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在祁复礼打趣她和叶扬书时,不管对方是有意无意,李穗苗都急急澄清:“校医院的医生说医务室里的设备和药物有限,建议我来校外就诊;舍长给叶学长打电话,也是因为他是我们班助;叶学长昨天晚上照顾我,也是因为他足够负责。”
“喔,”祁复礼笑,“原来扬书照顾你,是因为他负责。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李穗苗坐在床上,认真说:“因为你来找叶学长?”
祁复礼看着她,半晌,桃花眼更弯了:“嗯,找你叶学长。”
这样说着,他转身,回看:“你叶学长呢?被你藏起来了?”
――没有。
叶扬书姗姗来迟,额头微微沁出一些汗。
不知为何,平时和祁复礼总是好兄弟的他,今天看到对方,却没什么笑,沉默地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闭了闭眼,再转脸看李穗苗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温和有礼的学长模样。
“医生说你最好吃流食,易消化的东西,”叶扬书说,“别担心教官那边,我帮你请了假――后面的训练,你都别去了,最后一天走方阵,你也不用去。医生说你需要挂两天水,导员那边也出了假条,等会儿我回学校帮你拿,”
李穗苗说谢谢学长。
叶扬书没在这里留很久。
正常情况下,他们也是有课的。不过叶扬书现在是班主任助理,开学前一个月,主要工作还是照顾好学弟学妹们,因而许多课都可以请假不去。
祁复礼不一样。
李穗苗还听他接了电话。
没有避着他们,祁复礼就在病房里接起,笑眯眯地叫着妈妈。李穗苗竖起耳朵听,听祁复礼说之前订的按摩仪上门了,让他们注意签收。
还有,爸酒精过敏,晚上应酬时,一定记得说,要不含酒精的饮品,饭菜也是……
都是些温暖的细碎家常话。
李穗苗的点滴下得极慢,叶扬书盯着看了几眼,终于耐不住,靠近她,让她把手抬起来,要看看有没有“鼓针”。李穗苗知道对方是好意,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让他看。
叶扬书靠近的时候,李穗苗嗅到他身上有着和祁复礼类似的香水味――
淡淡的香根草,像朦朦胧胧的青山雾霭,有着迷雾的丛林。
都是她爱的那一款。
这并不是一款多么大众的香水,不会像超级雪松或者乌木沉香这样的广为人知。
如此小众的香水,同时在两个人身上嗅到,李穗苗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两人或许在分享同一瓶香水。
但这样的推论又极其站不住脚。
祁复礼倒还好,叶扬书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和人分享、或分享他人之物的类型。
余光察觉到祁复礼结束通话,走来,李穗苗抬起头,下意识去看他。
与其同时,叶扬书按住她的手背――
在她有所反应前,叶扬书已经干脆利索地连胶带和针头一起拔掉。
凉凉的液体有一滴落在她手背上,冷感和痛感同时袭来,李穗苗被迫看向叶扬书,而后者敛眉,视线并不在他身上,微微抬头,问祁复礼:“阿姨的电话?”
“嗯,”祁复礼说,“还有我爸。”
第8章 沟渠中仰望月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在得知这句话是诗人兰波所写之前,我还以为这是心理医生对完美主义者的一种总结归类。
我并不具备文学上的天分。
我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也不够敏感,无法共情他人,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我自私自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为达成目的。
比如,从不用香水的我购置了第一瓶男士香水。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合成的气息,或者说,任何有存在感的味道都让我不舒服。
我的嗅觉不够敏锐,而控制这些香水在身上留下的气味格外地难。稍微重一些,我的鼻子就会敏感到打喷嚏。
这真是一件糗事,我已经开始搜索抑制自己会因刺激而打喷嚏的方法。
对了。
这不是基因缺陷,而是幼年经常被父亲打得鼻子流血、留下的后遗症。
我找寻着恢复嗅觉的方法,也耐心地探寻着香水在衣物留香的最佳剂量――只因它能帮助我吸引小麦穗的注意力。
搜集小麦穗的喜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知道她最爱的雪糕类别是糯米糍,最喜欢的炒酸奶口味是芒果,每周六固定会和朋友去食堂吃手撕鸡干拌面,她几乎一直都在食堂用餐,最常去新食堂,吃过最多的一个菜是花胶鸡鱼粉。
