回应她的事一连串的沉默无声。很多时候,过了那个点,再回过头就已经不需要了。
薛楹已经不需要江霁晗了。
“行,那就分手。”薛杨把放凉的粥递给她,“反正你还年轻,多谈几次恋爱也没关系,不要把人生就轻易地耗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薛楹接过碗却不动,瞥了他几眼,薛杨的话似乎在说她,也在说自己。
“怎么不喝?”薛楹坐下来,“难道非要让我用亲身经历才告诫你,你才能喝粥?”
不等她回答,薛杨径自开口,“那行吧,一个故事换一碗粥,也不亏。”
“你不会想说你和陈茵又和好了吧?”薛楹笑了笑,拿起勺子晃了晃碗里的粥。
“她都结婚了,我和好个鬼。”薛杨回忆过去也觉得造化弄人,“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有些人把自己的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互相扶持的吗?为什么开口求助就变成了一件夺人所难的事情。”
陈茵是,江霁晗也是。
薛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她懂得这些,她也不会和江霁晗走到现在这般田地。
不同的是,薛杨已经放下了,“不过她现在生活也挺幸福的,听说年初已经怀孕了,我也懒得去想这些了,可能我和她之间就是差了点机缘吧。”
但薛楹还没放下,她端起粥,喝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就放了下来。薛杨也不强求她,她能吃一点东西也好。
“小叔的身后事我都处理好了,还有几份遗产证明文件需要到时候去公正。”
薛楹接过文件,看了看,又放下。
“别跟我说你不要。”薛杨先把她的话抢走,“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天天想七想八,发扬什么大无私的精神,先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
“我没不想要。”薛楹怅然若失,“我也没那么清高,值钱的东西我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只是…只是你说到遗产,我好像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她抬起眼,眼尾红透,那里卧着斑斑水痕,“哥哥,我没家了。”
双亲不在,家不成家。
只留她一个人,孤独寡欢地操办葬礼,处置财产。
小时候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长大了依然没有机会弥补童年的创伤。
“楹楹。”薛杨手掌放在她的头顶,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你有家的。”
“你还有我们。”
从什么都不懂的年级被寄养在大伯家开始,他们就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亲生妹妹来对待。有些情感会超过血缘的羁绊,况且他们之间本就连着血脉亲情。
那时,大伯会亲自去接她上放学,伯母会每天荤素搭配做她爱吃的,而堂哥则是充当小保镖的角色,赶走那些讨厌的高年级男生。在缺失了父亲母亲角色的童年,是他们撑起了她蓝色的天空。
鼻腔酸涩,委屈无助,刺激泪腺,眼泪哗哗地流出,她仰着头,嘴角抿起,眼睛红得像只遗忘回家之路的小兔子。隔着眼眶里的那层水雾,她看向堂哥,他的脸几乎没什么变化,英俊不减。时间流转,一如从前,像那时被薛晋丢到大伯家时的小薛楹,委委屈屈地投进堂哥的怀抱。他轻声安慰,“我们都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