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静安路1号
时间:2023-07-13 14:38:57

  ……
  别讲了。
  李均意第一次想捂住耳朵,他不想听。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关于她的往事。怎么跟那个男人结婚,怎么怀了孩子,怎么对那个男人一家失望……听起来有些像一个因爱生恨的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都是因果报应。可怎么都应该报应在那男人身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受罪?为什么?
  她哭得太伤心了。
  他一边走一边听,只觉得那个女人很吵,很聒噪,就算死死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对方哭泣的声音……
  随着她越来越失控的音量,面前的空间也开始摇晃。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开始崩塌。
  那座一直觉得很遥远的,一直触不可及的雪山开始四分五裂。明明看着离自己那么远,可崩落的时候就是一刹那的事,重力拉引下,大量雪体轰隆隆地往山下的世界倾泻而下。他没有动,在那个倾覆的瞬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卷入雪中。
  李均意睁开眼睛。
  一个人正趴在他床边哭,哭得伤心欲绝,很投入,很专注,因为一直趴着,所以完全没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很显然,这就是梦里把那片雪吵到雪崩的那位女士,是梦里的声音。
  可身体很沉,动不了。试着动了动手指……不对,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打着针,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醒来的感觉不太好,一阵头晕目眩过后,他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依然是被哭醒的。
  这次睁开眼,他看见的依旧是那位女士。
  视野一开始是晃的。那位女士这次没趴在他边上哭,而是坐在窗前哭。窗外有阳光,她半边身子坐在光里,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裙摆很长,有大半都扑在地上,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着窗户哭泣。她留长卷发,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在脑后。李均意打量她片刻,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纪了,但岁月给了她另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哭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好像都是雾蒙蒙的。
  李均意听她哭了半晌,正觉得有些困想继续睡过去的时候,她似乎终于哭累了,转过头来。
  对视的刹那,她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睁大眼,呆呆盯着他看。
  李均意很平静地跟她对视。看清对方正脸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触动。
  几秒后,那女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间叫医生。
  也是那个时候,李均意注意到,自己的右耳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一个白人男医生走进来,对着他一通检查后,走过来跟他说Hi,问了他几个问题。问名字,知不知道你是谁。问地点,知不知道你在哪。那位女士像是怕他听不懂,用中文在旁边转述了一遍。
  张口后,李均意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字句来到嘴边时偏偏就卡住。
  医生又试了几次,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开始跟身边的女人说话。他们语速很快,用英文对话。因为有一边耳朵很不舒服,他只听清了一些关键词——浑身多处骨折,头部、肋骨、手、腿骨。语言运动中枢受损,右耳鼓膜穿孔……
  没死,但听起来伤得很重。
  发现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没有让李均意感到庆幸,他反而想着,为什么没死呢?
  他有些累了,视线变得模糊,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那位穿绿裙子的女士,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嘴巴张合,好像说了句什么话。来不及听清,他又昏睡过去。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阶段,他睡睡醒醒,身体和意识似乎在不断重启。
  再次毫无征兆地醒来时,他先看到的是有些暗淡的夕阳。
  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士还是坐在窗边,正在低头削一个苹果。
  她的侧脸很美。
  李均意盯着对方看了片刻。
  没等多久,对方终于转过脸来,见他睁开了眼睛,她慌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凑到他跟前,一手拿刀一手拿苹果,用他熟悉的母语对自己说:“你……你醒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试着回答对方,但张开口后,他发现自己发出的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这太糟糕了。
  李均意最后放弃了尝试,皱着眉,很缓慢地对她眨了两下眼睛。
  “我,你可能不认识我。”她看起来很局促,“我叫徐诗。徐徐而来的那个徐,诗歌的诗,我……我……”
  说着说着,她眼眶红了,看着他,哽咽着说完了剩下的那句话:“我是你妈妈。”
第39章
  妈妈?
