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燕寻就又生了点坏心思。
领着这朵娇花,去瞧点有意思的事情,说不准能把她吓得尖叫啼哭呢。
于是,邢燕寻领着沈落枝去了邢家军驻守的牢狱里。
纳木城内有两个监狱,一个是建造在南区的,关押了一些寻常的盗窃抢劫之人,多是大奉人,而在北城的邢家军驻扎地内,还有一处牢房,专门负责关押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比如在西疆劫掠的悍匪,比如南陈的情报贩子,比如一些喜好屠杀大奉人的西蛮人,比如走私犯。
这群人都是真正的嗜杀之辈,寻常人都镇压不得,需要邢家军来镇守——他们也不会直接死,因为会有人来赎他们。
邢家军镇守西疆多年,自然有一套关系网,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有关系的地方,就难免要做一些退让。
悍匪也好,情报贩子也好,走私犯也好,这些人都是埋藏在西疆黄土之下的沙虫,虽然讨厌,但也是杀不尽杀不绝的,所以赎出去,换一笔军饷也好,唯独西蛮人是绝不会放出去的。
进了邢家军牢狱的西蛮人,只有死。
今日,邢燕寻便要带着沈落枝去见一见那些西蛮人——她之前带着沈落枝去东市的时候,沈落枝能被一个只是略有些相似的北漠人吓成那样,若是瞧见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西蛮人,不得吓得痛哭流涕,不能前行?
邢燕寻便抱着这样不怎么光彩的心思,带着沈落枝去了地牢里。
邢家军的牢狱做的很坚固,据说是混了特制的钢铁而做,防备被人劫狱,或者里面的人自己跑出去。
毕竟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猛汉,万一真的动乱了,定是要出很多人命的。
邢家军的地牢门口守着两个将领,开门时瞧见是邢燕寻领路,便让出了身位,地牢有长长的,向下的台阶,一走下去,下方十分昏暗,一股干冷的阴森寒气扑面而来,其中混着血腥气与粪便的臭气。
“这里关押的都是西蛮战士,有的是落单了,被我们抓了,有的是攻掠城池时被我们抓了。”
邢燕寻随意从墙上拿下了一支火把,握在手里,刻意快走了几步,将沈落枝一个人抛下了。
这地牢很长,是一个圆形隧道,从最前面开始走,一路绕一个圈,能重新走回来,两侧都是关押的西蛮将士,这群人都是身形高大的蛮族兵,见了她们便扑上来,在栅栏上敲敲打打,并怒吼着一些西蛮语。
沈落枝跟耶律枭学过一段时间,能简单的分辨出他们在吼什么。
“决一死战。”
“大奉的男人都死了?”
“有种的将我放出去!”
多是这种无用的挑衅的话,但是这群人面目狰狞,手中铁链砸向铁栅栏时会发出凶猛的撞击声,乍一看,颇为吓人。
邢燕寻拿着火把回头,想瞧瞧那位小郡主被吓得不敢动的样子。
结果她回过头时,便瞧见沈落枝站在甬道中央,一脸平静的看着那些被俘虏的西蛮将士。
这甬道之内一片昏暗,只有隔二十步外才会放一个火把照明,因而便将四周照的明明暗暗,沈落枝所处之处恰好略昏暗,她半个身影都隐匿在暗间,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盯着那里面的西蛮人看。
“郡主?”邢燕寻奇道:“您在看什么?”
寻常的小兵来此,都会心惊胆战,这沈落枝如此娇弱,为何不怕?
“我在看我大奉威仪。”沈落枝回过头来,看向邢燕寻,在瞧见邢燕寻的时候,她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脚自昏暗的地方走出来,迎着邢燕寻而来,她踏入被火把照亮的明亮之处时,身上由银丝云锦织成的裙摆上便有水波一样的波纹在荡漾,像是从暗处走出的洛神女一般,眉眼中满是温柔坚定的光。
“将军为我大奉边疆,辛苦了。”沈落枝道,她说:“我很喜欢这里,能亲眼得见此处,是落枝的荣幸。”
连带着,沈落枝都更喜欢邢燕寻了。
邢燕寻一时有些失语。
她认真的看着沈落枝的眉眼,发现这人依旧是一脸笑意,甚至比之前笑的更开心了。
沈落枝认真的吗?
裴兰烬这个未婚妻,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邢燕寻没达到目的,有点不爽,她领着沈落枝在此走了一趟,发觉沈落枝真的一点没被吓到后,便恶从心头起,领着沈落枝出了牢狱后,直奔了西城。
西城是青楼赌坊常聚之处,一眼望去,道路两旁都是勾栏,男□□妓都有。
因着纳木城是西疆的要塞,所以这里来往的商队人群都多,所以不管是白日还是晚间,西城青楼这边都十分热闹。
邢燕寻心想,那些可怕的西蛮士兵吓不住沈落枝,这满院子的酒色男女总能吓到了吧?她听说,如同沈落枝这般的女子,在京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见外男都要掩面的!
