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多梨【完结】
时间:2023-07-11 14:44:28

第12章 热火
  我感受过多次最纯粹的善良。
  人生中所感知到的第一段善意来自于母亲。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是一桩阴差阳错,母亲年少时有心仪的男性,遗憾的是对方已经有过一段婚姻。外公外婆极力反对,认定母亲实在不该嫁给一个比她大许多的二婚男性。
  母亲赌气之下,嫁给外公同事介绍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自此开始了漫长的噩梦。
  我知道自己是强迫后的产物。
  婚内强,奸后的扭曲罪证。
  母亲没有将我打掉,而是将我生下,这意味着她永远都有着和我父亲的纽带。
  我是束缚她脚步的镣铐。
  那最纯粹的善良令母亲选择养育我长大,并给了我那家暴的父亲一个“你永远都无法摆脱我”的借口。
  第二段善意来源于父亲所工作工厂的那位老板。
  那是一个专门为国外某电子设备做代工的电子厂,虽然无法同那些规模更大的厂子所比较,但在我所生活的小县城中已经算得上是“纳税大户”。
  父亲原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遗憾因他醉后闹事而被迫主动辞职。在厂子中负责安保工作,也是爷爷想让他“过渡一下”。
  可惜父亲还没过渡完,爷爷撒手人寰。人走茶凉,更何况父亲的名声的确算不上太好,父亲高不成低不就,将爷爷留下的遗产挥霍干净后,在工厂中继续坐着安保的工作,一做就是几年。
  我去过工厂多次。
  初中时,我向父亲讨要学费失败,离开工厂,走了神,险些被车撞到。
  那是工厂老板的车,一辆完全可以用低调来形容的帕萨特。他下车,和蔼地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你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在得知我的来意后,他给予了我一笔钱――几张可以令我交上那笔学费的钞票。
  他真是个好人,遗憾好人没有好报。
  三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这位好人的消息。
  他在工厂中因低血糖而昏迷,因厂长有单独的休息室、且有午睡的习惯,当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距离他昏迷已经过去五小时之久――
  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他在当晚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妻子和年幼的继女。
  第三段善意,是小麦穗。
  那天的我因强烈的饥饿感而胃痛,以至于连老师在讲什么都听不到。胃部痉挛到难以平息时,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睛,尝试借此缓解痛楚。
  我那时和小麦穗素不相识。
  她主动小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胃痛吗?她那边有一包热牛奶,还有一小袋饼干,你吃吗?
  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平息我胃部痉挛的热牛奶和饼干。
  还有她的名字。
  端端正正,李穗苗。
  有时,我也会想,倘若我的母亲如约嫁给她爱的男性,我是否也会拥有小麦穗那样的性格――那种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善意。
  而不是现在,连爱都不能直白出口,而是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暗中窥伺。
  小麦穗之于我,是屋檐下躲雨的陌路人。
  明知天空放晴,她旋即便能离开;我注定只能等太阳落下,夜中前行。
  早知要分开,我却偏偏要和她同行。
  这种强迫性质的“恶”,大约也遗传自我那作恶多端的父亲。
  真讽刺。
  我厌恶他,也不可避免地遗传自他。
  包括,面不改色撒谎这一本事,我也和父亲一模一样。
  李天自来学校的消息,我共享给我朋友。
  他很冷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毒热的日头还没下去,我顺理成章地邀请李天自去食堂中吃饭。学校食堂里都在刷学生卡,他没有。
  我们一人帮他刷卡,一人替他端碗。
  李天自执拗地将现金给了我们――一碗面十五元,我看到他拿出边角磨损严重的钱包,郑重地数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
  在这个电子支付风行的时刻,他依旧坚持着使用纸币。
  我想,那个用了很久的钱包,一定是小麦穗或者小麦穗的妈妈送他的。
  他没有提案子的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李天自是喜欢按照程序制度来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完全的死板。他遵守规则,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和电视剧中很多老实本分、却会被人陷害的善良主人公一模一样。
  小麦穗。
  你的善良让我不忍心去做你父亲被陷害的假设。
  他已经足够可怜。
  我记得那场针对你父亲而起的暴力,我记得一些愚昧的网友对你父亲的恶意揣测和攻击,我也记得家属如何带着花圈摆在你们楼下――
  他们如何扭曲着脸,向你们讨要巨额赔偿,甚至还要求你的父亲脱下警服。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你,和你的父亲,仍旧保持着善良,平和。
  善良到在已经开始起疑心后,却还会选择按照程序办事。
  我知他谨慎,知他“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小麦穗,你们的善意都会有很好的回报。
  我再次向你承诺。
  以及――
  信写到这里,我的手机响了。
  久违的铃声,上次响起好像已经是几月前了。
  我放下笔,站起。
  宿舍里晚上八点,睡在下铺的人在打英雄联盟,还有一个舍友回家去住。睡对铺的朋友在洗澡,我拉开抽屉,拿出手机,看了眼号码。
  我接通。
  对方似乎打错了电话,听起来是位女性,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声音歇斯底里,她似乎被吓到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号码会打通――但很快,她质问我,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是不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
  背景中似乎还有变声期少女的哭声。
  我礼貌告知,她大约打错了电话。
  今日到此结束。
  我将写好的信和手机一并放入抽屉中,和之前的那些堆在一起,安静地看着它们。
  小麦穗。
  我不知何时才有勇气向你递出这些。
  片刻后。
  我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给小麦穗发短信。
  ――下周运动会,你有兴趣看吗?
