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长公主见她不仅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一脸凝滞而僵硬的追问自己,瞬间讥笑出了声:
“你呀你,自小便这副恶心模样,依靠着李暻,做尽了恶事,然后再装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哄骗你阿耶、阿兄护着你。”
崔稚晚像是没听到她的冷嘲热讽,只是一味的专注于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又问了一遍:“是谁?”
永昌长公主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字一顿的回答道:
“李万隆。
“崔稚晚,你忘了吗?
“当初马场归来,若不是你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装可怜,李暻又何必设计让他返回突厥继承什么狗屁王位,他又怎么会被意图谋逆的叔父斩下头颅而死?”
崔稚晚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是景隆十年元月初五。
李万隆一大清早便将她劫持到了位于靖恭坊的马球场内,用绳子捆缚住她的双手,用黑布蒙住她的双眼,而后自己骑于马上,当着众人的面,忽快忽慢的牵着她沿着马场的周边绕行。
她一次次的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来,就在崔稚晚以为这个漫长的折磨根本没有尽头之时,马匹忽然疾行,将她拖拽在地,此后,她再也无法站起,亦什么也无法看见。
后来,她听见了周遭惊呼之声,听见段重与李万隆争执,然后,听见太子殿下的声音破空而来。
她记得他说:
“表兄这是要打孤的伴读,还是打算当着孤的面杀人?”
数来数去,也只有二十一个字。
可是,这是太子殿下所说的话中,第一次与她有一个「人」字的联系。
后来,在漫长而痛苦的养伤中,崔稚晚每次疼到无法忍受之时,便会想着他说话时的语调,将这二十一个字在心中反反复复的默念。
一遍,又一遍。
一遍,再一遍。
第67章 圆柒
可是,无论一句话在唇齿间念了再多遍,十多年前,李暻与崔稚晚之间,也仅仅只有那个「人」字的一息相逢而已。
她记得很清楚。
彼时,是韦绍范哄走了李万隆,又托自家姐妹请了大夫,而后才将她送回了长公主府。
从头到尾,太子殿下只是因马球场上这场不应出现的乱象顿足片刻,制止之后便举步离开了。
除此之外,他是否额外看过她一眼,是否知道她是谁,是否清楚自己曾在无意之间救过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许许多多次。
她全部无法确定。
但是,就在一刻前,李暻的过去却忽然和彼时那个弱小无依的崔稚晚绑在了一起。
只因永昌长公主说,那时,他便已经为了她,「处心积虑」的杀死了一个人。
且还是在她看来,与他成日一同玩耍,感情不错的表兄。
崔稚晚只觉,一切犹如「天方夜谭」。
可一旦想起自己刚入正堂之时,长公主开门见山所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宣誓一般的话,她便不难想到,是有人在刻意利用「崔圆」和「和离」,来挑拨她与自己争执。
这个人是谁,现在几乎已一目了然。
因而,在此情境之下,永昌长公主所说的每一个字,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更何况,方才她还说,「当初便不该留你」。
崔稚晚猛然想起,在李万隆身死突厥牙帐之时,她也曾极为罕见的当着阿耶的面抽过自己一巴掌。
那是景隆十一年的秋天。
从来忌讳出现在柳希音曾经短暂住的小院的永昌长公主竟然疾步闯了进来,一句话没有说,便抬手将一个耳光狠狠的扇在了自己继女的侧脸之上。
要知,在这座府邸,崔稚晚虽被李万隆欺负过不知多少回,可长公主亲自动手,这还是第一次。
虽不知自己为何挨打,但显然,一巴掌没能让对方解气。
以至于即便崔方礼匆匆赶来挡在了自己女儿的面前,这个素来只知讨好的女人却依旧双眼猩红,不肯罢休。
崔稚晚一直记得,彼时长公主咬牙切齿,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同阿耶说「我要她死」的样子。
这一幕,连同想象中被砍断头颅的李万隆,曾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虽然后来代替身死,她仅仅只是被关了一个月。
但此事没过多久,崔稚晚便被赶出了长安,身不由己的随崔三郎一同踏上了「归还」清河郡的道路。
其实,在很长很长时间,以为终是被自己的阿耶抛弃的崔稚晚狠狠地怨恨过崔圆。
