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起的名字,不是让你背负我的痛苦,我只希望你外公不会怪我违背世俗伦常和你爸爸结婚生下你,你的存在,是能够宽恕所有人的。
你出生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无法面对你的,甚至确实把你当成痛苦和罪恶的延续,可是你一天天长大,我的关心一天天遁形,你和我太像了,我没办法面对一个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天真的阿宥。
殉情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跟他相识二十余年,一条命而已,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答案在你心里。
妈妈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去广济寺找慧空师傅,把那条绳子带回来,烧了吧。
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我不想和他有分毫牵扯了,哪怕换个干干净净的开头和结尾,我也不愿。
祝顺遂康宁。
———徐舒婉绝笔
信不长,但是她读完却是花了好久好久,多看一个字都是凌迟,辛尧早就离开了。
信封被她打开。
她手腕一下脱了力,成千张照片散在桌面上,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让她眼泪都忘记往外涌。
正面照不多,基本都是她还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拍的,等她再大一点,基本上都是偷拍,很多不同的角度。
有时候是在幼儿园,隔着一道栅栏,有时候是在学校操场上,还有她参加各种比赛的身影,也有在家里肆无忌惮大笑的样子......很杂,数量多的让人心惊。
又让人心酸。
她十八年没体会到的母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扑了过来,让人觉得窒息。
唯一掉落在地上的一张照片是两条红绳,不太像普通的编法,她见过,还在她包里躺着。
纪眠之弯腰捡起,沉默了一会突然就笑了,咸涩的眼泪掉入唇缝,比糖要苦,伸手按压了一下眼皮,都是疼的,眼泪淌的更凶了,热气自胸腔升腾。
究竟是多恨,才会连姻缘都断掉,又是多难忘,才会殉情,连他送的镯子她都要带走。
第38章
江凛最后还是找了过来。
满桌的照片, 还有遗嘱。
纪眠之疲惫的仰头看他,“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她不在了。”
“嗯。”
她喃喃道,“只有我不知道啊。”
江凛垂下眼睑, 把桌上的东西收好, 忽的出声, “你要去看看她吗?”
城郊, 墓园。
纪青寺墓碑的后面。
纪眠之捧着玫瑰站到墓前,半蹲下身子,用纸巾一点点把积灰的墓碑擦干净,把花放下。
“她这么爱干净, 怎么受得了墓碑这么脏啊。”
江凛垂眸看着蹲在地上的纪眠之斟酌着开口说,“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 你刚回来那阵在这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徐姨当时留了话,不让我们来看她,让我们给她找个背着纪叔的地随便葬了就行。”
红玫瑰鲜艳欲滴, 花瓣上还沾着水珠,花店老板娘喷的, 一阵风吹过,水珠一下就散了,多待一会都不愿意。
纪眠之也是。
她没回答江凛的话, 自顾自的拿出刚才买的劣质打火机把那根红绳烧了, 一堆灰,在的时候是根有分量的绳子不过几秒的时间,风势助长火势, 红绳尽数化成飘渺的灰尘。
爱意就此消弭于世间。
然后她站直, 等待发麻的腿缓过劲,偏头对江凛说, “今天晚上能不回去吗。”
“能。”
两个人开车去了悦庭。
今天阴天,阳台上灰扑扑的一片,石榴树也光秃秃的,孤零零的立在阳台一角。
卧室房间门被轻轻带上,窗帘半掩,纪眠之就那么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反复低眉看着手里的照片,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江凛没进去打扰她,走到阳台处给周莉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久到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他站在房间门口,驻足了大概几十秒,里面仍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哭声。
反常的让人心悸。
他思虑片刻,终究是搭上门把手往下压,然后打开灯。
刺目的灯光赶走黑暗,手里的照片被抽走,纪眠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伴随着江凛极轻,还有一丝踌躇的声音。