第13章 炎热
  李天自成为正式的警察还没有多久。
  尽管有辅警转成编制内警察的名额,但难度一点儿也不低。
  年龄要求,学历要求,还有相应的资格考试。
  先不说其他,单单是年龄这一项,李天自就不合格――规定要18到35岁的青壮年,显然,他已经超龄许久。
  以前还没有这么正规的时候,辅警转正的硬性要求也不多,那时李天自还很年轻,初出茅庐,一腔热血。
  和李天自一块儿同时做辅警的同事,花点儿钱,弄一个大专证,再送几条中华、弄两瓶好酒,就能顺理成章地“符合要求,予以通过”。李天自不行,他自忖自己就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已经是站在正义这边的人,不应该再搞什么暗箱操作,不应该走后门。
  警察是干什么的?
  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
  因而,当对方暗示李天自可以送点东西的时候,李天自假装没听懂暗示,埋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准备着成人大专的自考方法。
  这一准备,李天自从女儿三岁准备到了十三岁,还是个小辅警。
  他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事,至少良心上是过得去的――至于当初暗示他的那个人,一路高升,又在前不久狠狠落马。不知是内疚还是怎样,在被政府人员带走前选择了跳楼自杀。
  李天自的良心算是安了。
  生活还没安。
  34岁那年,他磕磕绊绊地终于拿到了成人大专的毕业证,第二年通,过了辅警转正入编的定向招录考试。
  他在35岁那年考试,等成绩出来,他刚好过了36岁的生日。
  年龄超了。
  不予通过。
  那是个大夏天,热得人眼晕。李天自上一秒刚给妻子和李穗苗报了喜,下一秒就得到这样的通知。他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个习惯了规则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了,也相信规则。这种相信让他面对领导的惋惜,也只是张了张嘴,最后点头,说了个“好”,就像白纸黑字聘书右下角的一个沉默红指纹。
  走出去的时候,他抬头望天,眼前世界一抹晕。
  现在大部分体制内最不缺的就是人。
  以前年龄还能再放宽松一些,现在人多了,一茬又一茬的青少年,个顶个的身体棒,刚从大学里放出来,年轻,朝气,有脑子。活力有,学历也有,还能熟练使用新型的科技――至少不会像李天自,玩个社交软件,还得笨拙地一步一步去熟练、去适用。
  他现在都分不清楚不同品牌手机中的操作系统和习惯,以前用中兴,后来用荣耀,中途换过一次ov厂的,可惜不习惯,下一块儿手机还是换回荣耀。
  要是荣耀也倒了,他可就不知该怎么办。
  用华为?
