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见她终于肯配合,便哄着她道:“小姐再坚持片刻,没几件了,还有一套太后送来的首饰,两件喜服,哦,那边还有几副翠玉镯子,几个头冠,今日便得了。”
苏晓月只得认命地张开手昂起头来,任由白芍和青莲摆弄。
过了半晌,二人好不容易大费周章地将苏晓月装扮好,纷纷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欣赏着,门前突然来了一个小厮,讷讷地道:“小姐,后院门外来了一个小公子拜访,说是与您相识,想要见您一面。”
青莲眉头一皱,喝道:“什么小公子?小姐忙着试装,哪有闲空去见什么访客?莫要再来惊扰!”
小厮只好应下,转身要走。
苏晓月却叫住了他,问道:“慢着!什么小公子?”
小厮转身又答:“看着不过八九岁年纪,衣着朴素得很,不过面容却十分俊俏清秀,不似寻常百姓的样子。”
他说朴素已是留了情面,那布衫看着浆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
苏晓月闻言却是眼前一亮,她早就烦透了在这没完没了地换衣裳,蹭地一声站起来跑了出去,边跑边嚷道:“定是珏诚偷跑出宫来找我了,我得去瞧瞧,你们在此等候,不要跟过来!”
白芍与青莲一听来人可能是三皇子,俱是一惊,自然不敢再硬拦她。
还是白芍反应快,一跺脚忙道:“哎呀,不可,小姐还穿着喜服,哪能随便见人!”
可是此时再去追,苏晓月早已兔子似的不见了踪影,只怕人都快到了门外了。
二人不敢大张旗鼓,只好当作不知,还警告似的恶狠狠地看了那目瞪口呆的小厮一眼,小厮便低下头悄悄走了。
早闻听小姐院内的人都可怕的很,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苏晓月的动作,她头上身上的步摇环佩叮当作响,跑起来更是哗啦啦地活像个铃铛似的。
下人们忍不住纷纷侧目观瞧小姐此时又要闹得哪出,在众人的注视下,苏晓月到底还是个姑娘,还有几分害臊,便只好慢下步子缓缓走到后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还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
“阿诚你又偷跑出宫啦?好些日子不见我都无趣死了,你...”
后巷狭长细窄,不临街,旁侧便是别府的院墙,平日里也只有送菜的农户和护院们偶尔走过。
苏晓月探出头来,巷子里静悄悄的,也亏得宋珏诚能找到这里。
她话音未落,便瞧见门后头缓缓走出一个瘦弱的孩子。
虽是穿着男装,那张小脸却极精致动人,倒像是谁家贪玩的小小姐女扮男装一般。
“姐...苏小姐,是我。”
苏晓月心里咯噔一下。
是云畴。
脱口而出的“姐姐”二字又被他吞了回去,还是恭敬地行了礼,叫了一声“苏小姐”。
他行的不是皇子礼,而是庶民对官家的大礼。
别提这里,便是云国,也从未有人将他当作皇子看待。
他此生最光鲜的时候,唯有初来宋国那时,身着华服玉冠,却被眼前这个敢在朝堂上朗声说话的姑娘吸引了目光。
云畴见过的女子,都是唯唯诺诺的,云国女子早习惯了地位底下的生活,她们成日垂着头,做小伏低。
就是连待他极好的芸娘,也是温柔似水的。
只有苏晓月,那天她果敢地护着身后的宋珏诚,替他应下了那场明知是陷阱的比试。
那一刻,他甚至仿佛看到她身上透着光。
有生以来从不敢奢求任何的他,却忍不住在想着,若是那人也能这般护着自己,该有多好。
她有过的!
是她为自己包扎了伤口,一次又一次地帮助自己逃过了云翳的毒打,还结识了像三皇子那样的朋友。可是自己却...
思及此处,一直没有说话的云畴微微低下了头,想要压抑住眼底不受控制就要涌出的泪水。
苏晓月神色复杂地看着局促不安的云畴,心里也是百般滋味。
他无颜面对,她又何尝不是不愿触及?
一想到若非林铮拼命相救,自己此时在云国只怕性命难保,她就后怕不已。
她不是愚善之人,只因云畴实在身世凄惨,她也看出了他本性的纯良,这才屡次出手相帮。
那段日子,她也是真心将云畴如宋珏诚一般,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来看待。
她岂会不知云畴如此做定有苦衷,可到底是他做出了选择,可惜牺牲她性命的选择。
她打量了云畴片刻,想也知道,没有了三皇子的庇佑,他在质子府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他身上倒是没有在云国时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但本就瘦弱的云畴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好似风一吹就能吹倒似的。
他衣衫破烂,好几处补丁上又加着新的补丁,但却十分干净。
尽管如此,云畴却依然白净好看,不经意看去竟有一种极破碎的摄人心魄的美。
苏晓月有些不安,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在质子府,可受到了欺负?”
