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猜测道:“兴许是看到了喜欢的画作请您品鉴?”
齐格直觉没那么简单。
这般想着,画卷随着他的动作展开,露出真容:
――是幅人像。
画中女子大约双十年华,明眸善睐,坐在满池碧荷前,微垂着头,目光落在微凸的小腹上,尽显温柔。
齐格在看到女子的长相后,目光一缩。
*
月上中天,使馆外的长街一片静谧。
昏暗处立着两道并肩的人影。
洛之蘅望向一旁的太子,担忧道:“王女离世这么多年,南越人万一记不得王女的模样――”
“记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呢。”太子终于将视线从灯火通明的使馆上移开,自我说服一般,轻声道,“我给了他们选择。”
洛之蘅望着太子仿佛压抑着什么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初赵明彰到南境时,她就已经看出来,太子虽然有两个亲兄长,但他真正的手足也就只有赵明彰而已。
两个同样失去依靠的稚童,扶持着长到如今,情谊非同寻常。
倘若他们猜得没错,惠王妃当真是南越的王女,那赵明彰这位“王女之子”就必然要回到南越。
曾经的手足,成了日后不得不防备算计的敌人,对太子而言,不亚于锥心刺骨之痛。
太子的理智明白,冒充南越王子之人兴许背后还藏着阴谋,但偏偏涉及到手足,感情上难免挣扎。
所以他将选择权交到南越的手里。
若南越在看到画像后无动于衷,要么惠王妃同南越没有任何牵扯,要么经年日久,南越人已记不清王女的模样。
前者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后者,只能说明南越对王女的血脉也没有多看重,只是恰巧需要借着王女的名头,来找到一个能够让朝局稳定的工具罢了,真相与否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那太子自然不会让赵明彰回到南越遭罪。
但若南越认出了王女,要太子告知王女后裔的下落――
洛之蘅望着太子面无表情的侧颜,不忍再想下去。她暗叹一声,伸手牵住他的手,微微用力。
画像送进去已经快一炷香,算算时间,齐格应当已经拿到了。
究竟是什么结果,等到明日自见分晓。
洛之蘅微微仰头,正要问太子要不要回家之际,余光忽然瞥见有道人影从使馆中飞奔而出,急切的动静在夜里分外明显。
那人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似是瞧见了他们,又猛地勒住缰绳。
洛之蘅心底一沉。
眨眼间,齐格停在太子身前,气都没喘匀,急不可待地问:“你怎么会有我们王女的画像?”
*
“郡主。”平夏走进来,朝着洛之蘅微一摇头,“殿下今日亦未曾上朝。”
洛之蘅眉心轻拢,满是忧思。
已经三日了。
自那晚从齐格的口中确认惠王妃的身份后,太子便将自己关在东宫之中谁也不见。
“冬凌问您,要不要去劝劝殿下。”平夏道,“接连三日未曾上朝,听闻御史已然准备弹劾了。”
太子未曾上朝的第一日,东宫便递上了折子,借口生病告假。但生病了却不请太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托词。
洛之蘅轻叹一声,吩咐道:“去准备些阿兄爱吃的膳食,我去看看。”
平夏忙不迭应了。
东宫内宫人尽退,静寂无声。寝殿内帘幕皆放,遮住热烈的阳光。
洛之蘅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辨认着方向,终于在墙角处的软塌上看到太子。
她放下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软塌旁的杌凳上坐下,然后低眸望去:太子平躺着,长腿微屈,一只手臂搭在额上,闭着眼,似是睡熟了。
洛之蘅没有出声,安静得坐在一旁。
许久,太子轻轻出声:“洛之蘅,我饿了。”
洛之蘅好脾气地笑道:“我带了些吃食,有阿兄爱吃的糕点,也有厨子特意做的南境菜,阿兄起来尝尝?”
太子“嗯”了声。他似是有些适应不了屋内的光线,任由洛之蘅牵着,慢吞吞地挪到桌边。
洛之蘅没有唤人进来撩开帘幕,只远远点燃了盏宫灯,勉强透出些光亮,堪堪能让人辨认出膳食摆放的位置,不至于夹空。
借着微弱的光线,太子专注用起膳来。
洛之蘅体贴地不做打扰。
一顿饭用了半个时辰,到最后,菜已凉透,太子没有知觉似的,依旧慢吞吞地吃着。
洛之蘅始终一言不发,只适时地撤下了转冷后不能入口的菜色。
太子眉目不动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才终于搁下筷箸,扭头望过来。
洛之蘅温和地询问:“我让冬凌他们进来伺候?”
“你不问问我吗?”太子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
洛之蘅却瞬间心领神会,她失笑:“问与不问很重要吗?”