我知道她的生理周期固定是二十八天,生理期的第一天上午会请假休息,她常吃布洛芬来止痛,运动细胞不发达,几乎每晚都会被舍长拖出去跑步,我知道她不想跑,但会为了朋友而坚持。
我还知道她最钟意的男香是Tom Ford的灰色香根草,最爱的女香是Bottega Veneta的幻境,我知道她膝盖稍向上的疤痕是被父亲的仇人弄出来的,我还知道她喜欢穿长裤遮盖住那些痕迹。
但我不知道能让她立刻爱上我的咒语。
让小麦穗爱上我,是一个更加、更加、更加漫长的过程。
我必须为此做出努力。
我观察着小麦穗对不同男性的反应,窥探着她曾经读过的每一本书,反复看她提到的每一个电影,截图、下载、打印她空间、微信、微博、贴吧等等所有网站的信息和发言痕迹,收集着她对不同男性衣服、仪态、气味、配饰等等等等的看法。
分析,归类,推导。
我在大量的数据中发觉,她会爱上的男性类型,和我的朋友,完全吻合。
换一句话。
我的朋友,就是她的理想类型。
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糟糕到过了好几日,我还是无法像之前那样对待我的朋友。
朋友很重要。
小麦穗也很重要。
我不想因此失去这难得可贵的友谊,更不想因此放弃小麦穗。
我猜测,朋友也是这么想。
他大约心情会更加复杂。
因为他还认定我们是共犯――
尤其是在摊牌之后。
我们的父亲曾经是同事,我们短暂地做过邻居,我们读着同样的中学、大学,现在用着同样的香水,有着同样的穿衣风格,爱上同样的人。
甚至连正在做的事情也类似,为了不动声色地给小麦穗送东西,所以给整个班的同学都购置了一模一样的补给。
醒悟之时,我的朋友将糯米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原本是打算递给我的,而在我说出“李穗苗”后,他的手就僵在空中。
在意识到我们将要成为竞争对手后,他第一时间失去了冷静。
我听见他骂了脏话。
这大约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是可喜可贺。
中学时期被调侃不会讲脏话,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不会反驳,也不会辩论,不会为了刻意证明自己而出口成脏。
现在说得如此顺畅,我想他一定是气疯了。
好脾气的人被气到了。
小麦穗,你肯定不会看到这一幕,但我真的想让你看到――
看到一个温柔礼貌的人为了你而变得肮脏,你会不会感到有趣?
或者,看到我这样一个肮脏的人,为了你走向干净――
你会不会感到欣慰?
我和我的朋友都需要冷静,我们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沉默后达成默契。
争论暂且放在一旁,还是先给你送东西更要紧。天气炎热,我听说了你今天要加训,猜测你那个450ml的杯子装不了能让你喝一下午的水。
小麦穗,看,你多么优秀,多么厉害。
你解决了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也成功地让我拥有了怜悯心。
你治疗了我,所以投桃报李,我这新生的怜悯也只能为你。
我会将我心脏中唯一因你而生的同情,剜下来,盛在洁白的碟子中,双手捧着,送给你。
希望你能将它珍惜地吃下去。
对了。
你们的班长不太礼貌,调侃的学姐也很不礼貌。
我想,他们会为自己的不礼貌付出应该的代价。
就像我的父亲,已经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了生命。
别害怕。
小麦穗。
你的父母不会这样,你的母亲是好人,她会长命百岁。
你的父亲也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好、这样敬业的警察。我听说了他的事迹,听说他为了拯救一个欲跳楼自杀的小孩,不做任何防护地上了十楼,听说他为此断了一条胳膊,也听说他后来还被谴责――
我钦佩他奋不顾身去救人的勇气。
――如果你的父亲不调查我的话,我想,我一定也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他。
就在为小麦穗送去慰问物资之后的晚餐时间,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彼端,我听到母亲不安的呼吸声。
良久,她才说:“你爸的案子要重审了。”
我安抚着她,问她,事情怎么回事。
她说,当初作证的老徐翻供了,承认自己在当初做了伪证。
这个关键性的证据,让我父亲的案子,成功有了他杀的可能性。
再和之前的案子一同立案、审理――
我问妈,是哪个警察负责这个案子,她知道吗?是谁主动联系她?
知道吗?
小麦穗。
我妈说出了你父亲的名字。
我真遗憾啊,你的父亲是一名警察。
第9章 好久不见与初见
大约是不小心碰到了手。
原本乖乖插在血管中的针头因为外力作用而挪动,液体在针孔处的皮下堆起一个小鼓包,边缘开始发青。护士赶忙过来,一边用橡皮筋重新勒紧李穗苗的手腕,一边又半是责备地问,怎么自己没注意?疼吗?
