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这时,忽而生出了无边无际的静谧。
李暻将崔稚晚拉入怀中,把下巴垫在了她的头顶,带着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似是在诉说,又好似在祈求。
他轻声喟叹道:“所以,稚娘,别怕我。”
不知为何,崔稚晚的心中骤然酸成了一片。
因他一句话,她此前的茫然,继而沉默,突然变得十分可笑。
分明有好多话堆在喉头,挤在舌尖,可最后,她竟没头没脑的在恍惚之间,选择了喃喃似自语的辩解:
“我……我没有。”
这么短的一句话,李暻却只听到她的哽咽。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如何让崔稚晚心软。
只要他「示弱」就好。
可每一次如此做的代价,皆是惹她伤心难过。
李暻其实不愿这样。
将人从怀里拉出,太子殿下一边将太子妃的眼泪抚去,一边有些无奈的说:
“是想让你开心才说的,怎么哭了?”
崔稚晚没有回答的话,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的问道:
“阿善,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今夜宴席之上,崔稚晚总能感觉到弥漫在圣人和晋王之间的微妙氛围,全然不见平日里处处表露的亲热。
她心想,难道李暕也与圣人有了嫌隙?
要知东宫之所以被打压至今,便是圣人不再全然信任太子。
好在彼时,李暻还有先后支撑,更有身居东宫近二十年积累起来的资本。
可晋王不同。
他若是失了圣心,所有的图谋便会全然失了根基。
而李暕恐怕比谁都清楚,自己早就没有后路可退,所以在被弃之前,留给他的唯独剩下……铤而走险。
想到此种可能,崔稚晚的心骤然猛跳起来。
这席间嗅到这丝古怪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平日里,有圣人和四妃在的聚会,即便中途不说,到了最后也会有人总结出几句「至亲和睦,圣人之功,大梁之福」的话。
今日逢上如此佳节,更该如此。
偏偏王贤妃和崔惠妃从头到尾不怎么开口。
她们的性格从来皆是一个沉稳,一个清淡,不愿凑趣也就罢了。
可是,连素来健谈的杜淑妃也只敢硬着头皮拉着众女郎,聊一聊最近长安城内穿衣梳妆的新风尚。
眼见着宴席已将要走至尽头,却始终无一人率先去提一句「骨肉君恩」。
到头来,还是从来不将「亲情」二字挂在嘴上的太子殿下站起身,先是举杯与他的「六弟」兄友弟恭了一番,而后两人又一起上前敬祝起了他们的「阿耶」福祚延绵。
崔稚晚与李暕算不上熟络,可却瞧见他那不达眼底的笑,与当初马贼窝里作戏时的「梁慕之」别无二致。
到了此刻,她总算明白,为何他明明亲自开了头,却始终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第64章 圆肆
太子妃并非长于崔氏大房,而是野在天地之间的往事,一旦被公之于众,定然会在朝中甚至民间引来诸多揣度和争议。
毕竟,清河崔氏嫁女时的婚书之上,对崔十娘的前尘过往可是写的一清二楚。
白纸黑字,皆与如今被揭露而出的真相截然不同。
这无异于「行骗」,再说得严重点,简直可以算作「欺瞒圣上」。
而若是崔稚晚「杀人」之事也被彻底挖出,便连添油加醋也不必要,到时谏臣定然会连番上书讨伐。
为了东宫安宁,圣人直接下旨废去太子妃,而后论罪,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在此期间,只要晋王一派再努力煽煽风,点点火,说不定甚至可以将崔家大房拉到泥淖里,好好磋磨涮洗掉一层皮。
可是这种闹剧,不过只能算作平日寻常相斗时,用来磨磨太子锐气,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小把柄而已。
归根到底,要论谁才是这场骗局的「受害者」,李暻才是真正的首当其冲。
更何况东宫与崔氏之间的关系,从来靠的不是眼前的「姻亲」,而是长久的「利益」。
短时间内,东宫无法寻到比清河崔氏更强大的世族做同盟做支撑,而清河崔氏亦无法与其他皇子重新建立起牢固的信任,进而从围绕在他身旁固有得益者那里瓜分到足够多的「胜利」的果实。
所以,在巨大的外力冲击面前,这一对利益相连的双方即便正在对互相咬牙切齿,也绝不会被轻易掰开。
甚至,他们反会因巨浪猛冲而抱成更加紧密联结、共同进退的团,继而斗志勃勃、目标一致的共同对付眼前的强敌。
因此,若是晋王真要走出最后一步之时,他没有可能傻到选择去离间这对盟友,更不会以此为始,打草惊蛇。
在崔稚晚看来,也只有李暕企图要「动手」之时,才会顾不上用那些往事来磋磨自己。
可是,她也只能凭着一点点观察和感觉来推测。
若是不小心不小心窥到了其中一角,那么,直到事情发生前,她的心中除了疑惑,便只剩下了满腹的不安。