太子沉默片刻,哑声问:“我若是卑鄙一回,不告诉小五这件事,你――”
“没有人能一直做出对的选择,也没有人能始终保持理智。”洛之蘅定定望着太子,“不愿手足分离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倘若告诉小五真相,就不仅仅是手足分离这么简单。南越乱象未平,王位不是好坐的。阿兄不愿小五涉险,想让他富贵逍遥一生,又怎能算是卑鄙?”
“阿兄不是圣人,没必要这般苛责自己。”洛之蘅声音坚定,“只要是阿兄凭着本心选择的路,我无条件支持。”
太子对上她温柔而又沉静的眼神,怔怔失神。
他已经体会到很多次被洛之蘅全心全意信赖的感觉,但再度经历时,依然觉得胸腔满涨。
好似百听不厌。
太子轻轻勾了下唇角,紧绷许久的心绪终于缓缓平静下来,久违地感受到如释重负。
“小五到了可以历练的年纪,前段时日,我给他安排了差事,他却拒绝了。”
洛之蘅不解:“为何?”
太子没什么起伏地复述:“他说自己学识不足,暂时难当大任,想再多学几年。”
洛之蘅下意识道:“但平川战事时,他在宁川分明做得很好……”
帮忙调度粮草,巡视城池,有条不紊,没出过丝毫疏漏,阿爹私底下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
太子缓缓道:“皇叔生前,颇得先皇偏宠。”
洛之蘅霎时了然。
能不能当上太子,要看是否为皇后嫡子;可能不能坐得稳太子之位,除了才干之外,皇帝的态度也不可或缺。
惠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二人年岁相仿,若惠王果真得先帝偏宠,时任太子的皇帝即便本人没有太多想法,身边也总会有人说三道四。
再亲密的兄弟情谊也经不起日积月累的考验。
有此芥蒂在先,皇帝对赵明彰必然做不到一视同仁。如此,赵明彰选择收敛锋芒,不惹皇帝忌惮,也就见怪不怪了。
“远赴南越去往陌生之地固然让人担心不舍,”太子顿了下,“但才干抱负无法施展,被迫放任自己泯于常人,何尝不遗憾可惜?”
洛之蘅深以为然,笑问:“所以,阿兄打算怎么选?”
“我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五会选择哪一条路。”太子不疾不徐地道,“我会把这桩事告诉他,至于是要去南越大展身手,还是留在盛京等待以后,全赖他自己权衡。”
洛之蘅毫不意外,笑问:“那阿兄可要换衣去见小五?”
“不急。”太子摆了摆手,目光中浮上冷意,“在见小五之前,要先清理门户。”
洛之蘅:“?”
半个时辰后,太子和洛之蘅十分“巧合”地碰上了从衙署出来的二皇子。
“二皇兄,”太子笑得很是和善,“下棋吗?”
第86章
二皇子倍感莫名其妙,不等他出言婉拒,太子已经不由分说地比了个“请”的姿势,声音温和却不失强势:“东宫内已经备好了棋局茶点,只等着二皇兄赏光。”顿了下,似笑非笑地问,“孤这番准备,应当不会白费吧?”
二皇子一噎,只好无奈应下。
太子吩咐冬凌将洛之蘅送回南境王府,才带着二皇子往东宫去。
路上。
二皇子奇怪地问:“三弟今日怎的这般有兴致,竟想起找我下棋了?”
“新寻来的棋谱,听闻内容精妙,想起二皇兄颇善对弈,特来相邀品鉴。”太子滴水不漏地回应。
二皇子将信将疑:“只是品鉴棋谱?”
“当然不止。”太子一哂,意有所指地道,“还有些事颇为不解,想向皇兄讨教一二。”
二皇子有心再问,太子却已然话音一转,拉着他叙起了旁的话。
这一叙,一直到东宫,二皇子都没有机会再试探。
初夏时节,东宫园内姹紫嫣红,池中碧绿荷叶交相掩映,芙蕖盛开,随微风舒展着腰肢。
莲池旁的水榭中,太子与二皇子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交错,棋子密密麻麻地布于其上。
太子指间黑子落于棋盘,似有若无地瞥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兄瞧着似有些心神不属。”
“是有些。”二皇子坦然承认,苦笑道,“大皇兄吩咐了我今日去见他,眼下就快要到时辰了,这局棋――”
他为难地叹了声,没再说下去。
这局棋行至一半,棋面胶着,若要结束,恐怕半个时辰也不止。
“皇兄这一手,真是驾轻就熟。”太子由衷佩服,低声道,“我曾经居然毫无所觉。”
二皇子面露茫然,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匿影藏形,算计于人后,示弱于人前……”太子缓缓出声,棋子却直捣黄龙,他一举吃下白子,继而抬眼看他,“大皇兄知道,他的旗号被你这般利用吗?”