可直到此刻,知晓了那个难以置信的前因,她才恍然明白,当年阿耶说的那句「由崔某来赔公主一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段藏在记忆深处,完全无法造假的过往,崔稚晚几乎要相信,早在十年前,太子殿下就曾经因为要保她性命,于是决定要将李万隆推至突厥送死。
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太子妃终究既不会如长公主一般,被丧子之事彻底蒙蔽双眼,也不是真的天真到以为自己如此重要。
离开公主府之前,循着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怨恨却掺杂着几分茫然的目光,崔稚晚竟然恍惚瞧见了许多年前,那个傻大个耀武耀威的威胁她说「你休想有好日子过,我才不会离开长安」的样子。
即便当时已经是他出发前最后的一个夜晚。
直到那一刻崔稚晚才知道,在同意返回突厥继承王位前,大概是真的仗着圣人恩宠,李万隆竟然问出了「若是我阿娘舍不得我,要怎么办」的话。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这满长安城,谁不知道最希望李万隆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世上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阿娘。
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他竟真的许下一道恩旨,承诺若是永昌长公主实在难舍,西行之事随时可以终止。
可笑的是,李万隆竟然真的相信了这样的帝王话术,所以,所谓的远行,于他而言,不过是最后的试探。
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一直在等那个从来漠视他的阿娘说一句挽留的话。
然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崔稚晚此生恐怕也无法知道,李万隆是否会在被叔父斩首前的最后一刻还记着,自己那晚曾经奚落过他「痴人做梦」。
后来被他拽住恶狠狠的拽住后襟不放时,她口不择言说他「乃是天下第一多余人,死了都没有人会难过」。
可是,得知他绝命的那一刻,崔稚晚其实有一点点后悔自己说过这样恶毒的话。
大概是……很多的一点点。
所以,她才会在那段时间,反复被有他出现的噩梦惊扰。
其实,崔稚晚与李万隆只相差了不到一岁,又同样皆是长公主府里不受人待见的存在,所以,初时相处的并不算差。
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他去参加宫宴,皆会将觉得好吃的糖果子藏在袖子里带回来,「逼着」她也尝上一口。
因为衣裳老是因此粘上油腥甜腻,他那个「与长公主最是一条心」的傅母便在背地里骂他「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杂种」。
李万隆发现后,除了暗自使坏折腾那老妪,便是揪着她的双髻,气鼓鼓的说:“都怪你,阿娘又要更嫌弃我了。”
可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把咬过一口的糖果子揣在衣袖里。
大概只有天知道,崔稚晚小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痴迷于宫里的点心,以至于每次他去太极宫,她都恨不得趴在门缝里,瞧他回来了没有。
若不是后来,他终是执着于那份无法得到的来自阿娘的关爱,越发走火入魔,兴许他们两个人彼时都不至于活的那么拧巴又辛苦。
「李万隆,你看呀,你已经走十年了,可是,她却好似依旧没有走出来。」
「这个你此生最在乎的人,竟然真的是会为你悲伤的。」
「是不是……很好笑?」
崔稚晚本已打算无视永昌长公主投来的那缕好像杂糅着若有似无悔意的怨恨目光。
她都已经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可最终她虽未回头,却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戳破了真相:
“他一生皆在求你多看他一眼,如今人恐怕都成一抔土了,长公主却终于表露出了这般的舐犊情深,难道是为了将这可怜模样留给我……「嘲讽」吗?
“那我可要多谢你的慷慨了。”
长久缠绕在心头的愧恨,让永昌长公主从来对这段往事少有提及,竟不知道,如今只是说了他的名字,整个人便莫名其妙的沉陷在了失魂和茫然之中。
不过,因太子妃的这句挑衅十足的话,短暂的自疚很快被重新涌上来的怒火取代,她抬手终是将整张桌案掀翻在地。
崔稚晚听到身后乱成一团的杂音,心中悄然喟叹:
「罢了,这一次就还是当作……还你的糖果子好了。」
因「大事」将近,实在无法抽身的李暻回到承恩殿时,夜色已然低沉。
寝殿之中只余下一盏灯,一个人。
昏暗的烛火悠悠摇曳之下,崔稚晚面前的装着马奶葡萄酒的银壶早就空了大半。
见他行至面前,她挑起醉意朦胧的双眼,晃了晃手中的银杯,扬着笑靥问他:“殿下要不要同我饮一杯?”