  华为的机子,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
  一千多,够他家姑娘一个月生活费了。
  他在太阳下发了很久的呆,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被催着衰老。没有编制这个缺点随着不再年轻气盛而令他心惊肉跳,他都不敢想,假如自己现在真的体力不支、忽然失业,李穗苗该怎么办,已经七八十岁的老父母、岳父岳母怎么办。
  他们都是农民,只有一年交一两百的城镇居民医保,没有退休金。牙齿都快掉光了,下不动地,地租出去,领微薄的租金,领粮食补贴,平时不小心打碎两颗鸡蛋都要心疼。
  ――又听人说,立了大功,指不定能转正。
  从那之后,每次有点什么事,李天自都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的。
  他也怕死,但更怕自己那刚正的妻子、那还未长成的女儿,还有年迈的一双父母因他的无能而受罪。
  食堂里吃了饭,李天自没和李穗苗说,自己走了三公里过来。路上遇到卖水果的,他想给女儿带点儿,一问,苹果十几块一斤,看着就是好,又大又红。他还是舍不得,又犹豫着想会不会那个店宰客,最终还是没买,空着手来了学校。
  看李穗苗埋头吃着东西,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边缘掉皮的钱包,数出了二十张,两根手指夹着,递给李穗苗:“苗苗。”
  李穗苗不肯要:“爸爸,我还有钱。”
  “拿着,”李天自说,“本来想给你买点吃的,又给忘了――拿着,想吃点啥,就买点啥。”
  李穗苗笑了,又说:“谢谢爸爸。”
  她终于接过那几张钞票,不算干净,边缘都磨得微微的软。
  转为正式警察后,李天自的工资升了不少,但说到底,也只是在镇上。所有的补贴和补助、取暖费等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年大约也能拿到个12万左右。
  在他们的镇上,的确算得上高薪,也的确是李天自拿命赚回来的。
  半条命拿到成为正式警察的机会,又有一大半精力都在24小时连轴转、高强度加班中度过,更不要说动辄巡逻到凌晨。
  李天自下年就年满五十周岁了,离法律规定的退休年龄还差十年,现在头发已然银白。感觉影响警察形象,隔一段时间,固定去染黑,染发剂用久了,开始脱发,掉发。
  加上脸晒得黑,整个人看着也老。
  李穗苗犹豫考研还是就业,也有家庭的因素。
  其实在一线做了25年工作的警察,可以申请提前退休。只是像李天自这样情况的少见,他做辅警二十多年,做正式警察的时间短。
  他也不想申请退休,这个级别的退休工资太低。
  李穗苗想,如果她能早些工作,大约也能减轻父亲的负担。
  上次为了追嫌疑人,李天自摔了一下,肩膀肿得老高,一片淤青紫。
  ――那场命案中过世的,就是叶扬书的父亲。
  李穗苗问:“爸爸,你这次过来,是来找――”
  “吃饭吃饭,”李天自示意她继续吃,故意板着脸,“你知道你爹是干啥的不?”
  李穗苗说:“警察。”
  “当警察就得嘴严,”李天自说,“工作上的事,小孩子别多问,吃饭。”
  李天自什么都不说。
  他不会把这些东西告诉女儿。
  一来,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他不愿去冤枉可能的无辜人员;二来,也是职业道德使然,不会向与案件无关人员多说半个字。
  就像李穗苗曾经去打过暑假工的那个电子厂,老板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猜测,李天自不会多说半个字。
  李穗苗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守口如瓶”,她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叶学长父亲过世的事情,还是老师无意间提的一句。当时李穗苗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李天自让她买了水果去看望班主任。
  班主任重重叹气,摇头说可惜了。
  叶扬书品行那么端正的一个好孩子,这么早就没了爸。
  ……
  李穗苗又陪父亲逛了逛校园,晚上八点钟,李天自催促着李穗苗回宿舍,说不想耽误她休息。李穗苗没办法,送父亲走到学校门口,才又慢慢地走回宿舍。
  李天自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李穗苗能明显看得出父亲的衰老。
  她心疼到暂时将少女情愫压在心底,即使祁复礼找她聊天,她也没办法集中精力。只想还是不要考研了,早早选个好工作,早早补贴家里……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样命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般家庭优渥。
  李穗苗知祁复礼的母亲开服装店,生意做得很红火,在他们本地开了好几个连锁店;也知祁复礼的父亲是某品牌的地区独家代理,在祁复礼开学时还千里迢迢过来,亲自开车送他――
  这些,都是军训后的座谈会里听到的。
  人生起跑线上,有人天生就有着父母的助力,有人却要背负着担子前行。
  李穗苗羡慕他,但不嫉妒。
  倘若让她重新投胎一次,她依旧会选择现在的父母。
  因为爸爸妈妈爱她,她也深爱爸爸妈妈。
  千金不换。
  李穗苗不知道李天自来她们学校是要问谁,她只知道自己和父亲又一块儿吃了两次饭。李天自买了晚上的票回去,高铁二等座,晚上十点到。临走前,李天自摸了摸李穗苗的脑袋,又偷偷给她塞了五百块。
  在这边住的这些天,李天自已经感受到首都的高昂物价。
  他们这一代的人,都习惯了吃苦,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宁可苦自己,不能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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