  这是过往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个角色。
  李均意好奇地盯着她看。
  徐诗。一个陌生的,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
  “你在国内做完手术后一直昏迷,谢震业联系我之后,我把你接来了纽约。”
  “关于你出的那场车祸,你想知道吗?谢震业告诉我,肇事的那个司机疲劳驾驶才会撞向你……”
  这个时候,她语调还是正常的。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一些事,谢震业说你被高朗养大……我都知道了。”
  她好像不太敢跟自己对视,会飞速看他一眼又偏开目光,像是有些不忍。
  “谢天谢地你醒了,我真的,我……”
  她声音开始抖。
  然后莫名其妙讲起了别的。
  “很想知道你的一些事,去查了下,在网上看到你小学的时候在心算队,拿了金牌……我读到一篇你初中时得奖的作文,题目是雪,很漂亮的一篇作文……”
  “你初中开始就一直参加竞赛了,你得过好多奖啊。我觉得很开心,没有我们你还是成长得这么优秀……”
  这个时候,李均意开始察觉对方有点不对劲。
  她看起来太乱了。眼睛红肿,说话时语速飞快,很不安地捏着手里的东西。
  接着他注意到,这位女士用左手拿水果刀,似乎跟他一样是左利手。
  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被她的指甲抠得乱七八糟,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丝毫没有考虑别人能不能消化她说的话。
  徐诗女士,手快捏到刀刃了。李均意很想开口提醒她小心一点,但他发不出声音。
  耳朵很不舒服,右耳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
  身上很重,头也是昏的,听对方说话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听着。
  她又哭了。
  “高朗给你取的名字很好听啊,李均意……比你奶奶取的名字好听,对吧。”
  她哭着笑了,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看了你们高中的论坛,里面有很多讨论你的帖子……我都找来看完了。”
  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可是我当时怎么都找不到你……”
  “对不起。”
  说到这里,她好像瞬间就崩溃了,蹲下抱住自己。苹果和刀滚落在她的裙摆边,她失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嘶吼。
  很快,有护士走进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徐诗带了出去,之前见过的那位白人男医生带着一群人走进来给他做检查,围着他研究讨论半天才离开,只留下一个亚洲面孔的男护工,说的是中文,负责看护他,名字叫Ewan。
  消化自己的处境就用了很长时间。情况不太乐观,那场车祸已经让他昏迷了两个月。后续他还需要做一次耳朵的手术,修复鼓膜。因为布洛卡区受损导致运动性失语,病人能理解但无法表达,他会出现语言表达障碍。受损的布洛卡区位于大脑左半球,而左半球掌管身体右侧机能,因此他的右侧身体行动迟缓,右手无法自控,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惯用的左手因为粉碎性骨折,很难说清能否恢复到正常状况。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两只手都用不了。
  “你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Ewan说,“能醒过来更是奇迹。所以千万别放弃,一定要好好做后续的康复训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听完李均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不直接撞死我?
  讨厌陌生人碰自己,可那时候他没办法选择,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状态下吃喝拉撒都需要护工帮忙,完全丧失尊严,也就是个会思考的废物。
  第二天,徐诗又来了。
  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很多。
  对视片刻,她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挤出一个很心酸的笑容,对他说:“我以后不会那样失态了……昨天对不起。”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徐诗,英文名是Dulcina,二十年前,我生下了你。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们并不认识,但在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牵挂着你。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很抱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看起来很平静,可握着自己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既然老天又把你送回我这里了,这一次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们慢慢恢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
  他想着。
  真的会吗。
  第一次做语言康复训练。
  看见那块小黑板上的音标和单词时,李均意只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
  他居然要从头开始牙牙学语,和小孩子一样学发音,学说话……
  对一个自幼无论学什么都很快的人来说,这件事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难以言喻的。