所以,邢燕寻带着沈落枝去了最大的小倌馆里。
小倌馆里热闹非凡,什么客都有,三教九流蛇龙混杂,邢燕寻拉着沈落枝在一处二楼包厢内坐下,唤人来点几个小倌来跳舞陪客。
邢燕寻猜得没错,沈落枝还真没见过这阵仗。
小倌馆的包厢并不大,脚底下是木板,上只铺了一层简单的地毯,四周挂着艳俗的红色薄纱,从门外走进来了四个男子,什么人种都有,大奉的,漠北的,赤京的,这些人上半身不穿衣裳,下半身穿了一条绸裤。
四个男子一字排开,一个龟公站在最前面,笑嘻嘻的和她们道:“都是刚来的小倌,新鲜着呢,二位姑娘是挑两个,还是都留下?”
他们说话间,隔壁还能传来嬉笑的声音,一个破木板不隔音,各种奇奇怪怪的动静直接白日上演,刺的沈落枝后背发麻。
西疆这片地方,大概是因为转瞬就死吧,所以这里的人都不怎么讲礼节,怎么痛快怎么来。
沈落枝是名门之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做派,那龟公说话时,她不由得抬眸望过去。
沈落枝一眼就看见了四个男人中,最高最壮硕的一个。
来人身量极高,这种个头,走过门框时还需微微低头,他皮肤是金麦色,发辫编织成细细长长的辫子垂挂与身后,面上带着一张铁质面具,抬眸间神色冷冽,他的胸前没有任何纹身,伤疤也没有,胸前也是暗色的,但是那身形却似曾相识。
最要命的是,他有一双幽暗如狼的绿眼睛!
沈落枝只觉得头皮都在那一瞬间麻起来了,她惊惧到不能讲话,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邢燕寻的手臂。
她纤细泛凉的指尖摁在邢燕寻手臂的护腕上,邢燕寻清晰的感受到她在发抖。
“灼华郡主?”邢燕寻心里暗喜,心说终于把沈落枝给吓到了,便一把扶住沈落枝的手臂,道:“这是怎的了。”
她说话间,顺着沈落枝面对的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了一个身形健壮,气势沉稳的漠北小倌,外行人看不出来,但邢燕寻是在人命里打滚儿的将军,自然能瞧出来这人根骨像是会武,邢燕寻果断向门外喝道:“来人!”
门店外便窜进来四个带刀的兵——这都是方才一路跟在他们后面的,都是能为邢燕寻拼命的亲兵。
“灼华郡主,可有何事?”等到人齐了,邢燕寻才有了几分底气,又问沈落枝。
问话间,邢燕寻又扫了一眼那漠北人。
那漠北人脸上还戴着面具,正站在原地,一副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龟公也很慌乱,连忙跪地求饶:“邢将军,这,这是我们刚买来的漠北奴隶,您这是何意啊?”
沈落枝被她这般一问,才回过神来,她下唇惨白,发着颤道:“他,他——他身份有异,你查一查他。”
沈落枝没有直接说“我怀疑他是耶律枭,绑了我的人”,而是道:“我看他,像是金蛮人。”
金蛮人入纳木城,会被直接斩杀的。
邢燕寻自是知道沈落枝被西蛮人抓过的事,她明白沈落枝怕这个人是西蛮人的原因。
而这时,那漠北人才开口向邢燕寻说了一串北漠话,而龟公也立刻掏出了一个商引,给邢燕寻看。
邢燕寻让亲兵接了商引看,又道:“将面具摘下来。”
沈落枝的手指抓的越发紧。
而那漠北人也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铁质面具之下,是一张刚毅的脸,轮廓分明,神色沉稳,眉骨端正,高鼻薄唇,典型的漠北人长相,且他的左脸上有一片烧伤后的疤痕,看上去颇为骇人。
对方又说了一串北漠话。
邢燕寻转而与沈落枝道:“商引没问题,他说他是北漠与金蛮人的混血,所以生了异瞳,但是生来就是在漠北长大的,并非是金蛮人,戴面具,是为了盖住脸上的伤疤。”
不是耶律枭。
是她草木皆兵。
沈落枝心口上的巨石被骤然挪开,她像是溺水的人刚上岸了一般,喉咙间发出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她过了三个瞬息,才勉强压下心口的慌乱,抬手向这位漠北人行了一个女子莲花礼,道:“小女子错认,与公子赔礼。”
邢燕寻抬手,亲兵将商引还给龟公,龟公也一直弓着腰解释:“怎敢怎敢?一个小倌,哪能让姑娘赔礼?是小人的罪过,让二位姑娘受惊了,这人儿原先是马市那边倒腾马的,后来中途被劫匪劫掠了,缺了钱财与我,还不上,便只能卖身进来了。”
“二位,别瞧他脸不行,身板可绝对够用,物超所值!您不信先用一用,今晚上算小的赔礼,不收您银钱!”那龟公急迫道,很怕邢燕寻当场发难。
原是如此,怪不得瞧着像是会武的——邢燕寻彻底放心了,转头便让几个亲兵出去了。
而一旁的漠北人缓缓行礼,用生硬的大奉腔调道:“不敢受姑娘赔礼,是齐某惊了姑娘。”
经此一事,沈落枝便没了继续待着的心思,本想直接起身与邢燕寻说上几句场面话,然后便离开,但是在她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又听见邢燕寻道:“今日便叫这个漠北人伺候你,喝上两杯如何?”
