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才发现,他根本没多少东西。看书是最大的爱好,但他连自有的书都很少。因为钱包余额不足以满足他的阅读速度,过去一直只是办借书卡,或者在学校的图书馆借书看。房间里除了一些做标本用的工具,也就剩下了几件衣服,一箱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还有柜子里一盒铁罐装的硬糖,之前没舍得吃完,还剩半盒。这是神父去年圣诞节送他的圣诞礼物。那人每年圣诞节都送他糖,一点新意都没有。
哦,还有那个存折。李均意都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把那东西塞到他柜子里的,天知道那人存了多久,里面的钱够给他交四年大学学费。
该丢的丢该扔的扔,最后行李简化完毕,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箱子,或许人本身并不需要太多东西。
一切就绪后,李均意带着自己所有的家当,买了一张火车票北上。
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基本没怎么合过眼,实在太困的时候靠几分钟而已,他现在没办法在任何交通工具上安稳入睡。
那已经是他这辈子坐过最久的火车,漫长得似乎已经模糊了对时间的定义。硬座车厢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遇见最怪的当属一位戴着毛线帽的老太太,浑身脏兮兮的,杵着根拐杖四处停留,说她会算命,可以帮人看命盘。看见他后,老太太仿佛发现重大目标,杵他旁边就不走了。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听她念叨了半天,从身侧翻出个袋子,那是来之前易叔叔在车站给他买的水果。他摸出一个苹果递给那老太太:“我算不了,找别人问问吧,这个请您吃。”
那老太太道:“怎么会算不了?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就好。”
“我不知道。”
那老太太怪道:“不想算也别开这种玩笑。”
李均意答她:“这世界上确实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比如孤儿。”
对视片刻。
那老太太神态自若地接过那个苹果,说:“那我帮你看看手相。”
李均意仍是拒绝:“我没有钱可以付给你。”
那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苹果,说:“你已经付过了。”说罢,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托住他的手掌,低头瞧了起来。
几秒后,她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开始分析,“你的三大主纹清晰,深长,这是命里富贵之人的手相,而且你有两条人纹智慧线,十分少见。但是这个……”
顿了下,她指着他掌心某处道:“你命里有几道坎,非常凶险,如果能迈过去,今后天高海阔一生安稳,但要是迈不过去……”
话没说完,有列车员来巡视。那老太太仿佛老鼠撞见到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往与相反的方向快步撤离,腿脚好像突然就利索了,瞬间不见踪影。
领座那个抱着孩子的阿姨好心提醒他:“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好跟那些搞迷信的人讲话的。你年纪轻轻的,小心被骗。也别信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套路。”
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谢谢。”
天色渐晚,阿姨怀里的孩子吃饱了开始入睡,车厢也渐渐安静下来。车窗外暮色沉沉,看着掠过眼前的风景,山一重,水一重。他发呆很久,突然想起,之前陪易慈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翻山越岭。
摸出手机看了看,信号只有两格。他打开短信,找到那个联系人,打出一行字来,想了想,又删掉,把手机收好,继续发呆。
第二天中午,李均意拉着行李箱疲惫地下了火车,有人早早在外面等待,林家理,那位刑警。
对方看见他后迎上来,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道:“可算等来了,上车!带你去吃顿好的!”
睡眠严重不足的李均意摇摇头,提出申请:“没什么胃口。我身上不好闻,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一下。”
林家理点头:“行,随你。”
回到那位刑警帮他短租好的房子里洗完澡后,李均意在那个单间里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是被饿醒的。
起来洗了把脸,下楼摸索着找到一家面馆,他点了个简单的牛肉面吃。等一碗面吃完,李均意已经大致在脑袋里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走出店门,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道:“麻烦带我去个琴行。”
司机怪道:“琴行?哪家啊。”
李均意想了想,答:“最大的那家就好,或者艺体教培中心也行,您是本地人,劳驾给我指个路。”
等晚上快九点才下班的林家理联系到他说请他搓一顿的时候,李均意已经获得了一份钢琴家教的兼职工作。
林家理听到那培训班老板给他开出的时薪后愣了大半天,难以置信道:“你是卖艺还是卖身啊?别不是被人骗了!”
李均意瞥他一眼:“我值这个价。”
“……”林家理眉头抖了抖,“成。但你还是要注意点,看过他们营业执照什么的没?现在各种有些机构专骗你们这种年轻人……”
李均意耐心听他说了半天反诈知识。
讲着讲着,林家理突然话锋一转,问他:“谢镇业没去找你么?”
