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梁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银钱,“姑娘今日就走了?这钱给多了。”
“这是给你们师徒二人的路费,等你师父的伤好了,便带着他老人家离开这儿吧,除非那地头蛇本事通天,能将手伸向外地,你们师徒有一身本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阿梁无奈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他们打通了官府,扣走了我们的过所,除非我们交足一定的赎金,否则不会退还,师父的意思是,我们不如遁入这佛门,好歹不会再风餐露宿,这多出来的钱恐怕也用不上了,姑娘拿回去吧。”
姜念兰讶了一下,旋即又将钱推了回去,定定道:“用不用得上,你都要收下,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这便算作我给你的封口费,绝不可外泄。好了,这钱你若是不要,就放在这儿由有缘人取去,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大跨步离开。
阿梁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一笑。往后一躺,倚着椅背,抱肘盯着那白花花的银两。
“有缘人。”
晴了几日的天色忽又下起淅淅小雨,善慈寺的僧人赶忙去收晒在外头的经书,小沙弥因为贪睡跑在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去打扫山前的台阶。
僧袍右侧沉甸甸的,坠着什么东西,他抬起胳膊去擦眼皮的雨水,盼着这雨赶快停了才好。
一晃眼,就看见一人撑伞自山下走来,举步优雅,像漫漫沥雨中独立的鹤。
而他收伞的功夫,这下个不停的绵绵细雨竟真的停了下来。
小沙弥神奇地感叹过后,见此人气质出尘,踟蹰着不敢上前,倏然瞧见对方的脸,惊谔地愣了一下,见人即将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阿梁,这、这是你掉的银钱吧?”他挠了挠头,不知自己为何在对方跟前有紧张的压迫感,“听晒书的师兄说,今日去书室的唯有你和那位投宿的姑娘,我去问过,姑娘说自己不是失主,那必是你的了。”
阿梁转过身,感激道:“多谢你了。”
小沙弥年纪小,别人一夸就害羞,脸色通红道:“小事一桩。对了,你师父好像不怎么舒服,你快去看看吧。”
阿梁将“封口费”攥在手里,走出很远,摊开掌心,眸底的光芒趋于柔和。
不过一个幼稚的小赌局,却让沉郁了许久的心房豁然欢喜。
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终还是会回到手上。
……
秦爻很忙,平日几乎见不到身影,寺里日子清苦又憋闷,安平王妃早就忍受不下去,掰着指头数日子,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
在得到明日动身的消息后,安平王妃喜笑颜开地进房收拾包袱,而后在院子里支了个靠椅,悠哉悠哉地晒着太阳。
自然就撞见了早出晚归的姜念兰。
“哟。”她素来记仇,没忘记想找对方打木牌无门,生生熬过苦乏的日子,“公主这是搭上了哪位俊俏郎,每日一早就不见了身影,要不是和尚会往你房里送饭,我还以为你下山跑了呢。”
姜念兰是想去告诉阿梁,她明日就得走了,不然对方还会在书室苦等,她并不想理会安平王妃的挑衅,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寺里全是和尚,你该不会,是瞧上那个小乞丐了吧?小乞丐那老不死的师父死了真好,省得你整日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给皇室丢脸,要我说,小乞丐也该随着他师父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姜念兰停住脚步,第一次用堪称凌厉的目光望向一个人,冷冷道:“你这样恶毒地诅咒别人,就不怕将来遭到反噬吗?”
安平王妃一懵,突然从靠椅上摔了下来,摔得可疼,她一边捂着屁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朝着姜念兰离开的方向跺脚怒骂。
“没教养的东西!”
阿梁的师父在方丈室疗伤,但姜念兰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有屋子药味最浓,可地上铺着的草席却不见了。
姜念兰想起安平王妃的话,心底一凛。
浑厚的钟声穿透云层,现在正是僧人们礼佛忏悔之时,寺里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人询问,姜念兰便在佛堂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们三五成群地从佛堂出来,其中一人面熟,正是第一天来领路的小沙弥。
“阿梁的师父死啦!今日一早,阿梁就拉着他师父的尸体离开,说他师父生前逍遥,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让师父在地下安稳。”小沙弥捏着佛珠,唉声叹气,连连喃了几句阿弥陀佛。
“……阿梁不是说过,要和他师父一起遁入空门?”
“有这回事吗?但住持问他愿不愿意剃度出家的时候,他拒绝了,说他尚未看破红尘,心有牵挂,住持也不能强人所难,就随他去了。”
心有牵挂、尚未看破红尘,不知为何,姜念兰的情绪翻涌得有些怪异,只能将思绪转移到别处。
从怀里掏出碎银塞到小沙弥怀里,她轻声道:“你们寺里都是心善的大好人,香火会越来越好的。”
小沙弥受宠若惊,忐忑地问:“施主,你们要走了吗?”
