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眼的角落,音色自指尖流淌,大提琴声沉稳安详。
云岁如她的手里的琴,无人注意,只管做好分内的事,顶上小灯罩的光呈梯形,照出朦胧静谧的氛围。
静只有一个人静,高柜台那边格外闹腾,调酒师调情比调酒厉害,逗得同性异性一阵乐。
门口新来一波客人,老板闻声亲自上前迎接,言语间熟络,是老相识了,嘈杂的闲碎语中,一声“柏公子”,让云岁差点错音。
同学间流传这样一个笑话:当音乐生脑子里记谱儿的时候,基本是要弹错了。
肌肉记忆远比脑子里的清晰。
他们一拨人皆是背着的,云岁抬头一眼,就一眼,竟直接认出谁是柏言诚,应该不止因为他出众,是她眼睛对这人分外敏锐。
那波人谈话隐约入耳。
“你小子什么时候把酒吧搞这么文艺,音乐听得我想起我太奶奶了。”
“懂不懂欣赏?这是勃拉姆斯的调,A音大学生弹的。”
管他什么拉什么斯,外厅的文艺调不适合他们,远不及内厅的DJ摇滚和甩衣舞尽兴,众多双眼睛,只有一双,听到A音字眼时,轻悠悠看过去。
“A音的?”
后面是仿14世纪的背景墙,云岁手托琴身,静若一副静态画。
她抬眸,一下子看见他,不是上次的俯视方位,是平视。
柏言诚和上次也不一样,身边多了个女伴。
云岁视线匆匆掠过那女伴脸上。
这女伴妆容画得太浓,差点认不出是隔壁宿舍的黎珊。
她睫毛低垂,盖住眼底异色。
老板这时屁颠颠请她放下琴过去一下,云岁生硬问什么事,老板说没事,看柏二哥一直在看她这边,她又和女伴都是A音的,不妨上前打个招呼。
老板真好心,这年头人际关系就是钱,让她多认识几个人没什么不好。
云岁迈不着调步伐过去,手里厚重的琴并没放下,被老板领过去,向那波人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柏言诚没动身,其他人自然走不得,都朝云岁投来目光,听那二爷薄唇溢出招呼:“挺巧。”
云岁知道他说的他们第二次“巧合”碰面。
是真的巧合偶遇,还是蓄谋已久的意外?
而其他人下意识认为,柏二哥说的巧,因为大提琴手和他今天的新女伴都是A音的。
包括女伴黎珊也是这样想的,红唇弯弯,顺势打开话匣:“是挺巧的,她还是我隔壁宿舍的,想不到能在这儿碰见。”
没人怀疑柏家二爷刚才的话是对酒吧琴手说的,更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关系,眼前这位清汤寡水的打工妹,说是全酒吧唯一一个穿长袖牛仔裤的女孩不为过,存在感低到无人在意。
只有老板察言观色,注意到他们交织的眼色,好奇压低声问她,“你和二哥认识吗?”
云岁看了眼他身边的女伴,摇头否认:“不认识。”
她声音不似大提琴那般沉闷悠扬,有着江南烟雨乡的甘甜柔美,辨识度很高。
柏言诚离得近,自然听到了,但当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坦然于形,不像放在心上的样子。
只在她转身后,他余光无意掠过纤细背影,竖着不高不低的马尾,后衣领露出一截似雪的脖颈。
满屋都是靓女,大腿小腿,□□细腰任意展露。
惟独那穿得最保守的姑娘,天鹅颈若隐若现的皙白,最抓人眼。
很白。
剔透如嫩叶中的栀子,纯白至洁。
任谁都看出来,今晚的局,柏家的这位二祖宗有些心不在焉的。
但他十场有八场都这副勾不起兴致的样儿,别人不足为奇,身边的女伴总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晚穿的裙子不够短,才不能引发注意。
黎珊坐在柏言诚身侧,不经意间及膝的裙摆拨到一侧,身形往他那边倾斜,大有一副今晚想将人拿下的架势。
“座位上有针吗。”柏言诚不为所动,手里的酒瓶顺势将人拨开,“坐不住你?”
“……”黎珊嗔恼,“二哥。”
“行了。”另一侧男子凑来,替她掩下裙摆的功夫揩了油,嘻嘻一笑,“你新来的吧,咱二哥不是第一天这样,你跟着吃喝玩乐就行。”
至于别的,想都想不来的事。
他身边女伴不少,但都没有正式交往过,拎出来凑热闹罢了。别说刚跻身圈子里的女孩,就连身边一起长到大的弟兄,也不知道他中意的类型,大概因为和谁都没结果,所以和谁都不开始。
中途,柏言诚出门抽根烟。
楼下外厅的大提琴曲拉到尾声,是比刚才更沉闷的音色,就着翻墨夜晚和迷醉的酒,听得客人们似梦似醒。
-
任务结束,云岁一刻没逗留,背包走人。
门口离大路有段过道,被几辆不规则停靠的车,通行位置狭窄。
比不上里头五光十色,夜幕笼罩,周边昏暗清寂。
靠在栏杆手拈烟蒂的男人就这样映入眼帘。
还是那身简单如常的穿着,白衬衫质地偏软,袖口半挽起,露出一段戴表的手腕,离有两米的距离,烟草气息若即若离。
云岁当是个陌生人,擦肩而过。
柏言诚忽地出声,“真不认识?”