他答:“找了。”
林家理噢一声,语气平直地道:“那怎么不回去跟你亲爸一家团聚?你那个爸可不得了,集团老总,有名有姓的富豪。你只要回去改个名字摇身一变就能当少爷,下半辈子不用努力了。”
李均意摇摇头:“阿Sir,吃饭别说这个,怪恶心的。”
林家理看了他片刻,放下筷子。
“据我说知,因为谢镇刚的事情,你那位生母在你不见后就跟谢镇业离婚了,之后去了美国。还有,你那个亲爸后来结过两次婚,而且……”
李均意打断对方:“跟我无关,不想知道。”
林家理笑着打量他,“谢镇业咱们暂且不提,你生母想见一面吗?要是想见说句话,我托人去给你打听。”
这次李均意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林家理言明自己的心情。亲生母亲,他好奇过,想象过,过去也曾有过期待。可现在这种情况,李均意有些抗拒去接受那些信息。
“算了吧。”他低着头答,“以后再说。”
林家理也没继续劝,把菜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那个兼职每天干多久?我认真跟你说啊,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咱们这交情……”
……
就这样,李均意在这个据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打算在这里过完暑假。
他总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说不清楚为什么。
生活还算规律,每天到点了去做兼职,工作内容是陪小朋友练琴,内容比较简单,纠正手型,视唱练耳,再教点基础乐理。
下班后,如果林家理有空,他会约上对方去哪儿一起吃个饭,但林家理实在公务繁忙,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瞎逛。
时间一晃就过去,刚刚开始熟悉起这个‘故乡’,他已经临近开学。或许该冬天再来一次,李均意想着。梦里总是出现的那场雪会是这里的吗?他想知道,想再找一找。
告别林家理后,李均意如期来到北京,开始自己乏味可陈的大学生活。
课程比以前难很多,不再是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做的东西,这让他对学习终于有了些许热情,一股脑埋进知识的海洋里。每天不用想别的,学习就好,那感觉其实不错,物理使人平静。
但这样的平静时常被他那位不懂看人脸色的生父谢震业打破。
那人总会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在他上下课的必经之路,笑着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会去他打工的餐厅吃饭,在他上菜的时候约他下班后谈谈,说送他回学校。最烦人的是三天两头总能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包裹,有名牌球鞋,衣服,钢笔,甚至还收到过一盒十分珍稀的蝴蝶标本。有的拒收,有的扔了,到后来他不再理会陌生快递,全部拒收。
让李均意最忍无可忍的是那一次,在考完驾照拿证的第二天。
又是一个快递消息。时间有些恰好,易慈几天发消息来说给他买过东西,想着或许是她送的东西才去拿了回来。
回宿舍拆开快递盒,摇了摇快递盒,一个车钥匙掉出来,砸在他的电磁学课本上。李均意认出了钥匙上那个标志,对方送他一辆兰博基尼。
想过自己或许在被对方关注,但前一天才考完驾照,第二天就收到车钥匙……
像是以送来糖衣炮弹的方式宣告什么。
李均意拿着车钥匙把谢震业约出来。也没约什么好地方,学校外的一家老破小面馆,毫无环境可言。
谢震业穿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只身赴约,脸上堆满笑意。已经年过中旬,但他身材管理得不错,气质沉稳而从容,只看皮相,倒也算是俊朗。他进了店,先是笑着跟自己打招呼,随即又抱着手去前面点了碗炸酱面,点完,还跟店家要了一碟腊八蒜,十分随意地融入了这个与他身价那么格格不入的环境。
“这地方你找得好,我爱吃这一口。”谢镇业笑着对他说,“你来这边后饮食上习惯吗?南北饮食差异还是挺大的。咱们家上三代都是这儿的人,你虽然长在南方,可我觉得骨子里的东西不能变,你应该会喜欢面食的,有些事毕竟是基因决定……”
李均意看着他:“有些事改变不了,吃不惯就是吃不惯。”
谢震业哦一声:“这没什么,多待几年,慢慢就习惯了。”
两个大碗上来,谢震业自顾自拿了筷子,把面上的菜码拌匀,看他没动静:“不饿吗?快吃。”
李均意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身无长物,不知道谢先生到底惦记我什么,总是送来些我不需要的东西,何必?”
