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静安路1号
时间:2023-07-13 14:38:57

  时间过去,有新的事件进入大家的视线里,江蝶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一个诺大的城市,她的消失像一滴水汇入海中,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高朗寻找江蝶无果后,策划了一场谋杀。
  高朗买通了一个小姐,让小姐去接近谢镇刚,设计让齐天敏“撞破”谢镇刚和小姐在酒店里鬼混。事发当晚,谢镇刚喝醉酒回家,跟患有甲亢、当晚精神高度亢奋的齐天敏进行争吵,邻居听到了他们的打斗声。高朗当时就躲在谢镇刚家中,伺机下手……
  听到这里,李均意垂下脸,捂住了眼睛。
  林家理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停顿了片刻,等他好受些才继续讲。
  后来林家理还讲了很多,李均意听得断断续续。他头很晕,林家朗一支接一支地在他面前抽烟,烟雾缭绕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一个极长的梦里。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林家理还在讲述,讲案子发生后当地很多人觉得大快人心,都说那俩夫妻是遭了天谴……关于高朗作案的细节,林家理只讲了个大概,略过了最血腥残忍的部分。
  李均意呆呆地听着。
  他的目光很空,脸上有种信念破灭后的死寂。
  “没想到高朗逃到南方居然当了神父。李初,这名字有意思。”林家理唏嘘道,“这个案子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本可以不寄那封信给我,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我师父,但我师父前年去世了,所以他把东西寄给了我。来之前我有很多疑问,他都改头换面有了新生活,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自首……”
  林家理吸了口烟,看着他:“见到你以后,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或许,那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李均意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林家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先答应我,先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等你高考毕业再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李均意:“你威胁我。”
  林家理失笑:“怎么可能是威胁,我是为你着想。而且,我还需要证实一下我的猜测,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准备高考。”
  李均意面无表情道:“我大概率会被保送,不会参加高考。”
  林家理:“……好的。但还是等你毕业?我先去回去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有什么区别?无论什么时候知道,都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但李均意没再提出异议。
  他抬起左手,对着这位警察做了一个动作。林家理有些奇怪,问他,什么意思?李均意说,这是神父死前对我做的手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林家理说不知道,但热心地带着他在局里问了一圈。
  最后是一个会手语的女警解答了这个疑问,对方告诉他好像是手语。
  这时候,林家理突然插了一句话:“江蝶是听障人士,所以高朗……额,李初,李初神父应该是会手语的。”
  李均意沉默了。
  他从不知道父亲会手语。
  那位女警朝他重复一遍那个手势,确认后才答:“这个动作在手语里意思是,对不起。”
  一周后,李均意重新回到学校上学。他答应了那个刑警,会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
  班主任找到他,问他是否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其实不用这么快就来学校的,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怕学校里的流言对他造成影响,李均意拒绝了。流言蜚语?谁在乎。反正他的故事越离奇,看客们就越兴奋,越欣喜若狂,学校里那些人把他笑话看也好,把他当戏看也好,无所谓,让他们看。
  开始对周围的一切都感觉很无所谓。随便了,怎样都好。
  只是脑子里多了很多疑问。
  那个人……现在该怎么称呼他。高朗?神父?父亲?
  他选择拥抱主,是因为想要得到内心的平静,想要找到一条救赎之道吗?
  那又为什么选择用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李均意最不解的一件事。对他们而言,自杀是不对的,是重罪。主会接纳犯过错的人,但不会接纳自杀的信徒。那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很像是一种自我放逐。
  自己到底是被怎样一个人养大的?
