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记得,方才在车厢内, 殿下好似也这般对她说过:“乖,再快些。”
不能再想。
知知低头去, 嬴叔买的衣裳很是好看, 天水碧的裙裾, 松青色的披帛, 和知知还是闺阁小姐的时候穿的那些差不离。
只是如今到底也大半年不曾穿过制式这样精细的了,多少有些陌生费力。
等衣裳好不容易上了身,知知转了一圈,越看越欢喜, 心情也怡乐许多。
小女儿家,就是这般容易满足。
知知终于自屏后走出来时,萧弗一盏姜茶都喝的见了底。
他抬头,毫不掩饰眼中的赏赞惊艳。
一边起身, 配合地张开双臂, 等着她走近。
许是一进房殿下便吩咐人打水清洗过,知知总觉得他此刻身上的气息也清冽了许多,仿佛霜松孤柏。
而这样的姿势, 让她觉得自个儿则好似一只投怀的乳燕,而不是奔着为他更衣去的。
她很快忙活起来, 可知知虽当了那么久的奴婢,除却上次枕榻间为殿下宽衣,这辈子还没正儿八经地伺候谁换过衣衫。
男子的衣服和女子穿法又大相径庭,脱的时候毕竟只需解落下来便可,不必什么章法,知知还能勉强为之。到了穿的时候,却当真是直接两眼一抹黑了。
萧弗见她左比划右比划,闹的额头都快发了香汗,也没摸着门道。
况且一双柔蔓似的手这般在他身上乱按,难免勾动得人心猿意马,再好的定力恐也要分崩瓦解。
他按住她的手,低声道:“这也不会?”
知知咬着唇:“奴婢没伺候过男子。”
便是跟着老夫人的时候,她也只是端茶倒水,哪里会这个。
萧弗眼睑微垂,没放过她的小动作,低笑:“那以后,可得好好学。”
知知只能窘红着脸点头。
萧弗说完,倒也没再逼迫她,自己接过那大袖的袍衫,轻松便穿系妥帖。
还好这些事他平素都不假于人手,如今也不是非得指望着她。
知知促迫地候在一边,不大好意思看他,可若是不看,又不知该怎么学,竟是直到萧弗穿完了才松了一口气。
眼下身上的衣裳对于知知而言是久违的精雅,可之于萧弗却是掉了不少档次。
他平日的衣衫都是宫廷御用的织造专局出的料子,又教好几个皇家绣娘联同着缝制出来的,哪里是坊市上的可比的?
这么一个升、一个掉,却教两人穿到一处去了,深绿浅青的搭着,一块儿走出去的时候,两个仆妇就在私底下直呼登对。
“小主子和少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其中一个仆妇上前道。
知知忙惶恐地摆手:“不是的。”
她瞟了眼殿下的神色,好在是殿下未有什么不快。
实则那仆妇一说完,就被同伴捅了捅胳膊。同伴使劲使着眼色,朝知知的方向又是努嘴,又是摇头。
可这老妪上了年纪,以前的事忘的差不多了,就是两三天里的事也能记岔了去。
同伴只好附耳对她提醒道:“小主子还没娶妻呢,瞎喊什么少夫人。”
那仆妇一拍大腿,半点也没压嗓门:“不是早就和元若姑……!”
这次还没等她说下去,就被同伴捂了嘴。
谁教小主子定下娃娃亲那天,这仆妇的孙女也刚刚出世,别的忘得一干二净,元若姑娘的名字却是记得很牢。
那脑子尚且灵光的仆妇消息也通达一些,知道摄政王殿下身旁的小姑娘只是他的婢女,只瞧二人这情形,约莫是有些情愫的,许是哪日就成了殿下的妾室也不定。
殿下也算铁树开花,老大不易,可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连连解释道:“冯婆子近年和得了痴症似的,什么话都乱讲,若有说错话的地方,小主子和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知知听得含含混混的,懵懂点头。
萧弗却是看着她的反应,目光晦深,若有所思。
…
因是八月十五,别苑里本就备好了各种荤的素的食材。
招待起他们金贵的小主子,也不那么寒碜了。
众人绕着圆桌围坐了一圈,萧弗就那么闲逸自然地与一干下人们同坐,半点不见架子。
知知则把什么叔叔婶婶婆子都夸了一遍,他们的手艺一个赛一个的好,都是家常的小菜,做的却很用心,充满了人情味。
夸的每个人见了她都跟见了闺女似的。
萧弗侧目看她:“嘴几时这么甜。”
知知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量对他道:“殿下少……让知知做几回那种事,知知也会更卖力夸您的。”
此刻她檀口霞腮凑近了一些,在他低眼处,灼灼夺目。
萧弗稍有薄笑:“什么事?怎么,怕别人听到?”
