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挺鼻薄唇,轮廓分明,初初成人,既有少年人的清朗,也有成年男子的俊逸。
林铮返乡祭祖,被宗祠规矩和亲戚族伯们扰得腻烦,寻了个由头逃出门来透气。
离了京城,只觉心里也难得轻松了些,渐渐地,他竟真睡了过去。
将他吵醒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叫和莫名其妙的人声。
林铮有些恼怒,不耐烦地探头向树下望去,见一黑一黄两条大狗在互相吠叫,吵闹不止。
但还有比它们更吵的――
“黑子!快!抬爪抽它!大黄!不要怕!反击!反击!这是你们近日第四次争斗,不要软弱,哪个胜了哪个就是江宁第一恶犬!”
那两犬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厮,望似比狗还激动三分,脆生生的嗓音蹦蹦跳跳地大声喊叫。
林铮...?
这人...这是在为狗助阵吗?
他起了三分兴致,不睡也不恼了,蹲在树上仔细端详那人。
这...
不是个女子吗?
这姑娘显然不太会乔装,也没什么常识,真以为换套衣衫就像个男子了吗。
长得倒是有几分样子,可即便是十几岁的少女,也难免有些过于活泼了,全不似京中那些贵女,姿态忸怩。
她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所觉,只聚精会神地紧盯着打架的野狗。
那两条狗显然不是第一次在打架时被她围观了,甚至对那助威声很是受用,卖力嘶吼试图争当“第一恶犬”。
这是林铮少爷生平第一次看热闹。
他竟然觉得这景象很是和谐,似乎这姑娘就该在恶犬旁边,大呼小叫。
恍然间心中压抑的阴霾似乎都散去了些,他只想笑。
于是他笑出了声。
狗毛了。
那黄狗虽看着凶,却有些怕人,只因与姑娘相熟才不在意她。此时正神经紧绷的盯着对手,猛然间听到生人大笑,呜咽一声,慌不择路,夹着尾巴疯狂逃散。
黑狗以为自己快胜了,兴奋地去撵那黄狗想要乘胜追击,转瞬间两狗都不见了。
姑娘的反应自然没狗快。
她见两犬骤然疯跑,胜负未分,追了两步没有追上,听到笑声方才注意到树上扰了她好事的人,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她站在树下双手叉腰怒瞪少年:“你有病吧?”
林铮被这姑娘噎得笑声一滞,脑子却是转得飞快。
“此地莫非是姑娘家的?姑娘见两犬相斗大声呐喊无事,在下却是连笑都不能了?”
少女没想到自己竟一眼就被识破了真面目,有些慌乱羞臊。
又见这少年生的极为俊美,怒气便消了七分。
她缓和了脸色,好奇地打量着林铮,打听道:“你不是江宁城的人吧?你为何会躲在树上?莫非...莫非你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些武林高手?”
提到武林高手的时候,姑娘的眼睛似乎都亮了三分。
“难道这江宁城的人你都认得吗?”少年反问。
“那倒不是,只是你这模样的人少见得很,这城里的大事小事,没有我不知道的。不过想来你应该不是武林高手吧...”
姑娘似是有些失望地嘟哝着:“武林高手怎么脸上连个疤都没有...”
又是生平第一次,在京城被世家小姐们疯狂争抢的林铮发觉自己对这姑娘的吸引力还不如一个闯江湖的。
见林铮呆愣愣地也不回答,苏晓月心想这人好看是好看,怕不是脑子有些问题,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发呆的,还是赶紧离远一些,不要招惹。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挪,挪出几步远后作势要走。
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儿:“哎呀!险些忘了正事!”
只见她跑到河岸边蹲下,挽起衣袖想要捞起河里早先下的鱼篓。
此时临近傍晚,河水有些湍急,她捞了几下没捞到,后退几步小跑着冲刺到水边,一个挺身将鱼篓拽了上来。
苏姑娘也不顾那沾了水的鞋尖儿又沾上了些泥,只是连忙打开那鱼篓,看见里面只有些个小鱼小虾,十分沮丧。
碎碎念道:“该死的小虎子,再三跟我保证他下的鱼篓里定能网住几条大鱼,这可如何是好...”
林铮缓过神来,见她这一通忙活,没有再搭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这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却不像是会干活的样子,想必家境不差。
他跳下树,走上前去问道:“我见你不像会捞鱼,为何要自己动手,去买几条不好吗?”