“阿宥,你别不说话。”他喊她阿宥。
纪眠之抬手挡了下头顶刺目的阳光,不易察觉的阖了下眼睛,等到适应房间的亮度之后,她动了下僵直的身体,缓缓用沙哑破碎的喉咙发声。
“你为什么也喊我阿宥。”
“为什么连你也喊我阿宥。”
两句话说完,她眼泪往下掉,成颗成颗的砸在江凛的手背上,很烫,然后转瞬变冷。
江凛的眼底蕴着几缕不忍,薄唇翕动,想说些什么,结果被纪眠之打断。
现在还没到供暖的时候,空调也没开,许久不住人的房间冷冰冰的,气流流通沉着静谧和压抑。
纪眠之垂眸,胡乱的擦了下脸上的泪,带着悲怆,“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房间里一声声荡着她的发问,窗外夜幕发深,像是巨大的漩涡,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吸走。
江凛并肩和她挨着坐,不经意的看着窗外夜景,也在想为什么。
没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仍然和纪眠之一样顽固的认为徐舒婉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可是在一沓照片夹杂着几张密密麻麻的遗嘱和一封信的时候,他也想不通。
他给周莉打电话,电话那边的周莉好像是在上课,中途让学生自习后,走到一旁和他讲过去的事,事无巨细。
那些被他们所有人全然忽略,或者斤斤计较的小事,毫无征兆的跳出真相。
阿宥不是阿宥,阿宥只是阿宥。
徐舒婉是过食安眠药离开的,清早纪青寺下完葬,一身疲惫还没来得及洗去,下午就听到她不在的消息,床边的小灯亮着,桌上放了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大意就是交代自己的身后事。
短短几天,两场葬礼,艳阳高照的六月让人陡然心寒,那一整个暑假都很沉默,篮球场上没有球打在篮筐的撞击声,也没有人争着去江家门口摘石榴,大家都很平静。
影子被拉长,江凛兀自出声,“可能因为你是她的亏欠吧。”
他慢慢组织语言,“她没办法去接受一个那么像她的纪眠之,这太亏欠徐先生。”
特别是连后来面临的抉择都那么相似。
“也可能是对你的亏欠,她用最恶毒的话语去诅咒纪家,但是离婚后依然坚持要了你的抚养权。”
纪眠之抽了几下鼻子,扼住汹涌的情绪,用力捏着膝盖上薄薄的布料,“那我宁愿她一辈子都不说出口。”
要瞒就瞒一辈子,要藏就藏一辈子,为什么还让她知道,是不甘吗?还是她也后悔了。
她把照片一张张收好,站起身,什么都没说,随便找了个空荡荡的抽屉,锁了起来,然后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浴室的水声沥沥,夹杂着哭声。
江凛悬着的心骤然放下。
哭出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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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江凛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往旁边一捞,结果空空荡荡的,冰凉一片,瞌睡一下就跑了,他揪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下楼。
油烟机繁忙的工作着,水龙头汨汨的流着水,厨房有香气传出来,透明玻璃门能看到纪眠之忙碌的身影。
他怔愣片刻,趿拉着脱鞋走近厨房,“怎么起这么早?”
粥刚刚熬好,纪眠之抬手把油烟机关掉,边解着围裙边回头,几缕蓬松的发丝垂在侧脸处,她表情苦恼,指着红肿的眼睛,“你看我眼睛肿什么样子了。”
“昨天睡那么早,睡饱了就醒了。”
江凛从锅里捞出两个水煮蛋,挺随意的过了下凉水,余光里留意着她,“敷一下,爱哭鬼。”
纪眠之闭眼,往江凛身边凑,“你给我敷。”
温温热热的鸡蛋落在红肿的眼皮上,有点刺痛还带着舒缓后的爽/感,男人的大手偶尔划过乱颤的睫毛,手下动作轻柔。
“你说我爸要知道我哭成这副鬼样子是向着我妈还是我。”她突然开口。
江凛敲鸡蛋的手一顿,然后不着痕迹的继续剥,等到目光落到她濡湿的睫毛上,他假装看不见,拉长尾音装模作样的思考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调。
“纪叔肯定向着徐姨,不过我向着你。”
纪眠之睁开眼,噗呲一声笑了,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佯装恼怒,但是那点哭音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你要是不向着我,我就去找江叔告状。”
江凛手抵着下巴,审视了她两秒,然后转身端着早餐往客厅里去,声音低沉带笑,“兔子精吃早餐了。”
“啊——”纪眠之仰头暴躁抓狂的喊了一声,“今天我要带着墨镜加班!!!”
