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如此生气,倒也不全是为了江山社稷。
在他看来,苏家定是早就知晓苏婉儿和云帝私相授受,不惜犯下欺君之罪瞒下此事,更关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面子。
苏婉儿堪受清名有损的后世传言,与人私奔宁嫁云帝也不嫁他,这在宋帝本身看来,就是最直接的一种侮辱。
听闻此言,林铮也紧蹙起眉头。
苏婉儿没死的事情,他早在陶章口中就已经得知,当时苏晓月的反应也不疑有假。
可是月儿毕竟是苏家的头号保护对象,她天真单纯也十分合理。
可若说未来的岳丈大人是不是真的非常清白...
林铮想起苏文和护着家人时那副老母鸡护崽子不分青红皂白的模样,心里还真的有些含糊。
不过既是云国加急送来的消息,定然不疑有假。
苏婉儿真的成了云国的皇后?
一门两后...难道,他们还想要月儿?
想到这里,林铮的脸色冷了下来。
在儿子面前,宋帝也不好太过失态,毕竟当年正是因为没了那苏婉儿,宋帝才得以与林后结缘,这才有了面前的孩子。
自己如若表现得太过于对此事耿耿于怀,倒显得他真对苏婉儿有什么别样的感情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月前京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云国人,看着装举止,不似一般行商。这些人在京中十分活跃,四处搜罗苏家的消息,更有甚者...每逢遇见苏晓月,就要跪拜朝颂,十分虔诚,此事你可知?”
林铮一愣,他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筹备大婚之事,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苏晓月。
加上上次酒醒之后,林公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亦感到了一丝羞耻。就连在宫中遇见苏文和,都觉得有些心虚,所以对苏家总有点逃避的意味,当然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为苏晓月解释道:“当年的事,谁也不知真伪。或许真是云国从中作梗,将苏婉儿掳走,又顺应预言故意封后也未可知。至于月儿的事...这只不过是云国人一厢情愿,真正有所谋划的,还是云国,请父皇明察!”
宋帝冷笑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三言两语将那苏氏摘了个干净,也不知你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也罢,今日朕就叫你心服口服!”
宋帝大袖一挥,疾步走到书案前,拿起两卷卷轴,猛地回身撒手一扔,卷轴正好在林铮面前摊开来。
林铮低头一瞥,只见两卷卷轴内容一致,其中一卷似是从另一卷上拓下来的,都是图纸。
而那卷轴的右侧,端正地写着一行小字――宋国边城布防图。
宋帝再也收不住怒火,狠狠道:“你可看清楚了?多亏金羽卫心思谨慎,第一日就盯上了那些该死的云国人,就在你大婚之日,那些云国人欲趁着朕大赦天下之时带着此图出关,被金羽卫给拦了下来!至于那原版的布防图,你猜猜是何处搜出来的?”
林铮心中一凉,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宋帝咬着牙恨恨道:“苏家,是你口中清白无辜的苏家!”
第八十五章 绝境
对于这样的消息,饶是一直冷静自持的林铮,也难掩惊诧。
边城布防图?
宋云两国之间隔着大漠,有着天然的自然屏障。
无论哪国想要开战,都要出兵率先跨越过危险重重的荒漠,一路先消耗过半的体力不说,粮草的运输也成问题。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两国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着吞并对方的野心,可是谁也不愿贸然宣战。
更别说两国的边城,为了防范敌军,都修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堡垒似的。
只要战事一起,直接封城死守,打起消耗战来,任哪国也没有必胜的信心。
林铮通读兵法,自是通晓边城布防图的重要性。
此物若是流到云国手中,在宋国毫无防范之时云国大军速攻下边城,有了驻扎修养之处,边战边进,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现在物证确凿,苏府一份,云国人手中一份,明显是意指苏文和通敌叛国。
再加上刚被封为云国皇后的苏婉儿,苏家里应外合,宋帝起疑也是理所应当。
更何况平日云国人出入宋国,都要细细严查,此番正是利用他与苏晓月大婚的机会,才令云国人有了可趁之机。
层层叠叠,一环一扣,苏家是如何都逃脱不开的。
可是深爱苏晓月如他,对苏府的了解也是知之甚深。
若说苏文和对家人过度保护没有原则,为了苏婉儿犯下欺君之罪不是没有可能,可是要苏文和通敌叛宋,就是要他信康穆云想造反他都不可能信此事。
更别提背后主持苏家大局的苏老夫人,宁肯全家升天都不肯做苟活的宵小,比起朝中许多道貌岸然的清流,她老人家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大义之人。