“明日就走了,多谢你们这些时日来的照顾。”
昨日见到阿梁时,他一切如常,姜念兰便以为他师父已经痊愈,若阿梁有意去幽州,她还想邀请他顺路搭个伴。
世事无常,一手养大阿梁的师父竟就这样去了。
想起自己的父皇,姜念兰能体会到阿梁的痛苦,理解他的不告而别。悲戚又涌上了心头,阿梁走了,以后无缘再聚,从此往后,她再也不能听到父皇浑厚的声音,轻声地唤她永乐。
姜念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赶忙回房收拾东西。
……
众所周知,逸王姜尤嗜酒,最爱美人,上赶着巴结的官员投其所好,回回携着娇丽动人的女子。
姜尤来者不拒,最后王府后院都塞不下,又在外买了好几座大宅子,专门给美人居住。
新皇登基后,从前站队姜尤的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哪日惹怒了深不可测的新帝,被算起旧账掉了脑袋,皆不敢与逸王有来往,曾门庭若市的王府一时萧条冷清。
这日,却又是幽香绕梁,舞姿曼妙。
最近朝中有风向说,新皇登基前夜,东宫兵卫将整个皇宫包围,黎明便传出先皇驾崩的讣告,这一前一后关联甚密,实在不让人多想,便不知从谁处起的风,说是新皇逼宫不成,杀害了先帝。
这阵风吹向了各个州会,大量英豪集结,揭竿起义,想要推翻血统不正又弑君篡位的新皇,其中以幽州的动乱最为严重。
幽州是何地?太后娘娘的母族便定居于此,精明狡猾的官员不免想到,这阵风的导向恐怕与逸王有关,他们以为窝囊纨绔的王爷,恐怕在暗中憋着劲,谋划着翻盘呢。
于是曾得罪过新皇,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官员们又突然有了底气,纷纷跑到姜尤这儿献殷勤。
好不容易脱离林尚掌控,回到王府的姜尤格外放肆,滚落地毯的酒坛七横八竖,整个府里充斥着熏天酒气。
“王爷,新皇□□,臣子们整日诚惶诚恐,提着脑袋过日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到王爷这儿来,才感觉通体舒畅,心安放到了实处啊。”
官员们接二连三的聊表衷心,一边暗讽新皇为君不端,一边将姜尤捧上了高坛,一顿吹捧让醉醺醺的姜尤飘飘然,将他们见风使舵的行为抛诸脑后,歪歪斜斜地提着酒坛子下了台阶。
“他楚南瑾算个什么狗屁东西,行了,本王知道你们的衷心,你们放心,再忍耐一段时日,待本王功成业就,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大呼新皇名讳,官员们心底咯噔一下,眼珠子滴溜地四处转动,生怕被外墙人听了去。
心怀鬼胎地相互对视了一番,作感恩戴德状谢恩,又试探地问道:“王爷心里可是有了底?臣子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想尽早到王爷旗下效力,一刻也待不住了。”
姜尤勾了勾手指,让一众官员围了上来,满嘴酣酒的臭味扑了出来。
“告诉你们一件天大的秘密——”
官员们竖起耳朵聆听。
“楚南瑾已经离开了京城,根本就不在皇宫。”
众人张起嘴巴,神色惊愕。
姜尤得意洋洋道:“我已秘密派了刺客截杀,势必不能让他活着回京,至于京城这里,正是更迭政权的好时机,亚夫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飞鸽传书,我们这边即可动手,夺回本就该属于本王的皇位。”
“王爷英明啊……”
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像叽叽喳喳不停的麻雀,听得多了,心里不免生出厌烦,千里之外,姜尤的亚夫——幽州总督兼云骑大将军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心境,面上虽波澜不显,心里却早已升起厌烦。
“好了。”他一掌静音,“逸王年纪小,不成气候,远不及新皇的城府,许多事必须瞒着他,否则泄漏出去,我们的努力将付诸一炬。我已设下陷阱,把人引来的幽州,在咱们的地盘,若不能成事——”
冷冷扫过众人,像一条潜藏着剧毒的蟒蛇,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这时,一名小厮在门外喊道:“总督大人,逸王从京城运来的美人到了。”
总督眼底的狠辣褪去,眼下明显的青痕昭显其耽于情涩,丢下一众议事的下属,大跨步走了出去。
留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88章
剩下的路程若快马加鞭, 理应五日内就能抵达,中途却发生了变故。
行经的山路上尽是惊心动魄的马蹄踏痕,零落着几串断线的珍珠, 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盘踞在此,抢掠过路的行人。不想惹上麻烦,车夫绕了远路, 低调地贴着山林走。
深山处却好似有兽群发生了激战, 整日飘来腥臭的腐败味, 久久不散, 且一日比一日更重。