她可是没少听说过,那些阴暗的地方,有些欺主的奴仆,竟会做些腌H事儿。
他这种脱离尘世的美,最是引人忍不住想要破坏的。
聪明如云畴,自然一下就听出了苏晓月的担忧。
他十分感动,还是努力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苏小姐关心,我无碍的。平日不过是做些散碎粗活儿,公公们偷卖些筐出去赚些碎银子,维持生计,也没人打我,倒是比云国还强上许多。”
苏晓月点了点头,这倒不是皇家故意苛待质子,国库自有拨银,只是等到了质子府,早被层层刮去,只剩寥寥。
此事人人心知肚明,但宋国人本就对云国人没有好感,倒也无人甘愿为此说话得罪人。
苏晓月安心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跑出来了?擅自离府,会不会有事?”
质子自是不能离开质子府,否则就会有逃跑的嫌疑,严重的甚至还会引起两国战事。
云畴答道:“适逢新年,皇家又有大喜事,皇上大赦天下,也额外开恩允我出来半日。有侍卫伴我前来,无事的。”
苏晓月顺着云畴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那边的巷口站着几个侍卫,说是保护,实为监视。
云畴见苏晓月还会关心自己,不由吸吸鼻子,心中愧疚之情更甚,恨不能将自己打死。
可时间宝贵,他想起此行的目的,还是温柔地对苏晓月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苏小姐,听闻你要大婚了,我是来给你道喜的。”
第七十六章 花簪赠美人
道喜?苏晓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了,如此盛大的婚事,只怕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当真有喜可道吗?
云畴没有看出她心中的百转千回,继续忍不住兴冲冲地说道:“林公子武艺高强,文才也了得,没想到他竟还是身份尊崇的皇子,实是世间少有的郎君。”
他再如何沉稳,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对于强者总有着莫名的钦羡。
“是啊,我也没想到。”苏晓月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说道。
云畴一抬眼,便头一次见到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晓月脸上出现了迟疑动摇的神色。
“苏小姐...你没事吧?”云畴一下就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
“啊,没什么,可能是近来太疲倦了。”苏晓月回过神来,对着云畴勉强笑了笑。
云畴见她不愿多说,暗讽自己如今哪里还有资格关心她。只好顺着她点了点头。
他深呼一口气,又恢复了那波澜不惊的老成样子。继而说道:“苏小姐,事到如今,虽然我知已于事无补,但还是想对你道一句歉。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恳求你的原谅,只是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你相见,又想着到底还是欠一句对不起。这世上除了你和芸娘,从没有人对我那般好过,我真的很感激。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情,本不该再来打扰你,可听闻你大婚的消息,我还是忍不住想来同你道喜。苏小姐,愿你与林公子共白头。”
他说得极快,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哽咽。
苏晓月摇摇头,恼怒地看着云畴。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云畴还是心中一阵酸楚。
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再理会自己了。
苏晓月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过了许久,就在云畴几欲落泪时,恶狠狠地开口说了一句:“你不诚恳。”
云畴一惊,急急解释道:“苏小姐,云畴此言句句发自真心,绝无半点假话。”
“是吗?”苏晓月意味深长地又说:“我自认还当得起你唤一声‘姐姐’,而不是什么假惺惺的‘苏小姐’。”
云畴猛地一抬头,见那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抽痛的心仿佛就停住了似的。
他终于像个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静悄悄的巷子里瞬时响彻云畴的哭声,他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巷子口守备的几个侍卫忍不住连连回头张望,心道这位云国皇子平日总是一副淡然样子,到底那苏小姐对他做了些什么,怎么哭成这个鬼样?