不可能毫无感觉吧?
李穗苗的确没什么感觉。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祁复礼身上了。
这种话难以对护士提起,她低着头,耳侧听得到叶扬书谴责祁复礼的声音。
“老祁,”叶扬书说,“你怎么看的病人?”
祁复礼说:“对不起啊,李穗苗。”
他发音很准确,吐字清晰,声音好听到可以去做播音主持。
李穗苗第一次觉得自己名字还挺好听。
就像刚开学、接新生回去的大巴上,加了新生微信群,祁复礼念了一遍整车同学的微信昵称,低头统计,做记录。李穗苗晕车,她的位置就在第二排,祁复礼和叶扬书坐在她前面。
她那是第一次独自拉行李箱去陌生城市,坐了四个小时左右的高铁,又将迎来近一小时的大巴,晕车药也不能完全拯救她翻箱倒柜的胃。祁复礼经过她,坐下来时,李穗苗闻到淡淡的清凉味道。
她没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好久不见”这四个字也无法出口。
因为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他们的初见。
是她一个人的“好久不见”。
祁复礼坐下时,回头看着她笑。
“麦子穗苗,”他说,“的确,’小麦穗苗’听起来更顺口。”
……
那之后的不久,李穗苗就偷偷地改了微信昵称。
她恋旧。
一个微信昵称用几年,一个人也要暗恋几年。
轻易不曾改变。
现在也是。
叶扬书要回去开班会,祁复礼也有课,两个人都不能再继续守着李穗苗看她挂吊瓶。李穗苗也不想耽误他们各自的行程,保证自己一定注意。
点滴很快挂完。
叶扬书发来了她的请假条照片,提醒她,如果不舒服的话,今天一天都不必去操场。
只要晚上准时回宿舍就好。
太阳晒得人眼花花,李穗苗自己打车回学校,打车费让她悄悄肉疼几分钟。
3.5公里,没有直达公交或地铁,早知道不如自己走回去。
办理完出院手续时已经临近中午,她在周围徘徊好久,还是没舍得在医院周围吃饭。对于她来说,价格太高了,回学校食堂吃饭才是更好的选择。
李穗苗的妈妈还没有退休,爸爸做警察,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万多一些块。在小城镇里来说,一个家庭年收入能有近二十万的确已经很不错,可李穗苗在京念书,再怎么节省,一个月的生活费也要花掉一千五。
更何况,家里在努力存钱买房,还有年事已高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他们都没有退休金,只有最基础的合作医疗。
尽管爸爸妈妈一直在讲,不够了就找他们拿钱;可李穗苗知道父母赚钱有多不易,轻易不会开口。
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舍长一起,在课余时间接一些单子,打打工,赚赚零花钱。
李穗苗最后在学校食堂吃的午饭,大一新生都还在军训,只有一些没课的学长学姐们提前过来买饭。医生给李穗苗开了一周的药,仍旧叮嘱饮食清淡,她买了一份简单的水煮菜,低头慢慢吃着,顺便回爸爸的微信。
她的父亲李天自,平时不常说话,在微信上却像是解锁了另外一种人格。李穗苗离开家后不足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能收到来自父亲的长篇短信,嘘寒问暖,分享日常。
今天也是如此。
正义:「穗苗,你最近生活的还好吗?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回家了。平常你都会在八点钟打视频电话回家,昨天没有,是因为军训太累了吗?」
正义:「苦难能磨练人的意志,也能充分锻炼你的身体。如果感觉到疲惫,也一定要坚持。」
正义:「身体不舒服的话,也不要硬撑。健康重要,你的开心也更重要。」
消息都是半小时前发出的。
李穗苗几乎一上午没有碰手机,匆匆吞了两口饭,才给爸爸打过去。
无人接通。
李穗苗又打电话给妈妈。
夏天的病人少,郑歌春也有时间,听了女儿的电话,哈哈大笑。
“没事,”郑歌春说,“好像是之前有个案子出了点问题,你爸爸这几天天天往市里跑,开会呢。”
李穗苗没说自己生病的事。
出门在外,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对了,”郑歌春说,“你爸昨天晚上十点忽然坐起来,吓我一跳。我问他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他一边下床穿袜子一边说听见你声音了,说你回来了――噗,我一顿嘲笑他,睡魔怔了。”
李穗苗用筷子轻轻戳碗里的菜梗说:“妈妈,我也想你了。”
“十一还回家吗?”郑歌春问,“票是不是不好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