她一顿。
“不认识干嘛上我的车?”他了然乏味笑笑,“嗯?”
摆明兴师问罪。
——在壹号院盯着他看那么久,回去好歹被他送过一程,现在装不认识。
这姑娘挺没良心。
没良心的云岁继续没良心:“不好意思,灯光太暗,我刚才没认出您来。”
“是吗。”
谁信?
背着的大提琴包衬得云岁身子纤小,皙白面庞透露无助,看了眼前方被挡住的路,缓缓问:“……我不说清楚不能走了吗。”
他指间捻着熄灭的烟尾,不温不火瞧她,似在回应,你觉得呢。
她想起他身边的女伴。
看他们站一起,她条件反射地躲远,才说的不认识,和他撇清关系。
而且,她和那女伴不太对付。
“马上十点了,学校有门禁时间。”云岁轻声解释,“你再不让我走的话,今晚我可能要睡马路边。”
仓促解释的模样实在漂亮怜人,很难不心软。
小姑娘大晚上出来做兼职不容易,也许刚才说不认识是真没认出人来,就见过一次面,谁能保证有那眼力见。
上纲上线把人姑娘扣在这儿错过门禁时间,显得他不厚道。
柏言诚动容,欠了欠身,她飞快说:“谢谢。”一溜烟跑开跑远。
脱笼的兔子似的。
许久没见着人的黎珊出来寻人,到楼下才见到烟抽大半小时的柏言诚,小心翼翼问:“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柏言诚没回答,烟蒂扔在分类的垃圾桶里,迈步的时候忽然问,“你们学校的门禁时间几点?”
“门禁时间?好像十一点半吧,怎么了?”
“没什么。”
门禁时间十一点半。
和刚放走的那姑娘说的十点,差一个半小时。
第3章
翌日有早八,同课的云岁和余曼曼一起起的床。
在便利店买了肉松糯米饭团和豆浆当做早餐,路上边吃边赶。
一上午的西方音乐史听得人昏昏沉沉,到饭点余曼曼终于打起精神来,快乐地拉云岁前往食堂大门,今天有她爱吃的回锅肉盖饭,心心念念馋了很久。
刷卡排队的前方,一抹女生身影掠过,余曼曼踮起脚尖张望,看清人后,手里的饭菜顿时不香了,回座位时眉头皱得愈发紧。
云岁饭量小,一小碗番茄汤和几块排骨就能吃饱,大部分时间看着对面的人吃,余曼曼做饭搭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看起来很有食欲,她是能把白米饭嚼香的人。
今天格外反常。
云岁夹了块排骨给她,“怎么了?回锅肉不合胃口?”
“看到黎珊了。”余曼曼手一指,“恶心得我吃不下饭。”
黎珊坐在间隔她们较远的位置,有个女伴和两个男性好友陪同,四人一桌有说有笑。
“听隔壁寝室的说。”余曼曼筷子夹了两块回锅肉过去,压低声音八卦道,“黎珊昨晚又一夜没回来,不知道在哪里鬼混。”
云岁细嚼慢咽,“我昨晚看见她了。”
“昨晚?”余曼曼惊讶,“你昨晚不是兼职了吗。”
“在兼职的酒吧看到她的。”
“她去酒吧夜不归宿?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一晚上?”