这股恶臭将手上的美食都熏成了馊味,姜念兰勉强吃些东西果腹,下巴尖了不少。
安平王妃受不得苦,一张嘴就犯恶心, 饿了好几顿,耐性逐渐被消磨,忍无可忍地油纸包扔在地上, 气势汹汹地指着车夫,命令他立刻换一条道走。
车夫苦口婆心地劝诫,却遭到一通责骂,犹犹豫豫地将视线投向闭目休养的秦爻。
见他磨磨蹭蹭, 安平王妃怒火更旺, 吐出的话更是不堪入耳:“贪生怕死的杂碎, 窝囊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姜念兰也摸透了安平王妃的性子, 她若闹腾起来, 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车夫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见秦爻没有说话,只好调转马头,朝着宽敞大道驶去。
整日萦绕在鼻尖的腥臭味散去,安平王妃火气顿消,拍着胸脯坐了下来,也不怕噎,捧着油纸包吃得喷香。
秦爻身手好,却没法同时兼顾她们二人,若真碰上山匪,怕是要吃些苦头,姜念兰在车内巡视一番,摸了几个较为趁手的“武器”,并在脑海预演着若遇到危机,她该如何用这些东西自保。
果然,马车才走下山道,就撞上一群正为非作歹的土匪,按江湖规矩,交出财物便可保全性命,但这群土匪显然不讲道义,劫下马车后,竟要杀人灭口。
几尺长的大刀泛着森森阴气,还在往下滴着血,土匪身后横躺着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死状皆是凄惨,车夫只望了一眼,就吓得双腿瘫软,昏死过去。
秦爻道:“你们不是山匪。”
提着阔刀的头儿嗤笑:“你管我们是什么,反正,你们马上就要下去见阎王了!”
秦爻不再与他们废话,飞身而出,对方本讽他不自量力,却没想到碰上了硬茬,虽人数占了上风,却被这人打得落花流水,很是狼狈。
眨眼间,土匪们溃不成军,东逃西窜。
几个机灵点的小喽啰自知不敌,倒在地上装死,趁秦爻与头领周旋,偷偷摸到马车旁边。
方才刀风刮起车帘,他们清楚地看到车内坐着两个大美人。
果不其然,美人生得天香国色,又细皮嫩肉,三人满目垂涎。其中一人将昏死过去的车夫踢了下去,转手勒住缰绳,驭马狂奔,另外二人挤了进去。
甫一看到闯入的二人,安平王妃吓得花枝乱颤,尖叫着望后缩去。
“不要,你们不要过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但她的威胁未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对方更加兴奋。
“管你是谁,就算你是皇帝的女儿,也得乖乖躺在我们身下,哈哈哈……”
“你们这帮畜生,不要过来,你敢碰我一下,秦爻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秦爻?不会是你那拼死厮杀的小情郎吧?他现在可顾不上你,小美人儿,你还是省点力气,等爷快活的时候再喊吧,哈哈哈哈!”
外面的人催道:“怎么还没开始办事?我在这吹着冷风,都要等不及了!”
闻言,满脸横肉的土匪摘去面罩,抓住纤弱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衣带,生满茧子的糙手如铁钳,所有的反抗如同蜉蝣撼树。
马车越行越远,秦爻迟迟却没有出现,一张猥琐肥胖的饼脸逐渐逼近,安平王妃绝望不已,她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任性妄为,非逼着车夫走下山路,怎么会走上一条绝路!
她的救命声逐渐蚊弱,已经没了力气再喊,脸颊流下两行清泪,内心痛苦而懊悔地哀嚎。
此时此刻,她疯狂想的竟不是秦爻,而是姨母,姨母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便安平王位高权重,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也不敢让她受半分委屈,她却总教对方失望,秦爻那次训得没错,她简直愚蠢自私到了极点,若时光重来,她绝对好好听姨母的话,不会擅作主张,更不会离开姨母身边半步。
失身于污秽脏臭的土匪,跟剐上千遍有何区别,安平王妃闭上眼睛,狠了狠心,牙齿用力咬上舌根。
“哐当!”
“你,你这个臭娘们儿!”
危机关头,姜念兰反而表现得更为镇静,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手偷偷在身后摸索。
她在脑海预演过这样的场景,可当危险真正发生时,还是无可避免地紧张到手心冒汗,生怕她反抗时,对方会从哪儿掏出一把利器。
但奇怪的是,她对上的这个土匪并没有另一个“好色”,虽眼神令人不适地扫在她身上,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似乎对同伴的行为并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