沈落枝本欲匆匆离开的脚步一顿。
她被吓了一通,都快将正事忘了。
她还得从邢燕寻嘴里,挖出来关于裴兰烬的消息呢。
沈落枝抬眸看向那顺从的站在一旁、摘下面具的漠北人。
他有一张沉默寡言的脸,看上去怎样欺辱他,他都不会讲话。
不是全天下的绿眼眸都是耶律枭,也不是全天下的绿眼眸都是坏人。
一朝被蛇咬,但不能十年怕井绳,她总要迈出去的。
这里是纳木城,耶律枭进不来的。
沈落枝在心底里给自己鼓劲儿了后,转身道:“好,便将他留下。”
邢燕寻也点了一个顺眼的大奉小倌陪着喝酒。
于是,其余的两个小倌都被龟公带出了房,由这两个小倌伺候她们二人喝酒。
沈落枝其实不习惯被男子伺候,略有些生疏,对方给她倒酒时,她还会道谢。
对方便道:“姑娘不必拘泥,唤我“齐律”便是。”
齐律。
有大奉名,显然并非是耶律枭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狗畜生。
沈落枝心里宽松了些,道了一句“我姓沈”,便由那齐律倒酒,但她也不喝,只拿在手捧着。
一旁的邢燕寻却是转瞬间已吞下了三杯,她酒量显然不错,喝了那么多酒也不变色,还会与沈落枝谈笑。
“可喜欢这儿?”邢燕寻道:“若是喜欢,我陪你来。”
“我要成婚的。”沈落枝含笑道:“怎么能天天来?叫裴郡守知道,是会与我生气的。”
邢燕寻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沈落枝定定的盯着邢燕寻看。
如果沈落枝回头,就会发现那个齐律一直看着她。
但她没有回头。
那位高壮的小倌坐在她身旁,与她不过半臂的距离,深深的望着她,幽绿的瞳眸里映着那一抹纤细的人影,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擦过他的腰侧——那里藏了一个小匕首。
被沈落枝亲自送到他胸口处的小匕首,涂了毒的。
他日日贴身带着,以此来警醒他自己。
他因此命悬一线,是他咬着牙,用了珍藏的解毒丸才活下来的——至于齐律这个身份,是他早些年便设下来的一道伪装身份,纳木城是好地方,但是不欢迎西蛮人,所以他假扮成了漠北人,但是他买来的身份也是见不得光的,所以只能往见不得光的地方藏,秦楼楚馆是最好的地方,这里来往的人多,也鲜少被查,安全。
他已经躲在这里好几日了。
他本欲潜伏进纳木城,与耶律貊一起隐姓埋名,在暗中做点手脚,却没想到,意外的瞧见了沈落枝来青楼里了。
逛青楼!
高高在上的月亮,来逛青楼!
耶律枭被气的心口都跟着跳,想都没想,便匆匆用药粉盖住了身上的伤势,从内室钻出来,让这里的龟公带他过来。
这龟公收了他的银钱,便将他带到这厢房里来了。
沈落枝。
灼华郡主。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沈落枝克己守礼,他要摸她的手一下,她都要生气,现在回了大奉这里,都开始逛青楼了,还让一个没穿上衣的男子给她倒酒。
呵,这礼数是专门针对他一个人的吧?
一个青楼小倌都能靠近她,他却不能!
反正,全天下最脏污的东西,都比他耶律枭干净!
就因为他是西蛮人,他在她眼中,就连个卖身的小倌都比不上!
耶律枭的牙关都咬的嘎吱嘎吱响,听见沈落枝说道她要成婚时,气得眼眸都赤红了。
但没人瞧他,沈落枝的注意力都在邢燕寻的身上,邢燕寻却也在思索什么事,另一个小倌正在努力的伺候邢燕寻,试图一会儿多得点赏钱。
一整个厢房里,只有耶律枭一个人在生气,偏生还要压着,不能叫身旁的沈落枝看出来。
如果被沈落枝看出来,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定当场要让他死。
“你说裴郡守呀...若是,我是说,若是。”酒桌之上,邢燕寻似乎是饮多了酒,一双眼里泛起了点点水润的光,她靠在椅子上,姿态并不矜礼,一条腿微微摇晃,人斜斜歪着,目光游离了一刻,没有去看沈落枝,而是看向她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的酒水清浅,倒映着满室辉光,沈落枝听见邢燕寻道:“我是说啊,若是,这个裴兰烬待你不好怎么办?你当知晓的,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贱,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他日后若是有了旁的女子,你会怎么做呢?”
厢房内似是静了一瞬,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些莫名的沉重的气息,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邢燕寻问完之后,莫名的心里发紧,下意识地看向沈落枝。
话题终于拐到这儿了。
沈落枝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道:“大奉男子,三妻四妾自是正常,除了妻妾,还有通房呢,我瞧见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