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最咬着下唇,说:“你让她听电话。”
“其实也没什么事……”
陈最坚持道:“让她听一下电话吧。”
几秒后,电话那边换上星星。
“星星,怎么啦?”
星星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边哭边喊,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陈最耐心等她情绪平复,才说:“星星,你慢慢说,别着急。”
星星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的,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还是六一儿童节表演的事。
班里六一儿童节要表演童话剧《海的女儿》,星星是第一个报名的,却没有被选上。
星星哭得厉害,说一句抽一下:“明明,还有一个人鱼公主姐姐的角色,报名的人不够,老师硬拉了一个人也不要我来演……”
陈最问:“你有问老师,为什么吗?”
“老师说,我拿不了道具,会影响别人……本来其他同学还支持我演的,现在他们都不许我演了,连排练也不许我看……我本来都想好了,表演那天让你给我涂口红的……”
听到最后,陈最粗粗地呼吸着,明显带了气。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钝痛,一些不堪的破碎回忆也随之而来。
右手残疾是星星的痛。
星星是个可怜的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大,却从没怨过这个世界。她捧着一颗热情的心,却被轻易摔到了地上。
吴阿姨在教育孩子方面,还是老一辈的思想,并不大关注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接过电话,跟陈最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非得演这个美人鱼……”
沉默片刻,陈最对着电话说:“我会想办法。”
那通电话后,梁遇唯像是忘了把音乐重新打开。
后面的路程,车里一直沉默着。
梁遇唯并非有意偷听,但能判断出,电话那头个小孩子。
他看了陈最一眼,而陈最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永远处在漩涡中心而不自救。
陈最心里记挂着星星,一直看窗外出神。
到了地方,她跟梁遇唯道了谢,正要开车门,左手臂却被他握住。
梁遇唯只是虚握着,并没有用力,隔着袖子,也能感觉出他克制的分寸感。
她回头看着他。
他提醒道:“后面有电动车。”
他说话的同时,一辆电动车慢慢悠悠地贴着车子右侧开走。
梁遇唯点了点下巴:“现在可以下了。”
“麻烦你了。”陈最木木地应了一句。
梁遇唯的车驶入车流中,缓缓远去了。
陈最站在原地,手臂上还留有温热的触感。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直到车子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转身离开。
-
梁遇唯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会儿车,最终还是往公司的方向开去。
他刚出电梯,便迎面碰上周墨。
周墨端了杯咖啡,闲散地拍拍他的肩:“这么劳模,一出差回来就来上班,想要卷死谁?”
梁遇唯没搭话,径直走了过去。
周墨望着他的背影出神:“谁惹你了?”
过了会,企划部的两个员工被梁遇唯叫到办公室。
梁遇唯将电脑屏幕转向他们,上面是他们最新提报的月度方案。
“有什么问题吗,梁总?”两人忐忑,面面相觑。
平时,这种级别的方案并不需要梁遇唯亲自确认,企划部负责人通过后就能执行了。
梁遇唯指着其中一页的人物形象照,问道:“这个人是谁。”
“梁总,这是活动摄影师,他很有名的,跟我们合作很久了,基本上每次活动都是他来拍的。”
梁遇唯盯着照片上那张脸。
几个小时前,他刚在荔美术馆的停车场见到过这个人。
“换掉。”
“啊?”两个人愣住,他们都不知道梁总为什么会发火。
梁遇唯缓缓掀起眼皮:“听不懂?换掉。”
第8章
下班后,陈最又去看了星星。
她到时,桌上是几乎没动但已经没有热气的饭菜,吴阿姨正无奈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太阳穴,像是不知这场对峙要持续多久。
而星星则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靠着墙角。星星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眼睛仍肿得像桃核。
陈最跟吴阿姨打了招呼,便走过去给星星擦脸:“这小脸,跟小花猫似的。”
她双手撑着星星腋下,抱着她站起来。
吴阿姨叹了口气:“学也不上,饭也不吃,真不知道她想怎么样。”
她总觉得,小孩子不开心,闹一闹就算了,可没完没了就不是懂事了。
星星一听这话,嘴角往下一咧,又开始哭。
陈最带着星星到房间里,关上门,然后转身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新泪痕:“星星,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姐姐说。”
星星垂着眼睛不讲话。
过了会,她小声问陈最:“姐姐,我是不是永远都跟别人不一样?”