  “请试着发声,A——Apple。”
  他跟着张口,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控制了声带,发出的声音或许跟呓语比较接近,含糊不清,反正和apple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连一个单词都念不出来。
  又试了几次,徐诗看得不忍,掩面走出房间,他隐隐听到对方压抑的低泣声。
  康复师又指了指黑板,对他道:“我们接着练习,请试着发声——A——”
  李均意看着黑板上那个apple,尝试后,依旧无法发声。
  半个小时后,他对康复师轻轻摇头,闭上眼睛。
  每尝试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又被命运侮辱了一次。
  他开始拒绝做各项康复训练。
  徐诗的反应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慌张,反正没有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些他不想听的话。她只是做了一些……让李均意觉得没什么必要的事。
  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看电影,看纪录片,换着花样做东西给他吃,在固定时间带着鲜花过来。
  她会时不时讲一些她的事情给他听。
  她讲她过去怎么跟谢震业在一起。
  讲他们感情开始有裂痕是在她怀孕的时候,她发现丈夫做了一些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亲弟弟任性妄为,那和她的价值观相悖,她感到失望。后来孩子失踪了,她认定那是谢家做了坏事遭的报应。找寻孩子无果后,她心如死灰地跟谢震业离婚,漂洋过海来了美国,一直定居至今。
  她说她是牙医,一个喜欢吃甜食的牙医,英文名叫Dulcina。
  她说她平静又悲哀地过了很多年,没再组建过家庭,有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了了之。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时常梦到自己那个消失的孩子。
  比起初次见时失态又失控的样子,她变得温柔平和许多,很有耐心,不知疲倦地陪伴他,即使没有回应也能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上一天。
  李均意知道,徐诗想用这些事慢慢让他适应她,习惯她,让他们之间产生联结,试图让他对生活有一些期待。
  可她做得越多,李均意反而越焦躁。
  那是他无法回应的感情,太浓,也太沉重。
  他想让她别管自己了,回去好好生活,别再对他有什么期盼。
  那应该是最消极的一段时光。很少思考,每天机械地醒来,心不在焉地听徐诗说话,开始不太关注周围的一切。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主控权。无法开口表达,不能独立进食,两只手也成了摆设,他甚至无法独立打开一瓶矿泉水。过去轻松就能做到的事情,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难如登天。
  在拒绝语言训练半年后,他开始吃不下东西。
  一开始是生理性的吃不下。胃好像是最先发觉他的情绪开始不对的,莫名其妙地反胃,吃什么吐什么。
  接着就变成心理上的抗拒,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
  食之无味,何必浪费。
  这次和以往不同。徐诗被他那种无所谓的状态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愿意做语言训练可以慢慢来,但不吃东西是个再糟糕不过的讯号。她完全失了方寸,又开始不停地哭。
  已经让徐诗哭了很多次,他觉得痛苦,愧疚。血缘,多么牵扯不清的东西,他无法真的对徐诗无动于衷。
  那天徐诗带来的午餐是金枪鱼沙拉,照烧鸡排,虾仁西兰花。她一边哭一边求他吃一点,李均意怔怔看着餐盒里的西兰花,脑袋里突然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西兰花的花语是什么啊?
  生命。他在心里答。
  生命。
  可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吗?
  醒着和服刑没什么区别,躯壳尚在,必须意识清醒地接受这一切时,那种感觉很像是凌迟。
  李均意觉得,自己是愿意死,很想死的。
  那好像是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想要长久地闭上眼睛,不再被任何事情打扰,和梦里那片雪归为一体,彻底消失。
  在徐诗的哭声里冷静地想了一夜,决定了什么后,他发现自己还想见一个人。
  想再看她一眼。
  用并不灵活的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后,徐诗愣了几秒,放下手里的保温盒,试探着问他:“要写字吗?你想跟我说话?”很难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试图跟外界交流。
  李均意点头。
  徐诗连忙找来一个平板,调出画图模式后,放到他面前。
  李均意伸出手,用食指在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短跑和比赛的英文单词。
  徐诗看完,问他:“你……想看比赛吗?短跑比赛?”
  李均意点头,再次低头,很费力地写下了‘易慈’两个字。两个字,他写了接近十五分钟。
  徐诗看完后会意,立刻打开搜索引擎,开始搜索跟这个名字有关的赛事。
  等找到什么后,徐诗对他说:“她最近在温哥华参加一个田径锦标赛,我看她是几号的比赛……唉!今天就是她的预赛!”
  温哥华?
  她已经跑到更大的赛场上了。
  徐诗把平板放到他膝上。
  解说正在做开赛前的介绍。听了十来分钟后,画面一转,切入跑道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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