苏晓月没有收成,有些心烦,不耐的说:“你懂什么,这河里现捞的鱼最是新鲜,拿去炖汤定是大补,我祖母最近常常念叨着想喝鱼汤,我想亲自捉几条鱼回去,祖母喝了汤,身子一定能好起来。”
林铮心想,这姑娘还挺有孝心,为了祖母竟连自己的仪态也不顾了。
林公子属实是有些多虑,苏二仙女平日就没注重过仪表。
“你且在此等着。”
林铮未再多言,闪身几步来到河边,运起轻功足尖轻点在水面上,只见几个翻身数条大鱼就被扔上了岸,不断地扑腾着。
苏晓月看得眼花缭乱,眼睛里又闪起了星星。
她忙拿起鱼篓在岸边捡的不亦乐乎,转瞬就塞满了大半。
“够了,够了,你果然是武林高手吧,大侠身手了得,小女子佩服佩服...”
林铮竟觉得心中有几分满足,刻意卖弄着飞身上岸,身上滴水未沾。
姑娘连声叫好。
待捡得了鱼,苏姑娘封上了鱼篓,解开皱巴巴的衣袖掸了掸土。
她跑到林铮面前一拱手,不伦不类地说:“大侠,今日真是多谢你了,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大度,我得赶紧把鱼送回去了,若是死了就不新鲜了,江湖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然后便拎着鱼乐颠颠地跑走了。
林铮哭笑不得的看着姑娘远去,细细回想又觉得自有生以来,唯独今日真是过得痛快极了。
只觉得这姑娘可真别致。
却说别致的姑娘苏晓月自河边拿了鱼,一路哼着小曲溜达着回了苏府,时间倒是掐算的刚好。
她估摸着这时辰父亲在书房练字,母亲又同祖母在祠堂抄经,她此时溜回去正好神不知鬼不觉。
她悄悄地打开走之前留了缝的后门,探头一瞄院子里静悄悄的,似是没人发现。
于是从门缝里钻了进去,正要三步并两步的往里跑。
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你这副打扮是上哪去了?”
原来是苏老爷带着管家苏安躲在门后蹲着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
苏晓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也未来得及多想,抄起手里的鱼篓转过身便向那人扔了过去。
苏老爷有些腿麻慢了一步,却是正要向小姐行礼的苏安在前头。
那口子没有系紧,鱼篓里还在扑腾的活鱼带着草屑泥浆扑啦啦地全都洒到了苏管家身上。
苏安被一阵飞来的腥气洗礼,呆愣愣地傻在了原地。
苏文和正要发火,一见这漫天飞鱼,也是有些发懵。
第三章 这大侠果然有病
于是苏姑娘轻车熟路地,主动跪在了书房外。
待她又跪了一会儿,苏文和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书本,开始训斥她。
“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打何处弄来的男子衣衫?”
苏晓月一梗脖子,闭着眼说:“我不知道!我不能说!爹要打便打吧!我不怕!”
苏文和自然舍不得打她,却也被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气的半死。
“你今日逃学去哪里了?要不是族学里的先生登门拜访,我竟还不知我病了,你还学会撒谎了!”
苏姑娘撇了撇嘴,可怜巴巴地说:“先生讲的那些我看过一遍就会了,成日念个没完没了,实在是太无趣了。所以我才溜出去的...”
苏文和冷哼一声:“呵,是吗?我还听先生说,单是本月,你娘病了两回,你祖母病了三回,就连苏安都病了一回,你这哪里是我苏府的小姐?你是跟苏府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
苏晓月忍不住心想:这先生嘴也太碎了...
但她虽然贪玩,却是极聪明的,知道自己爹爹此时正在气头上,不能再顶嘴。
是以马上换了一副姿态,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悔恨至极的样子。
“爹,女儿知错了。女儿是见祖母近来身子不好,听先生讲过卧冰求鲤的故事,祖母平日待我最好,又喜吃鱼,晓月虽不至卧冰,却也想亲手捕鱼来给祖母补补身子,希望上天能垂怜晓月的一片孝心,让祖母早日康健起来。但女儿不该撒谎骗人,也不该任性逃学,更不该惹爹爹生气,女儿保证下次绝不会了。”
虽然这位苏小姐保证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但她爹苏状元却单单对这宝贝女儿没有脑子,很吃这一套。
果然,苏文和马上心软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唉...晓月啊,爹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孝心,是爹误会你了,爹也向你认错,以后改了便是,不必挂心。只是你切不可再任意出去乱跑了,爹怕啊...来,你再将苏家家训背一遍,此事就算过去了。”
提到这家训,苏晓月却是烂熟于心,她刚会说话便被苏文和逐字逐句教了不知多少遍。
“是。苏家家训:一,不得告知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子自己的名字;二,不得跟陌生人透露自己家住何处;三,不可随意跟爹,娘,祖母以外的人去自己未曾去过的地方;四...”
