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店吃汤粉。不起眼的街边小店,但味道很不错,鱼肉丸又鲜又弹,汤香味浓,粉口感爽滑,吃一碗下去很舒服。
吃完东西,天快黑了,再晚会错过回去的火车,易慈还是坚持不肯回去。
感觉事态再不控制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李均意没再惯着她,当着她的面开始拨易新开的电话:“你今天必须回去,赶不上火车我让你爸来接。”
易慈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姿态坚决:“你今天要是把我送回去,我们永远绝交。”
李均意忍了她几秒才开始质问:“不回去你今晚住哪儿?”
易慈说:“宾馆。”
李均意提醒她认清现实:“你未成年。”
易慈说:“有宾馆不用身份证,还很便宜。”
李均意难以置信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这样跑出来很……”
易慈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几岁,我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呢?”
李均意冷声道:“你现在是初三,你未成年,跑那么远的地方过夜像话吗?”
易慈问他:“那我要怎么样才算像话?”
“你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做什么?你要我回去做什么?嗯,回去听我妈的话,听她的话留长头发,学钢琴小提琴,考试考第一名,听别人夸我聪明,听话,那样我才像话是吗?我要变成你这样的好学生才算像话,是吗?”
李均意这次没开口,他不想继续激怒这个气头上的人。
“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喜欢体育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出息,笨,我成绩不好我就应该被她扇耳光被她骂被她控制所有想法,我就该听她的话做个乖女儿好学生,我不可以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
说完那一大堆话她已经有点崩溃了,抱着腿蹲下大哭起来。
忍了太久,平时嘻嘻哈哈装着不在意,这一次被妈妈打,她是真伤心了。
李均意就这样和诸多路过的陌生人一起见证了这位心碎少女就地大哭的样子。
在家跟林老师吵的时候她一般都会忍着不哭,要面子,跑出家里才会哇哇大哭。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
感觉她哭声变弱一点点后,李均意屈腿蹲下,拍拍她的肩,放轻声音道:“我刚刚看见那边有卖钵仔糕的,是你爱吃的那种米浆做的。”
哭声顿了两秒,然后又迅速进入状态继续嚎,声情并茂。
李均意:“我请你吃钵仔糕,然后带你去找地方住,你现在闭上嘴别哭了行吗?”
谈判的语气。
“………”
几秒后,易慈慢慢抬起头:“我能吃三个吗?”
“……可以。”
于是,那一天离家出走的易慈人生中第一次睡到了不用身份证的小黑旅馆。李均意穿着校服,一脸正直地带着她去开房,故作镇定地跟前台要了两个标间。
前台多看了他们几眼,只觉得这搭配有点奇怪,少男少女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般都是来释放无法控制的荷尔蒙的,偏偏面前这两位身上没有那种暧昧气息,不像要来初尝禁果的学生情侣,倒更像哥哥领着一个不听话的妹妹来住店。
易慈跟在他身后拿着钵仔糕吃,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回头看,原来是急急而来的一场热雨。天色晦暗,雨声脆响,穿过雨幕,她看见对面一家旧旧的小店,阿美理发。
李均意开好房,把房卡递给她。易慈还是盯着前方,半晌,她恶声恶气地说了句:“我要剃个光头!”
第13章
易慈气势汹汹闯进那家店,朗声问了句:“阿美在哪?”
李均意满头黑线地去拉她,易慈一把甩开他:“阿美呢?阿美在不在?让阿美出来剪头!我要剃度出家!”
李均意:“……别闹了!”
易慈:“我闹什么了?我剪个头发也不行??”
说话间,塑料水晶帘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化很浓的妆,笑着问:“谁找阿美。”
易慈说:“我!”
对方看看她,又看看李均意,捂着嘴笑了笑:“小妹妹,你剪头啊?”
易慈说:“我剃头。”
那人又说:“我们店剪头剪得不好,你换个店吧。”
“剪得不好开什么理发店!”易慈直接走到椅子前坐下,“赶紧的,给我把头发剃了。”
对方被她那山大王一般的语气搞得沉默了会儿,她多看了旁边的李均意几秒,最后挑挑眉,说:“先来洗吧。”
易慈随她走进那个有淡粉色暧昧灯光的洗头区域,享受了一把浓妆大姐姐的洗头按摩服务。
不得不说,还挺舒服的,大姐姐手法相当老道。
洗头的时候她们互相问了彼此一个问题。
易慈问她的是:“你叫阿美?”
她说:“阿美理发店没有阿美,只有靓妹。”
她问易慈的是:“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啊?”