谢镇业唉一声,搁下筷子:“我关心你,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谢镇业无所谓地笑笑:“你是我儿子,我该尽父亲的义务,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关心你。”语气是那样温和,真挚。
李均意忍着不耐烦:“你的关心我消受不起,请你别再来找我,也别再给我寄东西,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关系。”
谢镇业顿了顿,又继续低头吃面:“命里该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躲有什么用?你不会觉得真的能避开谢家吧?我们是一家人,你早晚都要回来。”
听完,李均意把手里的车钥匙丢到对方碗边。
“南橘北枳,我长在南方,被那个人养大,去你们家肯定是水土不服的。有些事情你我都改变不了,又何必勉强?”
这已经是很不礼貌的举动。可谢震业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还问:“不喜欢这辆车?”
“谢谢了,我无福消受。”
沉默。
谢震业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你妈妈。”
李均意站起来走了。
想过或许被甩几次冷脸那位著名企业家会渐渐放弃,他都这样不识好歹不讲礼貌了,何必还眼巴巴地来想跟他联系感情呢,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对他这样执着。偶尔还是会来学校找他,该送的东西一样不少,甚至悄悄去学校帮他交了一次学杂费。
又一次主动去找他,谢镇业把地点约到了一个CBD。
找到某栋大楼,有人在楼下接他,有人恭敬地跟他身边那个助理模样的人打招呼,又好奇地打量他。
到了地方,他先等了十多分钟。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桌上放着玉石摆件和文竹,墙上挂着一幅笔墨,四个字,厚德载物。
李均意就盯着那四个字看,越看越觉得可笑。
不多时,谢震业穿着一身双排西服推门进来。看李均意很不礼貌地坐了他的位置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喜欢这个位子吗?
李均意站起来:“只是好奇。到底坐在什么位置上,才能这么目空一切。”
谢镇业答他:“等你真的坐到我这个位置,或许你会明白我的难处,我的苦衷。很多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这个城市。谢镇业的办公室楼层很高,视野很好,从这个高度往外看出去,一切都是那样渺小。
“我不想明白你的心路历程,那与我无关。”李均意直白告诉他,“别再出现在学校里,别再给我送东西,可以吗?”
谢镇业静了静:“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可以停止。但有空的话,我很希望你出来陪我吃个饭。”
“见面的意义是什么?”李均意道,“谢先生,我这辈子不打算做谢家人,对现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很满意,没心情回去跟您那几个儿子女儿搞社达,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希望我们能放过彼此。”
静了片刻。
谢镇业说:“你顶着这个名字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耻辱。”
哦。
想认回他,因为男人的自尊心。
李均意答他:“那正合我意。”
时间匆匆而逝。
阴魂不散的谢震业不再明目张胆地给他寄东西,来学校里找他。但偶尔会打电话让他出来吃饭,时不时冒出来关心他的生活。
李均意选择不理会那一切,按自己的步调继续生活着。
大一那年春节,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那个‘故乡’,终于碰上了一次真正的漫天大雪。
他站在天主教堂前,呆呆看了很久。
那么纯净的白,漫天都是,晃得眼睛都有点疼。梦里无数次见过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他站在雪里,茫然四望,心中震荡。
然后他想起了易慈。
突然想听她说话。随便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听她呼吸也好,他想在那一刻跟她有一些联系。
李均意拨通她的电话。
对方接起电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噼里啪啦就开始输出。
“唉哟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吐槽呢李均意!你听我说,我爸讨厌死了!!”
声音过于中气十足……李均意抖着嘴角把听筒拉远一点,勉强插了句话,让她慢慢说。
“以前我妈不是一直讨厌我爷爷奶奶不想让我回老家嘛,然后我爸的意思是,我今年比赛有点成绩想带我回去长长脸……”
“嗯,让你慢点说,别着急。”
“反正最后就是我跟我爸回老家来拜神了。我其实是为了吃的才回来的,拜神有好多吃的嘛。”
他又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因为以前我都没怎么回来拜过神,这次赶上了……他们磕头烧香的时候,我不想跪,然后就跟我家亲戚吵起来了。”
李均意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这膝盖从今往后只跪跑道,不跪那些东西。结果我爸为了他的面子骂我,他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说我不懂事!就算是做给别人看我也绝!不!原!谅!他!!”
她显然是很气的,哼哼唧唧抱怨了一通。偏偏李均意一听她哼就想笑,笑了两声,她听见后更气了,怒吼道:“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笑!你笑什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