二皇子极为慌乱,小心翼翼地问:“三弟是不是误会――”
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阳起适时出现,禀报道:“殿下,照您的吩咐,大理寺已将林疏言收押,梁大人已经开始审讯。”
二皇子登时顿住。
南境王府。
见到林岁宜的瞬间,洛之蘅登时明白了太子为何会让她先行归家。
“大理寺的人押走了小弟,母亲六神无主,让我来向你求求情,说虽然他一时失手害得格尔察命陨,但终归年幼无知,问能不能请太子开恩,不要让他遭牢狱之苦。”
“我知道太子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危急时防卫伤了格尔察,根本不值得太子大动干戈。”林岁宜顿了下,单刀直入地问,“阿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糊涂事。”
洛之蘅沉默了下:“去岁在南境时,我和太子遇到了场刺杀。”
“竟有此事?林家这小公子着实胆大妄为!”二皇子义愤填膺地出声,满怀愧疚地望向太子,“你在南境碰上这种事,我却现在才知,实在是我这做兄长的失职……”
太子执起黑子,琢磨着二皇子的棋路,状似无意地笑了下:“皇兄当真不知?”
“叮”的一声脆响,黑子在棋盘上落定。
二皇子循着声音垂眼,黑子原本处处势弱,看上去勉力支撑才没有呈现出败局,而随着太子这一手釜底抽薪,局势陡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黑子胜势顿显。
“原来如此。”二皇子低低笑了声,由衷道,“三弟闻一知二,果然颖悟绝伦。”
太子并不居功,分外谦虚:“是二皇兄教得好。”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地露出知己知彼的笑容。
这一瞬,二皇子敛去眼神中的故作无知,一改先前怯懦示弱的姿态,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露出獠牙。
“当时那场刺杀,我们策划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怀疑到林疏言身上的?”
“当时确实没有想到会是林小公子所为。然而此次他在阿爹眼前忽然对格尔察下死手,又牵扯进‘南越王子’之中,太过巧合,让阿兄不得不生了疑心。”洛之蘅解释道,“虽然那次刺杀行动缜密,但也并非毫无疏漏。刺客使用的乃是军械,为宁川府衙所有,调配给下辖巡检司使用。阿兄心知这桩事和盛京脱不了干系,不愿阿爹牵扯其中,便不了了之。但是阿爹心疼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放过幕后之人,还是让巡检司呈报了兵器流向,发现唯一兵器有异样的巡检司,隶属万阳县。怀疑到林小公子后,阿爹便将此事告知了殿下,而我那时恰巧听闻,林小公子被下放到了万阳县历练。”
林岁宜也跟着回忆起旧事,语气复杂:“当时是因着他在群芳宴纠缠你之事,兄长有意送他回祖地反省,但母亲不愿,哭闹起来。兄长无法,只好妥协,顺着母亲的心意将他下放到万阳县,以作惩处,原来,他竟谋划了刺杀之事……”
一批不合格的兵械罢了,上面无人在意,堂堂刺史之子有需要,调动些许,底下的官员惧于刺史威慑,又怎会不给林疏言行个方便?
“但太子当时白龙鱼服,小弟又是怎么认出他身份的?”林岁宜不禁疑惑。
洛之蘅道:“这就要问二皇子了。”
“不错。”二皇子痛快承认,“我虽不知你当时去了南境王府,但你去了南境之事满朝皆知。于是在你离京前,便传信给了林疏言,叫他留心关注,伺机行动。没想到,偏就这么巧,你正去了宁川。”
他望着太子,似笑非笑道:“人丁单薄的南境王府,忽然来了位故人家的公子,又姓崔,又被南境王府奉为上宾,你说,林疏言哪能认不出你?”
太子摩挲着棋子,露出了然的神情:“二皇兄深谋远虑,孤受宠若惊。”
“储君之尊,当得如此。”棋局胜负已定,二皇子反而没了顾虑,随意地落下白子,虚心求教,“我和林疏言明面上并无交集,你又是如何怀疑到我身上的?”
“你先前和我提起过,”洛之蘅不由生出些许惭愧,“林小公子曾在盛京求学。”
林岁宜隐约记起,确实有过这回事。
洛之蘅又续道:“那段时日,宫中为二皇子议亲,正是祭酒之女,二皇子往太学去得颇勤。”
林岁宜不免讶异:“仅凭他们两个可能遇见过,就能断定二皇子就是主谋之人?”
“当然不止于此。”太子随之落子,语气淡淡道,“大皇嫂自戕时,我去大皇兄府上,他曾说,他以为我被驱逐到南境是被皇帝厌弃,翻身无望,所以心慈手软,放我一马。”
二皇子讥讽一笑:“你也信?”
“我为何不信?”太子眼神淡淡,“大皇兄有意谋夺太子之位,满朝心知肚明。这么些年,他给我使绊子,算计我,从来光明磊落,在这桩事上说谎,又不会得了我的感激,何必多此一举?”
“而且,”洛之蘅顿了下,补充道,“当时我去见大皇子妃时,她提醒我‘岁寒难惜芳,酣春不怜人’。”
林岁宜露出茫然的神情:“这句话,有何深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