易慈想了想,说:“我哥。”
洗完头,浓妆姐姐到边上找了工具来,给易慈戴上围布,问;“你想怎么剪?”
易慈说:“剃光头。”
李均意在旁边指挥:“随便给她修一修,不要修太多,一点点就好。”
浓妆大姐姐问她:“你剃头做什么?”
易慈恶狠狠道:“落发出家,去当尼姑。”
对方捂着嘴笑起来:“小妹妹,你好可爱啊!”
可爱个屁。易慈皱着眉:“我真的要剃头,你赶紧给我弄。”
李均意再次抢话:“就给她修一点点。”
易慈扭头瞪他:“我的头发你操什么心?收声!”
李均意不耐烦道:“你适可而止行吗!”
大姐姐终于插了句话,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小妹妹,我们就稍微弄短一点,寸头好不好?我给你弄个超靓的!”
易慈说行吧。
李均意懒得再说什么了,走到店外面屋檐边,抱着手看下雨。
剃着剃着,那姐姐小声跟她搭了句话:“你哥哥好帅啊,我第一次见这么帅的学生仔。”
易慈攀比道:“我呢,我不帅吗?”
对方失笑:“……帅的,帅的。”
剃着剃着,大姐姐突然感慨起来:“你头发真好,剪这么短做什么?留长头发肯定很好看,小美女。”
她发质很健康,发量浓密,又黑又亮。而且这小姑娘长得也好看,浓眉大眼五官英气,眼睛特别有神,感觉她留长发随便扎个马尾就特别漂亮了。
易慈答她:“长头发太麻烦,我头发厚,吹头发都要弄好久。”
那大姐姐笑着调侃她:“哎哟,打理一下要花你多少时间!你这条件打扮打扮走出去就是红颜祸水,相信我。”
易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想当祸水,我要当世界冠军。”
“……”对方哽住片刻,“世界冠军?”
易慈坚定道:“对,世界冠军。”
“这样啊……”对方笑了笑,“好厉害啊。”
话题就这样停在了奇怪的地方。
那位很健谈的姐姐后来没再跟她搭话,很安静地帮她理完一个贴头皮的寸头。
剪完,李均意审阅了她新鲜出炉的脑袋,感觉不算难看但也不好看,摸起来有点扎手。
“我就当你削发明志了。”他嘲讽道,“未来的世界冠军。”
易慈瞥他一眼:“借你吉言。”
走出阿美理发店,他们回到宾馆。李均意带着她上到三楼,看着她回到房间,嘱咐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有任何问题来隔壁找他……说了半天才回自己房间。
那一夜一直在下雨。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潜意识里还是有点恐慌,那一夜她居然梦到一堆在外流离失所碰到坏人然后跟坏人搏斗等等可怕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生物钟很规律。
醒了没事做,易慈就窝在那间小房间里发呆,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该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也跑不了多久,她没多少钱,她没成年,她还决定不了自己的人生。
想着想着,她突然感觉很饿。
她想吃爸爸做的饭了。
她知道易新开肯定很担心她。
易新开现在跑夜班比较多,每天还要跑回来给她做饭,很辛苦。
八点,李均意如约准时来敲她的门。
开门后,不等他说什么,易慈主动道:“回去吧,我不跑了。”
坐上回家的火车时,易慈有点沮丧。李均意坐她边上听了会儿歌,看她半仰着脸四十五度忧伤的样子觉得好笑,索性把耳机摘了,问她:“怕回去被骂吗?”
易慈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好像……”她措辞片刻,“像是输了什么。”
输。
李均意问她:“为什么要把父母当敌人?”
易慈道:“林老师也没有把我当女儿,她只把我当学生。”
李均意说:“林老师其实很关心你,或许表达的方式……比较特别,但我能肯定,她很爱你。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偶尔吵闹,但很圆满。”顿了下,“说实话,我有时候会羡慕你。”
羡慕我?