是什么人云岁不评价,但理解余曼曼的愤懑。
她失恋一事和黎珊脱不了关系,那天余曼曼和男朋友约会,无意中在手机上发现他和一女生的聊天记录,女生楚楚可怜说自己来大姨妈,肚子疼,想喝芋泥波波奶茶,如此浅显的绿茶手段,她男朋友不仅上钩买奶茶,还多送一盒止痛药。
而余曼曼来月事时,他回一句“多喝热水”。
差别对待让余曼曼和他大吵一架,踹掉渣男后没忘记调查那女的身份,查来查去竟就在宿舍隔壁,出门就能遇见的那种。
余曼曼去找黎珊质问,对方对这件事不屑一顾,甚至表示应该感谢她帮忙看清渣男本质,否则就前男友那条件,她瞎了半只眼睛也未必看上。
强词夺理,又在情理之中。
A音美女如云,黎珊样貌出众,五官精致美艳,蝉联两年管弦系系花,身边追求者不乏开小跑的富家子弟和出手阔绰的社会老板,一般的男生还真入不了她的眼,能呆在她的微信里,是为凑个丰富多彩的鱼塘,呼之来唤之去。
纵然是看清渣男本质,但这梁子,余曼曼算是和黎珊结下了,路上撞面都要翻几个白眼。
“黎珊不止一次夜不归宿,上老男人豪车,勾引别人男朋友。”余曼曼咬牙含恨,“就这品行还评的清纯系花,求爷爷告奶奶在微信投票选出来的,没有一点含金量,含茶量倒是挺高。”
转眼看云岁,“我们岁岁当时要去参选的话,肯定轮不到姓黎的什么事。”
云岁虽打扮素净,生来的美人骨相遮不住,娥眉杏眸,唇红齿白,作为舍友最清楚她宽松的衣服下实则胸大腰细,曲线有致,天生丽质小美人一个。
偏偏云岁平时不是练琴就是兼职,不爱掺和其他事。
“话说你长这么漂亮,怎么不谈恋爱。”余曼曼推推眼镜,唏嘘,“都大三了,没见你和哪个男生好过,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太忙了。”云岁淡笑,“没空想其他的事情。”
忙着家教,各种兼职,赚学费生活费。
A音本地人居多,要么就是有钱人,再不济小康家庭,云岁这种家里负债的少见。
余曼曼知道云岁父亲早年因给人做担保欠下一大笔钱,她能来北城都是挤出来的机会,从大二开始兼职就没断过,平时花销很少,衣服只穿最简单的长袖和牛仔。
可惜了这大好青春。
吃完饭,云岁顺手将空了的饭盒放去收纳处,连同余曼曼的一起,来来往往同学众多,身边来人时没多想是谁。
“喂。”
轻佻的女声。
下一句开门见山:“你和柏言诚认识吗。”
云岁眼帘一抬,昨晚的面孔再度浮现,在学校里,黎珊的打扮低调寻常很多,裙子没那么短,穿了看起来很乖的娃娃领和小香风外套。
她别过身没理,黎珊不依不饶,“我昨晚找他的时候看见你了,你们什么关系。”
在过道口,黎珊看见对她爱答不理的男人和云岁搭话,虽然两人隔了段距离,但很明显他堵着人家要走的路。
他看云岁的时间,比在包厢里看所有女生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得不怀疑他们之前认识。
没直面咄咄逼人的问题,云岁慢条斯理反问:“昨晚你们在一个包厢,既然这么好奇,你怎么不问他?”
黎珊装腔作势,“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有那么难吗。”
“你不是很擅长和男生说话吗。”云岁哂笑,“想知道就去问他。”
前一句意有所指。
引出黎珊之前勾搭余曼曼男朋友一事。
黎珊知道云岁这种不温不火的性子,对谁都冷淡也对谁都礼貌,之所以对她阴阳怪气无非就是舍友余曼曼的缘故。
不指望从她嘴里翘出点什么消息,黎珊趾高气昂抬抬下巴,“不用问了,我随便猜都能猜到,你这种小地方来的,不可能和二哥有什么关系。”
前面还怀疑他们关系,后面强行挽尊。
云岁笑又没笑的,意味不明。
搞得黎珊恼火不得,看不远处余曼曼走来,甩身走人。
余曼曼加快脚步,横眉瞪着那背影,“怎么看到我就走了,黎珊和你说什么了?又背着我说我坏话?”
之前黎珊背地里说余曼曼不会打扮,不知道怎么和男生聊天,讨好他们的心,被余曼曼知道后耿耿于怀。
刚才云岁那番话算是帮忙怼回去。
云岁息事宁人:“没事。”
“这女的太嚣张了。”余曼曼把刚才买的果汁递了杯过去,“我真想看她挫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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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深墨色库里南驶入壹号院。
下车后,梁婉怀里抱着书包,小脸唏嘘:“我妈她怎么老出去参加活动。”
出去就出去了,她以为能偷个闲,没想到换二哥坐镇。
一众亲戚里,二哥和他们家走得近些,但他生性散漫,根本不是带小孩的料,不知道今天吃的什么药,顺路替家里司机接她下辅导班就算了,还答应要看管她练琴。
柏言诚把钥匙扔给了泊车司机,路过小表妹时,顺狗毛似的弹了弹她的额前发,“行了,休息一会,等会家教老师要来了吧。”
“二哥你今天不忙吗。”梁婉眨眼,试图最后的挣扎,“我家教老师很严格的,就算你们不在,我们也会好好练琴的。”
语气十分认真,但没用,柏言诚进屋的步伐没有停顿。
周日的北城路上交通比往日更堵,提前出发的云岁比约定时间慢了半小时,给梁太打声招呼,那边客气表示没事。
她站在院门口,看着手机里梁太称自己出门,让她对梁婉的教学不要松懈之类的提醒。
此时没多想,按门铃后由保姆迎进去。
一样的风景,一样的客厅。
不一样的是,这次正厅的沙发上,多了个男人身影。
茶桌上摆放飘着香的茶器,柏言诚坐在那儿兴致乏味把玩指间驼骨,他手指生得修长漂亮,揉骨为玉,圆润的珠子很有佛性,不显山不露水盖过他矜贵子弟的玩味,很有闲云野鹤的风雅。
领路的保姆解释道:“夫人应该和云老师说了吧,她今天有事不回来,你和小姐正常上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