陈最摸了下她的头,说:“星星可能是跟别人有一点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妈妈说有很多人天生就是用习惯左手的,我们同学有左撇子,可是他们的右手也不像我这样。”
她举起右手,四根手指僵硬地半蜷着,使不上力,也伸不直,像在比一个瘦长的“C”。
“星星不是左撇子,还学会了用左手写字,还考进了前二十名,不是更棒吗?”
星星眨了眨眼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那为什么老师不让我表演?”
陈最的心轻轻颤了下,问她:“老师以前这样做过吗?”
星星想了想,回答:“上次公开课,老师提前找我,让我上课不要举手。”
陈最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指尖触上冰冷的扣子。
一颗,一颗。她慢慢地将衬衫解开。
星星的泪珠还挂在脸颊,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陈最。
陈最将衬衫脱了半边,里面是打底的白色吊带。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出现在星星眼前。偏深、不平整、皱起来的大块皮肤,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臂。
星星总是羡慕姐姐有白皙的皮肤,有一头亮丽的头发,还有漂亮衣服,却从没见过她这样。
“每个人都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你看,姐姐也和大家不一样,但并不影响什么。”
“姐姐,你好像美人鱼啊。”星星愣了一会,盯着她的伤疤,认真地说,“就像美人鱼的鳞片。”
陈最本想扣上扣子的手一滞。这个带给她多年自卑的心结,却被星星一句话轻易化解了。
她有点想落泪。
她努力忍住鼻头的酸,对星星说:“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也不要把对自己的评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并不需要向别人去证明什么,做好自己就行了。”
星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最重新穿好衣服,问她:“真的很想在六一儿童节表演吗?”
星星点了点头,声音轻飘飘的:“我会用左手拿住道具的,那个道具是泡沫塑料做的,很轻,很好拿的。”
陈最点点头:“姐姐会去学校跟老师说的。”
-
陈升平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看到玄关处多了双鞋,他问:“陈最来了?”
吴阿姨点了点头:“嗯。”
“来干嘛?看星星?”
“是啊,你大女儿对你小女儿还挺上心的。”
几分钟后,陈最拉着星星的手从房间里出来。
看见父亲也在,闻到烟酒味,便猜他又有应酬。她打了个招呼:“爸,你回来了。”
陈升平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转身去厨房找东西解酒。
吴阿姨站起来,关切道:“好了?”
陈最点点头:“明天我去她学校一趟。”
“那她呢?”
陈最看了星星一眼:“看她意愿。”
吴阿姨忧心道:“她肯上学就好,学校就不用去了吧。”
陈最笑了下:“我又不是去打架,她想参加六一表演,就是去问问老师,为什么不让她演。”
吴阿姨是老好人心态,生怕得罪老师,她说:“这样搞,老师以后会区别对待她。”
“老师已经在区别对待她了。”
这时,陈升平端了半碗汤从厨房出来,对着碗漫不经心地吹了几口,问:“你要干什么?”
“你别瞎掺和了,你的班不上了?她的学不上了?一个跟学习没关系的小事,这么认真干什么?”
“总要有人解决这个事吧。”陈最蹙眉。
“我改天去学校,给班主任送点东西。”
“老师已经对星星造成伤害了,为什么要因为她的区别对待委屈星星?非要让星星重蹈我的覆辙?”
陈升平复杂地看向她,最后提醒了一句:“你只是她姐,不是她妈。”
陈最冷冷看了陈升平一眼,离开了那个家。
“这个事,我管定了。”
回到家,陈最在玄关处随手拿了个爪夹,把头发拢在脑后,顺便脱了衬衫。
她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鱼鳞一样的皮肤暴露在夜里,和她的胸口同频率猛烈起伏着,她拼命想遮住的记忆像鲜血一般涌出来。
初中时,陈最也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经常买一些发卡。
但平常的小女生爱好却被老师泼了盆冷水:“成天打扮得跟个花蝴蝶似的。”
全班人跟着哄笑,甚至给她起了“花蝴蝶”的外号。
某天,几个同学在食堂起哄,吹着口哨叫她“花蝴蝶”,甚至故意打翻了盛粥的电饭锅。
满满一锅滚烫的粥顺着她的肩头泼下来。
她当场疼昏了过去,昏倒前,她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我草,你不是说那个是温的吗?”