而她也知,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不会真心想同她说,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进展到了哪一步,而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同于圣人做太子时,无论内外,皆万分仰仗文德皇后这个贤内助,李暻选择的是,将自己的太子妃彻底隔绝在政局的诡谲核心之外。
崔稚晚清楚他避讳的是什么。
可这一次,事情太大了,她实在不愿意再去做一个目盲之人,虽认方向,却不知前路是直是弯。
她亦不想再呆在原地,等他换去染满血腥的衣衫,然后一副无事模样的回到家中,同她讲:“今日天寒,该添衣了。”
所以,崔稚晚双手攥在衣摆之上,很用力很坚定的告诉他:
“李暻,我没有胆小到因你的那些……手段,便会惧怕于你。所以,请你如实的告诉我,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她问的如此隐晦,可李暻瞬间就懂了。
可他确实没料到,崔稚晚会在这时便问他这个问题。
一来,他未曾想到,她在没有窥见阿翦手底下其他的动作的情况下,只因今日宴席之上的一点点「僵局」,便联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方。
二来,过去她一直守着阿娘立下的「后庭不知政事」的规矩,即便瞥见端倪,也从来不打听,不过问。
而他亦不愿她过多的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因此,从来不曾表露想要她与自己共同承担朝堂之事的念头。
所以,此时,在崔稚晚墨黑色的瞳孔紧盯之下,李暻竟难得一时有些语噎。
到底他还是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甚至为了破除这郑重而紧张的气氛,太子殿下故意将语调沉的温意从容,甚至还染了些许的调侃:
“稚娘不是从来不问这些。”
都道去完成平日不会去做之事时,需得一鼓作气,否则便是再而衰,三而竭。
大概是早料到李暻会避而不答,崔稚晚的勇气根本不用等到第三次。
只在一息之间,它们便已经消失的半分不剩。
于是,她轻声说道:
“那我还是不问了。”
可这一息,在李暻的眼中却很漫长。
因他眼见着她眼中的光忽得熄灭了。
而后,为了掩饰尴尬,她僵硬的笑了一下,便将视线撇向了他处。
太子殿下的心口,突然空了一下。
崔稚晚听见远方乐声渐消,知这场秋节的宴席马上便要结束,他们再不回去,恐怕引人多虑。
可她刚开口说了个「我们」,便骤然被李暻按回了怀中,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背上压得极紧,两个人瞬间便贴到了很近的地方。
就在此时,李暻低至窃窃的声音在崔稚晚的耳边摩擦响起:
“稚娘,莫怕。”
明明是再小不过的声音,又几乎被高台之上的风声全数掩盖,可他说得那样明白,她亦听得十分清楚。
这四个字,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李暻在告诉她,这场在太子与晋王,或者说东宫与圣人之间的争斗,即将迎来终局。
一切确实「开始」了。
景隆二十一年。
不知不觉间,仲冬已过半,不过一个多月后,这一岁又要收尾了。
晚间为太子妃卸妆更衣,素商满脸都是喜气,接过兰时递来钗子的时候,没忍住心中雀跃,开口便说:
“今岁真是好呀,往年这时候娘子少说也病过一两回了,可你瞧现在……
“娘子面色这样红润的辜月,我可是第一次见。”
兰时闻言,扬起手里的发簪,便在她手心戳了一下,同时小声斥道:“闭嘴。”
素商当即缩回了手,泪花瞬间便痛得盈满眼眶,可她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委屈着叫疼。
“没这么不经念,”崔稚晚从铜镜中看到身后侍女间的小动作,回眼瞧了一下素商的掌心,见没出血,才出声劝慰兰时。
而后,她又喃喃道:“兴许是孙医正的新方子起了作用。”
两个侍女闻言,都忙不迭的点起了头,眸子里皆是掩不住的笑意。
话虽是崔稚晚亲口说的,可她心里却知,并不是。
太子妃之所以入冬之后未曾病倒,皆是因从八月开始,她一颗心始终提吊着,所以不敢轻易让自己躺下。
她实在怕。
怕不小心错过了关键,怕危难之际她却成了东宫的拖累,怕李暻需要自己的时候,她使不出力气来。
然而,崔稚晚实在想多了。
太子殿下根本就不需要她。
晚间安寝前,崔稚晚被李暻揽在心口,上下眼皮几乎牢牢的黏在了一起,脑袋更是早已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稚娘,今岁的团拜会,我替你称病避开,好不好?”