餐桌上摆着的早餐琳琅满目,每份都那么一点,得亏家里锅子多,还提前买了一个挺大的保温板放在桌上,要不然早就凉了。
除去在博昭然家纪眠之随便做的那几样小菜外,其实这算是江凛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纪眠之做的饭。
软烂的皮蛋瘦肉粥入胃,江凛放下餐具,挺悲哀的说了声,“完了。”
纪眠之怔,以为是不合他胃口,急忙问,“不好吃?还是不合你胃口,要不然你吃别的。”
“不是。”江凛摇摇头,认真的看着她,缓缓说,“我只是在想,你做饭比我好吃,如果以后我们吵架了,你离家出走,我连你的胃都抓不住。”
“那我们会吵架吗?”她反问。
“不会。”
“万一吵架呢?”
“道歉呗,男子汉大丈夫,该跪就跪。”
两个人随便闲聊了几句,门铃突然响了,大清早的,谁能来?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打出一个疑问。
江凛从门镜里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影,衣服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还能看到何明熙一闪而过的脸。
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了上来,门铃按的一声比一声急,他打开门,然后被推门的阻力压了个正着,然后一歪头,看见一群再熟悉不过的人,大摇大摆的走近他的,家门。
旁若无人的坐在他的餐桌上,吃着他的早餐。
太阳穴连着脑门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跳,他站在餐桌前面看着一群入侵者,指间叩了叩桌面,十分不满,“怎么找着这地儿的。”
秦知聿毫不犹豫把一脸病相的秦知珩卖了个彻彻底底,“我哥。”
纪眠之瞧着两个进食缓慢,脸色白的像鬼一样的人,担心的问,“你们俩怎么了?”
博昭然在桌下踩他,秦知珩妻管严,秦知珩不敢说话。
其他人都在专注饭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秦知聿。
代言人秦知聿往嘴里塞了个鸡蛋,还顺便帮阮雾占了两个小笼包,含糊不清的回答,“我哥和我嫂子做饭,两个人肠胃炎进医院了,半夜给我打电话喊救命,我他妈正打算跟媳妇睡觉呢,一晚上折腾我俩够呛。”
纪眠之,“......”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会做饭的人瞎捣鼓什么。
“那其他人呢?”她又指断了手的陈易东他们。
秦知聿摇摇头,这次是何明熙发言。
她边吃边摇头晃脑:
“东子哥在家待不下去了呗,正巧我妈让我和我哥叫着清允哥他们来给你俩送点东西,顺带把他偷出来了。”
“快中午了都,早就过了饭点,上班的上班,打麻将的打麻将,谁给我们几个做饭。”
“还是沈姨聪明,知道阿珩哥和嫂子他俩进医院后,让我们对个线,上你这蹭饭。”
江凛刚吃两口的爱心早餐都被这群成分很高的王八犊子瓜分掉,连喝了小半碗的粥都有人接手,汤水都不给他留,现在不爽的很,冷眸扫了几个来回,叉着腰站在餐桌门口,压迫感很强,但是丝毫不影响这群饿死鬼。
“东西呢?”他问。
“车里,太多了,吃饱了下去拿。”
整个房间乌泱泱的乱,不知道谁钻进厨房,惨叫一声,“眠之姐,你家锅空了。”
“饿死了饿死了,昨天喝了酒吐的昏天黑地,再给我做点。”
“啊——我也没吃饱,昨天跟我爸闹绝食,这才垫了个底。”
有一瞬间的安静,然后埋头吃饭的满桌子人齐刷刷的看着纪眠之,可怜巴巴的。
碗都是空的。
有饭就是爹。
纪眠之心软,最受不了一个个长的漂漂亮亮的姑娘小子这么看她,认命的往厨房迈步。
欢呼声刚响起一秒,被迫中断。
江凛不让纪眠之去,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一字一顿,“吃饱了没。”
他妈的,他老婆眼还肿着,哭一天了,一大早上没睡好就起来坐早餐,他就喝个粥,剩下半碗还不知道被哪个玩意占了。
就这,还想让他老婆继续做?
青天白日,做什么梦呢。
人在屋檐下,宁死不低头,不吃早饭可以改吃午饭,反正过会又到饭点了。
有人不要脸,有人仗着年纪小,有人仗着自己病号,更有甚者,面子里子全不要。
说的就是秦知珩。
仗着自己肠胃炎,还不要脸,挑了挑眉,搂着眉眼耷拉着的博昭然,吊着嗓子臭不要脸的说话,“我妈跟我说,他们几个带了挺多土特产,好吃好喝的全都有。”
“让他们拎上来,看看缺什么,列个单子去超市采购,让他们都给你俩打下手。”
你他妈想的还真是齐全,算盘打得满屋子都能听见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