老师告诉陈升平,是几个学生不小心碰倒的,陈最只是倒霉正好站在那里。
几个学生的家长支付了医药费,但要求陈升平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全程只有老师和校领导出面来说服陈升平,陈最还因此获得了直升市一中的保送资格。
最终陈升平接受了条件。她说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陈最重回学校时,那几个人仍旧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而她,已经完完全全被改变了。
-
第二天,陈最请了半天假,去星星的学校。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在用手机处理工作,顺便加上了E.M Block企划部的负责人。
星星的班主任姓杨,是语文老师,也负责这次童话剧的排练。
杨老师见过各种各样的家长,但如此年轻漂亮的,陈最还是第一位。杨老师猜到陈最为何而来,可一时拿捏不准讲话方式,先客气地倒了杯水。
陈最面色平静如水,开门见山地问儿童节表演为什么不让星星参加。
杨老师转移话题道:“星星学习进度赶不上,不让她参加别的活动是不想让她分心,也是为了她好。”
“明白。”陈最点点头,问了个问题,“班里现在有多少人?”
杨老师不解,但还是答了:“43个。”
“星星用左手写字本来就困难,但她还是能考到第十六名,这样的成绩在班里是中上等了,我不太懂,杨老师说的学习进度落后是什么意思。”
杨老师没想过会被拆穿,讪讪道:“十六名,也不是什么好成绩……”
“那其他参加表演的同学,全都是班里前十五名吗?”
“如果星星真的很想参加,那让她参加就是了。”
老师一句话,就可以左右一个学生的命运。
这一点,陈最早就领教过了。
“那请问,之前不让她参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她微笑,定定地盯着杨老师,“我希望您能诚实回答我。”
“这……”杨老师眼神闪烁,干笑了几声,“其实是小孩子之间的小事,他们之间的相处跟个小社会似的……”
陈最悠悠地盯着她,反问道:“是么?”
杨老师被盯得心虚,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陈女士,我马上有课,这个事我看就这样吧,星星来了之后,我会让她跟着大家排练。”
陈最也跟着站起来,提高声音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家长和老师,杨老师有些难堪。
“我们这里是学校,请你不要乱来。”
“杨老师,我不知道你乱来的标准是什么,还是说你已经习惯给别人扣帽子?”陈最态度强硬起来,“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办公室很少有这样大的动静,惊动了周围几个办公室的人。几分钟后,年级组长赶来,询问情况。
一个发际线极高的男人进来,表情温和:“陈女士,您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因为儿童节表演的问题,那已经解决了呀。”
陈最面无表情道:“我要保证以后的学习和活动中,星星不会受到任何区别对待。”
年级组长诧异:“区别对待?你想多了。”
这话戳到了杨老师的痛处,她把手里的几本教案摔到桌上:“陈女士,您这样就没必要了吧,我从来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孩子。”
陈最眯起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扬着下巴:“杨老师,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陈最沉沉地盯着她,不想当众揭星星的伤疤,也在给她留最后的底线。
杨老师用手撑着桌面,低声啜泣起来,越哭越委屈。
陈最冷眼看着她,转向年级组长,语气异常强硬:“我要求杨老师亲自给陈佳星道歉,并且在班里公开表示,会让她参加儿童节的表演活动。这个过程要录视频。”
“你……”杨老师指着她,随后又无力地垂下手,掩面抽泣。
她瞥见门口有人在用手机录像,但她无暇顾及。
“杨老师,你已经给星星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这是霸凌!”
“哪有这么严重……”年级组长做老好人,语气为难道,“这确实有些过了,我向你保证,咱们孩子在学校都是平等的,校训都说了嘛,在我们学校,每个学生都是老师的最爱。”
“不这么做,要怎么保证其他孩子不会模仿老师,认为排斥自己的同学不用负任何责任?”陈最步步紧逼,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怕把事情闹大,校长那里、教育局,随时奉陪。”
最终在年级组长的调解下,杨老师不情愿地答应了陈最提出的要求。
“记得录视频。”陈最留下一句话,“六一我会来看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