苏老爷从打失了妹子,显然有些神经过敏,坚信安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等用过了晚膳,苏老夫人对那鱼汤赞不绝口。
又听闻那鱼是孙女亲自抓回来的,很是欣慰,连连称赞自家的宝贝真是孝顺极了,非要留下苏晓月说些体己话。
苏文和见母亲高兴,自然也就不再计较,只是又叮嘱几句不要乱跑要遵守家训云云,便带着苏夫人离开了。
苏老爷前脚刚走,苏晓月就一改先前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一步窜到了祖母身边,抱着祖母的胳膊撒娇。
苏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悄声问道:“你那衣服的事,没将祖母供出去吧?”
苏姑娘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像一只骄傲地小公鸡。
“当然啦!祖母放心,孙女最讲义气了。对了,祖母喝了鱼汤,感觉身子好些了吗?”
“那是自然,祖母一喝这鱼汤,顿觉精神百倍,神清气爽,什么病都好了。”苏老夫人笑眯眯地回应。
苏晓月质疑地看着自己祖母:“上次祖母让我去买糖葫芦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
老夫人有些尴尬,忙是转移话题:“没想到月儿如此厉害,真的能捉回鱼来。”
说到这里,苏姑娘来了精神。
“哎呀,其实那鱼不是我捞上来的,我今日碰到个武功高强的大侠,是他帮我捞的鱼。祖母,您是没看到,那大侠唰唰唰几下,滴水未沾,鱼儿便从河里自己跳上岸了。不过他似乎脑子不大好,不是傻乐就是犯愣。”
苏老夫人被她这不着四六的话绕的有些迷糊,只拍了拍她的手郑重嘱咐道:“脑子不好的人可得离得远些,这人呐,可以嘴笨,可以身子弱,唯独就怕脑子不好。”
苏小姐深以为然:“祖母说的是,晓月记住了。”
次日一早,苏晓月便乖乖地上学去了。
如此安分了好几日,并未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几天林铮却是头大的很。
他那日自河边回去便收到了林Z加急给他送来的密信。
信中将事情简述了一番,告知他圣旨不日便到。
而在书信的最后,林Z苍劲有力的字体赫然写道:与苏接触,切记使命。
林铮烧了那信,心里十分烦躁。
他从小就背负着这些长大,越长大他便越觉得那不是他的使命,那不是他想做的事。
可是看着对他满是期望、日渐老去的林Z,他不敢说,也不知该如何说。
此次离了京城,他只觉得自己好似从一个牢笼中逃出来了一般。
然而,终将还是要回去,还是要面对那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只是鬼使神差的,他每日都会躲开金羽卫独自一人来到临清河边待上一会,却再没见到那位姑娘。
今日因为要打发走一些前来拜访的亲戚,他来的稍晚了一些。
还未等走到,他便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狗叫和人声。
林铮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心中竟有些雀跃,他甚至运起内力踏草疾行。
他并未隐去气息,所以他刚至河边――
狗,又跑了。
苏姑娘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甚是熟悉。
她没再去追狗,一转身果不其然见到了呼吸还有些急促的林铮。
她面色复杂地打量他好一会儿,越看却越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实是可惜。
苏晓月情不自禁的将心里话问出了口。
“大侠,你跟狗有仇吗?”
林铮虽然跑的急,见到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装作无事的样子反问道:“你祖母可好些了?”
苏晓月还是头一次见思维比自己还跳跃的人,却还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早就大好了,祖母只是嘴馋,不出几日便会诓骗我去为她弄些吃食,吃过就好了。”
林铮点点头。
“对了,那日走的匆忙,还是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也捕不上鱼来。”
苏晓月再次出言感激,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大侠,你年纪轻轻,为何武功如此高强?还是你已返璞归真,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
林铮笑着答道:“其实也不算如何高强,只是你未曾见过,觉得稀奇罢了。我儿时拜师,算是有些天赋,自然也少不得每日勤学苦练。”
苏晓月有些羡慕:“你爹待你真好,还找师父教你练武,我爹除了让我背诵家训,什么也不让做...”
林铮的眼睛却暗了下去,声音也有些低落:“我爹...不让我做这些,是我自己背着他偷偷练的。”
苏姑娘却兴奋起来,原来是同道中人。
她踮起脚一拍林铮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愧疚,我也常背着我爹做许多事情,被他发现跪下求个绕便好了。若是我事事都听他的,那我便不是我了。”
若是事事都听他的,我便不是我了。
林铮脑子里轰的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林家也好,苏家也罢,这些压在他心中的巨石,好似突然被击开了一道裂缝,从那细微的缝隙中,一缕似有若无的阳光倾洒下来。
他看着眼前如此豁达洒脱的奇怪姑娘,突然想到了那位还未出生便被定了命运,想来也是自怨自艾长大的苏氏未来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