知知忙把身子坐正回去了,没再接话。其实方才一脱口她就后悔了,许是今日的日子太特殊,别苑融洽的氛围又让她暂忘了身份。
“来,小主子和知知都尝尝婶子的手艺。”座中一位婶子笑道。
知知便正好借此,逃避似地低头,咬了一口婶子夹给她的月饼。这一口下去,却是好吃得眼睛都眯弯了。
想到什么,她有些羞赧地伸出指头比了一比:“我能带一个月饼走么,一个就好。”
“还同婶子客气什么,想带几个带几个便是。”
得了应允,知知把她随身挎着的包裹在膝头摊开。
殿下和她换下来的衣裳她都已打包在包袱里,包袱里还有个小布包,里头层层叠叠裹着她做的点心,裹得妥善又干净。
这会儿便将这小小一枚月饼也放了进去。
萧弗见她连待一只月饼也如待什么至宝的可怜样子,面无表情地把碗碟中不曾碰过的那枚,也一并给了她。
“赏你了。”
知知还没来得及谢过殿下,便听方才那位冯婆子感慨:“小主子和元若姑娘……唔!”
口中猝不及防也被囫囵塞了个月饼,冯婆子那句“感情真好”最终没能说出来。
可这是第二回 了,仍教知知听清楚了,她前半句所说的“元若”二字。
这无疑是个陌生的名字,知知并不曾闻听。
可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让她将这个名字听了进去。
冯婆子旁边的人赔笑补救道:“瞧瞧,又将你认成别人了,她如今痴呆的厉害,见了漂亮姑娘就总爱胡乱认。”
知知也笑着说没关系。
却终究有小小的种子,沉沉埋进了心壤。
…
因知道萧弗和知知吃完饭还有事要忙,别苑这顿午膳开宴颇早。
好在是吃着吃着,雨窗便静了下来。
一看天色,虽未开晴,也没再滂沱地落着雨了。
萧弗想起还有事要交代嬴叔,便让知知上马车去等。
别苑的份例支出走的都是王府的公账,但今日为了招待他和知知,这些旧仆把什么好酒好菜都摆了上来,萧弗便另给了嬴叔两张银票。
嬴叔起先还想推拒,萧弗道:“不是单给您一人的,还请嬴叔代长陵为众人购置些节礼,否则父亲泉下,若见长陵苛待旧人,恐要责罪。”
嬴叔这才老泪纵横地收下了,待萧弗临走前又追着问:“老韩这些年可还好?”
萧弗笑着点头,最末道了一声中秋安康,转头离去。
可即便小主子待他们这些旧仆宽仁,卸去了冷硬的盔甲,他身上那股足可君临的凛然气度,仍让嬴叔望着他的背影,欣慰地抹了两把老泪。
想来也只有那般天仙似的小姑娘,才能配上他们举世无双的小主子。
他老嬴前半生是在当年的永安王府做工的,什么高门贵女没见过,都没几个似这小姑娘这样盘正条顺的。
只是,听说这姑娘的出身却不大好,小主子的婚约听说也始终没解,二人之间倒又似渺茫未卜了起来。嬴叔最终叹了口气,关上了别苑的大门。
马车上,见萧弗走了过来,知知放下侧窗的帷幔,乖乖坐好。
萧弗一上去,就发觉知知又缩到了边角去了。
他想起刚才回身的一瞬,看见那猝然挂下的侧帘,垂眼问道:“在偷看?”
知知使劲摇头:“只是想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忙完。”
萧弗听得了然,哦了一声:“是急着见你父亲了?”