实是可怕,可怕。
云畴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见他这样,苏晓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原谅云畴,可是当她见到他那小心翼翼的讨好,就忍不住想到从前几人一同玩耍时的美好。
毕竟只是个孩子啊,既然自己没有大碍,就算了吧!她这样想着。
云畴悔恨极了,双目通红,又哭又笑,直到嗓音都开始嘶哑,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苏晓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啦,你的祝福我收到了。谢谢你还想着我。”
云畴老实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他的动作极小心轻柔,似乎在拿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
先是一块绢布包着,云畴一点点地解开系好的结,里头还有一块锦缎。
那缎布裁口并不齐整,像是从什么地方剪下来的。
苏晓月总觉得那锦缎上的花纹有些眼熟,仔细端详才哭笑不得地发现竟是云畴进京那日穿的皇子华服。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云畴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了笑,小心解释道:“那衣裳只穿一次,我想着送回云国也没人会细瞧,就悄悄剪了几块下来。”
的确如此,云畴来时就抱着留质的心思,为表诚心,在这里穿得自然都是宋国宫里赐的衣服,自然没有机会再穿云国皇子的锦袍。
到了后来,那些本应送到质子府布匹也会被上面的官员贪墨,便连正常的衣袍也没有了。
苏晓月听得此言,只觉得这孩子为人通透的令人心酸,云畴却丝毫不在意。
对他而言,来宋国的每一日都是快乐的,不用动辄挨打受辱,闲时偶尔还能听着宫人们讲一讲那些他最关心的苏晓月的事,或者三皇子和穆清郡主的事,他已是极满足了。
云畴一点点地掀开那块锦缎,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支簪子。
簪子是宋国从前常有的款式,精美的玉兰花型,只可惜顶头的珠花似乎掉了一颗,一看就有些年岁,现在宋国已经极少有人佩戴了。
苏晓月一眼就能认出来,也是因为从前总是见到祖母有类似的东西,她十分喜欢,去向祖母讨要,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祖母却不肯给她,只道这东西要等她长大才能给。
为此苏晓月还哭闹过几日,等到时间长了,她有了别的新鲜玩意儿,渐渐也就忘了。
她顺着云畴递过来的手,拿起那支簪子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喜欢,赞不绝口。
“晓月姐姐喜欢便好了,这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我还怕你嫌这样式旧。我听公公们说,这簪子现下都无人看得上了。”
云畴原本心中忐忑不已,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在质子府时,偶尔心情实在烦闷,便会拿出这簪子摆弄,为此没少受到那些宫人的嘲笑,说他这没见识的云国人什么破玩意儿都能当个宝贝。
苏晓月连连点头,直言喜欢。又担心道:“质子府不是穷苦的很,你哪来的钱买簪子?是不是挨饿了?”
“这簪子不是我买的,这...是芸娘的簪子,她从前一直戴着的,我认得。这...这是那时...云翳给我的。”
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云畴不愿隐瞒,还是嗫嚅着说出了口。
苏晓月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才明白想必当初云翳是拿了芸娘的贴身物件,用她的性命威胁云畴,他才会将自己送入云翳的手中。
她心中一阵唏嘘,思索片刻,欲将那簪子放回去。
“这簪子我不能收,如此宝贵的东西,你该留着做个念想才是。”
云畴忙退了两步,坚定地看着苏晓月道:“晓月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我唯一的宝贝,你的大婚之日我怕是去不成了。我想能为你送上一份贺礼,这是我仅有的心愿,还望你不要嫌弃它。”
苏晓月看着倔强坚决的云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再推辞。
她拿起簪子,随意地插在方才白芍精心绾起的发髻上,冲着云畴粲然一笑:“如何?好看吗?”
她头上堆满了繁复的金饰,那簪子在其中却显得格外清丽,丝毫没有被夺去光彩。
云畴不由看得呆了,傻愣愣地连连点头。
苏晓月平日随意惯了,极少会打扮得如此精心,云畴这才注意到她身着大红艳丽的喜袍,衬得她的笑意都带上了几分喜气。
苏晓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说道:“我决定就穿这套了,你虽不能来观礼,却是最先见着我的人,如何?”
云畴感动不已,禁不住又要垂泪。
此刻他似乎已经见到了大婚那日,在喧天锣鼓中亭亭玉立的苏晓月,盖着大红盖头同林铮行大礼的样子。
他动情地说:“晓月姐姐,你一定要日日欢喜。”
苏晓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自是会的,你也要开心才是。”
二人正说着话,远处的侍卫不知何时到了近前。
带头那人先对着苏晓月深行一礼,继而恭敬地说道:“苏小姐,时辰不早了,吾等还需尽早回府才是。”
虽说还没有过礼,但是对着这个未来的皇子妃,侍卫们还是展现出了极大的敬重。
而对于一旁已经恢复冷静的云畴,却是视而不见。云畴早就习惯了这些宋国人对自己的轻视,犹自淡淡笑着,并未多言。
他只有在苏晓月面前才会流露出孩童的一面,人前总是那副老成木讷的样子。
苏晓月没有冒然替云畴鸣不平,她也经过许多事,自是知晓此时若强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怕云畴回去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