沉默了会儿。
易慈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慢慢对他道:“我也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嫉妒你。李均意,你知道林老师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吗?从小到大,她对我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家里她永远对我板着脸,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是每次你来家里吃饭,她对你那么和蔼,我有时候看着你们相处的样子,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家的客人,你才是林老师的亲儿子。我从来没有被她夸奖过,但你不一样,她提起你都是眉眼带笑的,那么自豪。我有时候甚至会小心眼地想……你那么频繁地出现在我家,以后会不会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李均意听完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易慈继续道:“可能我们无法相互理解吧。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觉得你确实是很优秀的人,如果当年你是被遗弃的,你生父生母知道你现在这么优秀,肯定肠子都悔青了。所以,你一点都没必要羡慕我,你拥有的比我多多了,你那个神父爸爸虽然……虽然对你比较冷淡,但你现在不是也成长得很好吗?你爸爸基本都放任你自由,从来不管你,我觉得你是很幸福的人。你不像我,生活在压迫又痛苦的环境里,又始终无法逃离。”
李均意听完,突然说:“小慈,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易慈:“讲吧,死狐狸。”
他讲了一个《圣经》里的故事,出埃及记。
长期受法老压迫的以色列人在先知摩西的指引下走出埃及,使他们脱离苦海,前往应许之地。在红海时他们遭遇法老的追兵,摩西将海水一分为二,又让海水复合,将追兵吞入海水中……
李均意的声音十分温缓,自带一种令人平静的力量。易慈静静听着,居然听入迷了。在一趟有关逃离的旅程里听这样一个和神有关的故事……那种感觉十分奇妙。
摩西为什么能分开海水呢?她很好奇,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力量,居然能分开一片海。
故事讲完,快到站了。
她问他:“你是在把我这一趟离家出走比作出埃及记吗?”
李均意说:“没有。”
易慈又追问:“你是不是把我比作被压迫的以色列人,而你是我的摩西?”
“你怎么会有这种联想。”
“少臭美了李均意,别以为我没听懂。”
他只是笑:“我没有。”
然后易慈也不说话了。
半晌,她低低嘟囔一句:“你真是我哥就好了。”
李均意问她,为什么。
易慈说:“家里如果有一个哥哥很有出息,那我或许可以心安理得当废柴。”
李均意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谁想做你哥。”
后来他没再说过话。
到家进门前,李均意看出她有点害怕回去被骂,跟她嘱咐了一句:“你爸妈如果问起我们做了什么,你全部都照实说,一定要说实话。进去以后你先去找易叔叔,我去跟林老师聊一聊,不要怕,我们不会有事,相信我。”
他说得那样笃定,莫名就让人信服。易慈这次很听话,进门以后全程按照对方的做,反而她也别无选择了。
神奇的是,正如李均意所说,想象中的暴风雨不仅没有出现,她还迎来了春天。
李均意先走进书房跟林老师谈话,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久到易慈以为他在里面被林老师暗杀的时候,李均意施施然走了出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进去。
她忐忑地推门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等着林老师训话。
很奇怪。林老师那天跟她说话的姿态不像老师,终于有点像妈妈了。
林以霞先问,她昨晚睡在哪里,安不安全,都做了什么。易慈说宾馆,很安全,没做什么。林以霞又问,有没有跟李均意一间房。她说没有。林以霞点点头,说下次不可以跟男生出去过夜,就算是李均意也不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易慈点头,说知道了。
她猜想,如果同她一路的人不是李均意这种风评极好的男生,林老师绝对已经一个大耳刮子抽她脸上了,她的父母极其信任李均意,是把他当自家人的。
易慈又仔细一想,昨天那种情况,李均意一直带着自己,说到底是他担着责任,如果自己出什么事情他是逃不了干系的,估计他昨晚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想到这层,易慈突然对爸妈、对李均意都有点愧疚,感觉自己冲动上火车逃家确实错了。
她低下头,跟林老师说了一句对不起,说不会有下次了。
后来,林以霞没再提她逃家的事情,甚至没有对她的寸头指指点点,而是心平气和地跟易慈聊了会儿她的故事。
林以霞不是那种喜欢跟子女追忆往事的慈爱妈妈,那是她第一次对易慈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过去。
林以霞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父亲教物理,母亲教哲学。原本她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但她反右时她父母都被打倒,家遭大难。运动时,她父亲被打得半身不遂,不久后病逝。母亲因为被批斗太多次,加上失去丈夫的打击,精神变得有些不太正常,生活无法自理,疯疯癫癫度日。
林以霞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但已经被迫担起了重任,照顾弟弟妹妹和精神失常的妈妈。
到了适婚年龄,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大多人嫌她家里有个不能自理的妈,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弟弟妹妹,负担太重。
“后来我认识了你爸。”林以霞说,“当时你爸爸在味精厂开车,家里条件算不错。我年纪比你爸爸大,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我配不上他。但你爸不像别人,他不在意我的家庭怎么样,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给我带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告诉我,他做饭特别好吃,让我考虑一下跟他过,他一辈子都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