这下子,知知重重点了头:“奴婢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梦里都惦记着呢。”
萧弗笑,堪堪坐定后,却是干脆大手一捞,没费什么气力就将尾音堪堪落下的小姑娘掣带进怀。
知知被这不可抗拒的力道带得人都歪颤了,不安地娇呼了一声殿下。
方才因怕用膳的时候吃掉了口脂,知知一开始没抹上,却是问一位婶子要来了一把简单粗糙的小方镜,于是就在马车上等候的功夫,如今桃面已薄薄饰上了一脉水红的胭脂色,樱珠上也浅涂开一层艳晶晶的脂香。
为此,她还偷偷往婶子的桌上放去了一吊铜板。
毕竟镜子也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萧弗哪里不识这格分外的艳色。
知知为见她阿爹准备周至,他也没多作乱,只指背在她脸上刮了两下,而后反手捏了捏她娇媚的兰颊,狭长的眼满是锐利锋芒:“下次再躲这么远,这就是下场。”
说着,搂缚着那素约腰身的手紧了一紧,颇有些蛮横示警的意思。
总归他要治她,有的是办法。
想到见阿爹在即,知知害怕惹怒了殿下生出什么变故,只能安安分分这般在他臂怀里坐着,祈祷着马车行驶得一直平平顺顺的。
否则颠颤一下,她就要贴深一分。
坐得整个人都发烫。
…
这座大狱离审案的大理寺不远,亦在大理寺辖下。黑灰的砖墙砌得高大森严,重重包围,瞧着就很是压抑。
萧弗和知知才从马车上下来,兵卫的长槊就指了过来,厉声斥道:“监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知知这才晓得,原来剥去了那华贵的衣装,殿下也有教人呵斥的时候。
因这是兵卫职责所在,萧弗却也未作他言,只出示了通行的令牌,冷冷道:“本王已与霍大人约好。”
昨日大理寺卿霍从光霍大人确实知会过典狱长,兵卫这会儿顿时明白过来萧弗的身份,行了跪礼,又拿钥匙为二人打开了第一道铁门。
跟着狱卒到了拐角处,知知却停下了步子,有些犯难地看着萧弗。
萧弗如今对她知之太深,只这么一个眼神,就明白知知在顾虑什么。
无非是怕她父亲看到他同行至此,会起疑心。
他们父女相见,萧弗也没什么兴趣旁观,遂仿佛谅解地道:“我在此处等你。”
“谢谢殿下!”
知知甜甜道罢谢,头也不回地就跟着那狱卒走入了黑洞洞的牢狱深处。
墙壁上虽点着凄暗的烛火,但因四面都没开什么窗子,白日也同夜晚似的。
可每走一步,知知就觉得好像离天明的曙光近了一点。
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因犯人得的是疫病,于是被挪置到了最里头的牢房,周围日夜薰烧药草。狱卒另给了知知一块面巾,遮住口鼻。
知知走近了才发现,许是为了防止疫病传出来,这间牢房和普通用铁栅作门的牢房不同,倒和知知听说过的犯人被探视时会用的牢房差不多,只在墙上开了个小口子,可以透过这个口子和里头的人说话。
知知便看见,她阿爹正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板床上,旁边放了个小方凳,用来放置药碗和食物。
“阿爹!”
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人,小姑娘的泪水霎时娇盈盈挂了两行,狱卒都有些于心不忍,走远了一些,把时间留给他二人。
那牢房里的人听见熟悉的声音,吃力地转过头。
毕竟才挺过重疾,便是在这么微藐的光下,知知也能看出她阿爹苍白枯老了十岁都不止,心一下揪得发痛。
阿爹正唤她:“囡囡来了……你怎么样,还好吗?”
便是这一声,知知一瞬时好像做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千金,这些日子学会的坚韧隐忍通通都做不得数了,心里酸楚得厉害,不管不顾地就嚎啕大哭起来。
一边断断续续,哽咽着道:“知知现在在王府当下人,府里的人都对知知很好,知知没事的,倒是您和阿娘……”
沈父起身下床,踉跄着朝知知走了两步,想要去够她的脸,为她擦掉那些灼痛的泪珠子。
可走到一半,却猛地捂嘴咳嗽了一阵。
背过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父顿时有些自咎地退后。
定是看见女儿的巨大喜悦冲昏了他的头,他竟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染患的是会传人的疫症。
于是退坐回木床上,恨不得离知知越远越好,“阿爹身子已好多了,你别担心。你回去吧,回去!”
似是怕与知知说起话来,知知就不肯走了,他咬紧了牙关,那些煎人的记挂和担心就通通吞了声,连着潦倒的苦恨一并咽进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