  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似乎在慢慢崩塌。
  他开始时常失眠。
  梦是乱的,碎的。总是梦见那场雪下得很大,有几次雪变成了血……漫天都是。
  他变得有些害怕睡觉,害怕做梦,但又不太喜欢醒着。醒着很累。
  每天睁开眼,总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全然的灰色,让人提不起精神,看什么都烦,听什么都觉得吵。
  浑浑噩噩的一段时光,记忆是模糊的,或许是选择性遗忘了。但他记得跟易慈有关的事情,毕竟,那是生活里唯一的彩色。
  那个每天尾随他,陪伴他放学回去的小尾巴,每天监督他吃饭的小尾巴,隔三差五给他买小蛋糕、冲到他面前讲冷笑话的彩色小尾巴。李均意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神情,目光里有实实在在的担心。
  她安慰自己方式总是很简单粗暴,买各种各样的吃食投喂他,然后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你吃一点,吃了心情就好了,相信我。她其实不太会安慰人,可她绞尽脑汁逗自己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忍。
  偶尔心情很差,会觉得她老是跟着自己挺烦的,主要是怕她因为自己在学校里遇到麻烦。
  可她还是固执地“保护”着自己。会拿篮球砸跑追着他要采访的记者,会在学校广播室里对那些嘲笑他的人拳打脚踢,会在他难过的时候飞奔着去给他买草莓蛋糕。
  偶尔,李均意会因为她的行为感到困惑。
  她打着友情的旗号为自己做了很多事,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地对另一个人付出。她对别的朋友也会这样吗?如果是,那被他当成朋友的人也太幸运了。
  他开始习惯她走在自己身后。
  不做什么也好,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知道她在,这会让李均意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有一些温暖的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结束,他考完最后一科,走出去找到在外面等自己的易叔叔,然后就听说了易慈在医院打针的消息。
  她生病了,易叔叔说她烧得有点严重。
  去医院看她。到的时候她睡着了,看起来睡得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皱着,脸很红。
  李均意凑近看她,又摸摸她的脸。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发烧,晚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神父坐在床边,轻轻亲吻了他的额头,说着一些愿主保佑,明天你就会好起来之类的话。不知道是因为那个额头吻还是因为主真的保佑了他,第二天,他的病好了。
  看着面前的易慈,李均意突然也有些想亲吻她的额头,愿主保佑她。
  他走出病房,去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给那位刑警林家理的电话。
  “你说需要求证的事情,已经有答案了吗?”
  林家理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李均意询问:“怎么了?”
  片刻后,林家理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你来讲有些残忍,怕你受不了。”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没关系,你说吧。”
  林家理长长叹了口气。
  “是当年谢镇刚夫妻遇害后发生的事。”
  “谢镇刚死后半年,他哥哥谢镇业尚在襁褓的儿子在保姆带其外出的时候被人拐走。谢镇业把整个市翻了个遍,都没有把他儿子找出来。”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当地的人都说,谢家人好像被什么诅咒了,弟弟惨死,哥哥的儿子又失踪了,实在离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计划好的。我当时见到你后就有了猜测……我认为,你很可能是谢镇业被拐走的那个儿子。”
  像被什么砸中。
  电光火石间,李均意毫无缘由地想起父亲自杀时地上那本沾满血迹的《圣经》,他当时脸上的神情,还有他打给自己看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今天才告诉你。因为我猜想,你或许能接受高朗的死,但很难接受这个。”
  “随着之前的案子真相大白,我猜测的那位,你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谢镇业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之前私下找他谈过,希望他在你高中毕业后再来找你,让你安心上完高中,他同意了。”
  “我想这段时间谢镇业应该会主动联系你……喂?你还在听吗?喂——”
  李均意挂了电话,魂不守舍地走回病房。
  他看着病床上还在熟睡的易慈,长时间地深呼吸,等着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谎言编织的世界里。
  还发着呆,手机震动,李均意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好,我是谢镇业。我目前人在G市,能见一面吗?我想跟你谈谈。】
第34章 /
  他在一个星级酒店顶层的餐厅跟谢镇业见面。
  去的时候是有些不耐烦的,带着些不愿面对的心理。可人不应该逃避,他把心情调整得尽量平静,回复对方说可以见一面。
  司机来易慈家小区门口接他。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贵的车。坐了一路,只觉得这辆宾利坐起来还不如易叔叔那辆车门有点问题的出租车舒服。
  到了地方,对方在一个隔间里等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根据之前在网上查阅到的信息,谢镇业,那是位身价惊人的企业家,起初做重工业起家,后来又顺着风向开发地产,发家后不断扩展商业版图,做酒店、做文娱,目前集团三支股票上市。
  管理那样一个商业帝国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对方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锋芒毕露,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穿着休闲装泡茶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
  对方看他站着,笑着招呼:“来了?快坐。”
  李均意坐下,打量对方。
  谢镇业抬手招呼服务员撤掉茶盘茶具,上菜。冷盘热盘哗啦啦上了一桌子,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很是丰盛。
  谢镇业看他不动筷子,问:“怎么,不合胃口?”