永昌长公主今日说了什么,李暻再清楚不过。
虽眼前情景与预料全然不同,可他没有理由拒绝成亲四载以来,太子妃第一次提出的与自己对酌的邀请。
见李暻坐下,崔稚晚眼角流淌而出的笑意更浓了些,当即兴致勃勃的直起身子,亲手为他翻杯斟酒。
明明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酒入太子殿下的肝肠之时,太子妃却只顾托着下巴,将迷蒙的视线投在窗外不知名的某处。
良久,她总算开了口:
“景隆十八年,我曾收到过一封长公主的来信。
“明明对我不闻不问了七年之久,可她却在信中写说,让我做好准备,不日便会遣人来接我返回长安。
“而她的目的,竟然是要我嫁入东宫。
“彼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子妃」这样一个明明遥不可及的身份,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头上。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先后留了求娶崔氏女的婚书,而她却想要偷梁换柱,让我替徽娘出嫁。”
崔稚晚将双眼从窗外拉回到了酒盏之上,她的手指在杯沿之上摩擦了几下,又是长时间的不语。
就在李暻想要张口解释之时,她忽然提声问他:
“殿下可知,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根本没有想听李暻的答案,她立刻接口道:
“我在犹豫,要不要就此逃得远远地,干脆让长公主找不到我好了。”
闻言,太子殿下握在杯间的手,因下意识的收紧,更显骨节分明。
他明明早就知道,她不会愿意嫁入东宫,可亲耳听到,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可不曾想,崔稚晚接下来的话却是:
“因为我特别害怕,
“我怕成亲的时候,遮面的画扇一旦取下,会看到一双盛满失望的眼睛。
“到时候,我恐怕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可我最担心的还是,太子殿下知道娶错了人,会不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在今夜之前,打小便心定若止水的李暻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个人的几句话,登时于心中掀起的巨浪。
起起,又伏伏。
伏伏,复起起。
第68章 圆捌
说这样剖白心意的话,于崔稚晚这样的别扭又容易羞怯的性格,其实十分艰难。
因此,她根本不敢去看李暻的表情,实在心绪混乱,只好将杯中剩下的液体一口饮尽,而后才故作轻松的说:
“是不是很傻?我竟然以为,要到了成亲当日,你才会发现娶的人和说好的不一样。”
“可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什么会同意呢?所以,我又开始成日忧虑,会不会还不等我到达长安,殿下便后悔了。
“好在崔融告诉我,殿下要除氏族,兴王权,而我姓氏里的这个崔实在堪当妙用,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待嫁的所有贵女之中,最为趁手的一把难得的好刀。
“因此,娶我比娶静徽更为合算,殿下绝不会反悔。
“果然……果然啊……”
崔稚晚一声叠一声的叹道。
而后,她咬了咬牙,直到总算能抬起视线,将之落在对面之人的脸上,才又开口道:
“所以,从我嫁入东宫的第一日起,便从来没有奢望你会喜欢我,更没有乞求你说过任何违心的讨好。四年来,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现在。
“可直到今日,我竟然头一回听说,原来早在十年之前,李暻便已经知晓,这世上有一个「崔稚晚」的存在。
我真的……好开心呐。”
说到这里,崔稚晚的唇角忽而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却明显并非是真的高兴。
“可是,殿下偏偏在这时故意将此事揭于我看。
“所以,李暻,你是要我……”
眼泪一下子便漫过酸痛难忍的心口,不过一息就涌了出来,只是它们又被硬生生的阻拦在眼眶之内。
崔稚晚一字一顿的问道:
“……感恩戴德吗?”
太子妃将压在银杯口,不知何时已然控制不住发颤的手缩到桌案之下,然后直直的盯着坐于对面的太子殿下的眼睛,又重复问了一遍:
“因为从十多年前,你便已经在「有意」保护于我,所以,我便应知恩图报,便要答应你现下所有的要求。
“是,还是不是?”
设计让她「听说」此事,李暻确实存着得到她「不会出现在今夕团拜会」的答允。
虽他根本半分示恩于崔稚晚的意思也没有,可此刻在她的连声质问之下,太子殿下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否」字来。
于是,他只好将自己的心意直白的剖给她看:
“稚娘,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护你,皆是因为心中有你。”
“心中有我……”
崔稚晚不仅没有被这「甜言蜜语」安抚,反而嗤笑一声,便将她以为的真相「唰」的扯开:
“圣人要出兵突厥的理由,而太子殿下你亦要军功傍身。
“李万隆为什么得死,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粉饰的这样好听。”
“粉饰?”
李暻低声重复了一遍。
可崔稚晚并未在意,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不过,我今日算是涨了见识,原来「心悦」二字,在太子殿下眼中,不过是将人驯服的工具,让人听话的筹码而已。”
崔稚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之人,似在追问,又好像在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