睡意一下子便被驱逐干净,崔稚晚猛地睁开眼睛。
明明用了疑问的语气,可她从他双眸中瞧得出,他根本不是想同她商量。
所以,那个关键的时间是团拜会吗?
崔稚晚心中一坠。
可应答时,她却依旧假装没有听出他意有所指,细声说着:
“毕竟是年末最重要的宴席,朝中重臣的女眷皆会出席,我若不在场,总是不好。”
“无事,到时嘱咐玉娘去同她们交际便可。”
李暻亦故作没有明白她委婉的拒绝之意,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两人的视线交锋片刻,可惜,谁都没有率先退让的意思。
半晌,李暻抬手在她颈后揉了揉,温声里含着无奈:“稚娘,到时怕是会血流成河,我恐怕无法将你照顾周全。”
他知自己哪怕将彼时会有的状况说的再危险,她恐怕也不会退却,所以,唯有让她忧虑自己恐成累赘,在乱状中还要惹他分神,才有可能让崔稚晚松口。
前一息,崔稚晚还在想他恐怕要用自己「惧血」之事说项,下一瞬,李暻便已经将话说了出来。
她清楚,即便自己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可只要她在他身侧,他便定要分出人手来护她。所以,她只能避开不谈此事,而是与他说利弊。
崔稚晚咬了咬后槽牙,开口时声音已压得极低:“那样的时机,太子妃不在,恐怕让人生疑,以致提前有了防备。”
她说的没有错,可比起这点「防备」,李暻更不愿将她「提前」置于险境。
于是,他答道:“你身子本就不好,无法出席团拜会也不是第一次,所有人皆会体谅。”
其实,崔稚晚说出的拒绝理由到底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李暻她的态度。
然而,她几次三番拒绝,可他却连半分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崔稚晚便知道,李暻是真的心意已定,一点回环的余地都不给她。
心中急切之下,她当即翻身坐起,辩解道:
“可我今岁身子很好,前几日进宫时,杜妃瞧见了我的面色,还当众点了出来。
“你说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所以,我现在便开始同你商量啊。”
李暻抬手用指腹抚了抚她的双颊,那一抹异常的绯红从入冬开始便浮在那里,不曾散去。
而只要想到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他便一刻也不愿再耽误下去。
第65章 圆伍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为了将她在这条路上的推脱全部堵死,李暻直言道:
“稚娘,只要你应声「好」,剩下的时间,足够我让所有人相信,你的「托病」是真的。”
崔稚晚知道他从来说到做到,可她依旧是满心的不甘愿。
挥开他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太子妃还要再与他争论,却忽见墨色在太子殿下的眸中沉了又沉,她的争辩一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是:
“典药局开了新方子,明日起,稚娘试试看,好不好?”
李暻终是不再拐弯抹角,只用一句话便将崔稚晚今冬「百病全消」的模样背后的真相,全部戳破。
“我……”
无法面对他眼中的复杂情绪,崔稚晚将视线瞥向一边,而后悄声抱怨:
“他答应过不会告诉你的。”
这哪里是在责怪孙医正的嘴巴不严实,分明是在埋怨他打听她想藏住的「私事」,李暻听得出来。
他拉过崔稚晚,让她重新看向自己,语气里皆是平日里寻不见的严肃:
“稚娘,我可以尊重你想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的想法,可却不愿你用它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大概是因为心虚,崔稚晚强词夺理的声音轻到几近耳语:
“不过是药效猛了一点点,又不是毒药,哪里谈得上伤害。”
这亦是李暻觉得奇怪的地方。
她今冬的异状,他皆看在眼中。
初时,还以为是多年来的调养起了作用,后来例行查看她所服药物时,才察觉到是她刻意叮嘱医官瞒着他,让孙医正下了「猛药」。
可是,李暻亲眼看过那方子。
到底是太医署开给太子妃的,虽确实如她所愿加入了一二味大补之剂,可几相中和之下,倒也不至于让她外表瞧着安好,实则内里空耗而虚乏。
但相应的,仅服这药汤,也不该使年年冬日受体弱疲病之苦的崔稚晚,看起来竟「康健」到比之常人,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太子殿下亲自去太医署请教孙医正,更盼他与东宫典药局的诸位共同探讨出此方子药效能至几何,又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味起了如此效果。
可这老翁竟然拒而不来,直接将一句「老朽也不清楚,大概是凑巧对了症,所以才生了奇效」的话扔给他便不再开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