  李均意没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镇业道:“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李均意低下头,“我没胃口,你自便。”
  谢镇业也没在意,自己拿起碗吃了起来。
  “听说你成绩非常好,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很聪明。”
  李均意偏开头去看落地窗。
  “我还听说你本来可以保送,但因为学校里有人非议,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名额。”谢震业语气满含关怀,“现在高考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打算上什么学校?”
  李均意还是不答。
  对方姿态像个亲切的长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都随和宽厚,仿佛很善解人意。
  谢震业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哦,我听说你喜欢物理,那有没有考虑过报北京的学校?”
  李均意这才答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镇业自顾自道:“学物理,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外读书怎么样?”
  “谢先生。”李均意道,“以后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谢镇业问:“为什么?”顿了下,“凭什么?”
  说完,他把一份文件丢到自己面前。李均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份亲子鉴定。嗯,人家在跟他见面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谢镇业道,“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做了这份鉴定。”
  看看。他想着,这就是我荒诞的人生。一出充满了讽刺效果的烂俗八点档狗血剧,多么可悲,可笑。
  李均意瞥了眼那份报告书,碰都没去碰,视线一转,去看盘子里的鲍鱼。他感觉自己有点想吐。
  所以,那个人……是这个目的吗?养大仇人的儿子,让那个仇人的儿子叫他父亲,尊敬他,信任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
  “我是被他养大的。”他说。
  谢镇业摇摇头:“但这无法改变我们是父子的事实。”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李均意语气很诚恳,“我没办法用正常的心态看待你,没办法你当作父亲,更不想跟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换个角度讲,你现在来把我认回去,你图什么?我被恨你入骨的人亲手养大成人,你难道不怕我哪天背后再捅你一刀?”
  谢镇业却听得微笑起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是中了那人的心计,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被那畜生带走是个意外,是个错误,现在我们可以矫正这个错误,你回来,一切皆大欢喜……”
  李均意打断对方:“你叫他什么?”
  谢镇业看着他,笑着道:“李、初神父,畜生。”
  李均意把眼前的碗碟一推,起身欲走。
  谢镇业看他被激怒,嗤笑一声:“你在为那个畜生不平?”
  “那你和你那个早就下地狱的弟弟又做了什么?”李均意反问他。
  对视片刻,李均意看到了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审视和冷意。那瞬间他觉得悲哀,对方的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仿佛看到同类,这是个让李均意毛骨悚然的发现。
  他更恶心了。
  谢镇业笑着摆摆手,一副当他是个孩子讲幼稚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
  “反正我这边呢,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呢,家族办公室的人会跟你联系,跟你确定读书的事情,在这之前呢,我希望你先把名字改回来,然后……”
  这显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跟你说话时态度很温和,但也只是假象而已,他的口吻是不容人置疑的。
  李均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谢先生,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决定我的人生?”
  没必要再聊了,他再度站起来打算离开。这时候,谢镇业开口了。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熬过那一关。”
  李均意脚步一顿。
  他语速很慢:“你奶奶给你取的名字是谢启,你妈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说不好听。她其实最爱吃甜食,可怀你的时候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点辣的东西。别人看她的肚子说怀的可能是女孩儿,她也觉得肯定是,所以给你准备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攸宁,可惜没用上,当小名喊了。”
  “你不见那天,哈市下了很大的雪。你妈妈知道你不见以后差点疯了,哭着喊着在家里骂那个保姆,满大街跑着去找你,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因为你不见了,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流眼泪……”
  李均意不敢再听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推开隔间的门,大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白着脸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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