宋帝怒气冲冲,他并非是霸道武断的暴君,心中也对苏文和进京以来的表现还算满意。
虽说难免有些小疏漏,但对于这个在野多年直接上任的吏部侍郎,苏文和可堪称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初听得消息时,宋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人蓄意陷害苏府,毕竟苏家树大招风,惹人眼红也不是头一回了,就连他都替苏文和挡下了不少莫须有的弹劾。
可是此次环环相扣的线索,无一不指出其源头就出在苏家。
宋帝也是大婚前才得知了此消息,他按捺住心中的愤怒,不动声色地让事情按部就班继续进行。
直到大婚当日,他刻意扣住了康王,生怕他与苏文和牵扯不清受了牵累,也稳住了那些十分警惕的云国人。
这才人赃并获,逮个正着。
宋帝早就坐回了龙榻上,不发一言地垂眼皮瞥着下首的儿子。
他自诩是能理解几分此刻林铮的心情的,毕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突然成了通敌卖国的反贼,任谁都无法接受。
可是木已成舟,即便那苏晓月对此并不知情,也是女从父过,难辞其咎了。
这桩姻缘走到这里,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他叫来林铮,也是想要他亲自看个清楚明白。
林铮久久都没有答话,只盯着身前的布防图沉思,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林铮忽然道:“父皇,此事蹊跷。”
他的声音不复往日低沉,倒有些像撕裂布帛的干涩,让宋帝一时有些出神。
他心中不由想着:这孩子几日未饮水了?
方才他只顾自己发泄,倒是忘了林铮这几日承受的煎熬。
这一打岔,又猛地清醒过来,竟没有听清林铮的话:“什么?”
林铮整理好心神,又梳理了一番方才发现的错漏,这才说道:“回父皇,儿臣认为这不合常理。封后也好,跪拜苏晓月也罢,儿臣认为这都是云国人使的幌子。
苏婉儿二十年前杳无音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苏家当真有意与云国通敌,假意成全了苏婉儿和云帝,那为何还要辞官去江南安养?
何以非要等到近来儿臣大婚将近,故意像赶着日子似的,在此时封后?
这不是明摆着要置苏家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至于那跪拜之事,更是一厢情愿的无稽之谈。
是以儿臣认为,这两处看似罪指苏家,实则正是云国使得计谋,为的就是让苏家做替罪羊。”
宋帝拧着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处。
一得了那苏婉儿封后的消息,他便怒不可遏,只当自己是被人耍了一遭的猴子。
此时细细想来,那背后谋算之人,竟将他的愤怒情绪也算了进去,为的恐怕就是他一时冲动,直接将苏家斩了,届时死无对证,此事便落实了。
宋帝冷哼一声,也觉得林铮所言不无道理,便道:“继续说。”
“是。”林铮收了收心神,继续道:“苏文和是吏部侍郎,于我...于舅父林Z下属,恕儿臣之言,布防图乃是兵部机密之物,就是舅父也难得一见,更何况初入京城,根基尚浅的苏大人呢?”
林铮说得其实颇有条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
不过这些话,却万万不能由他来说。
若是平时,林铮大可以先退出去,再安排其他人似有若无地将这些话传到宋帝耳中。甚至可以使出手段,想办法让宋帝以为是自己想到的其中关节。
但此时皇上已经放出话去,谁都不想见,他跪了整整三日才得来的机会,关乎苏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却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说了。
果然,此言一出,宋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了起来。
朝中谁人不知,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庄家老太师从前的旧部,且说是干儿子也当得。
更是如今二皇子宋瑾瑜在争储当中,最强有力的后盾。
兵部历来与吏部不睦,如今林铮以皇后嫡出的皇子身份还朝,兵部更是第一个屡屡反对。
皇上素来心中多疑,为了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费尽心思,林铮在这个时候这样说,尽管句句在理,可难免还是会让宋帝多想几分。
“呵,你倒是有心思。”
宋帝没有接林铮的话,倒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林铮头皮一麻,知道自己的话起了反效果。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拼。
他咬咬牙道:“父皇明鉴,儿臣所言句句没有它意。只求父皇彻查一番,还苏家一个公道。如若父皇对儿臣心存疑虑,儿臣甘愿继续做尚书之子,亦或是一介布衣。儿臣不想要皇权富贵,只愿与妻子平安相守共白头!”
宋帝没有如林铮意料中的暴怒,也没有再斥责他,只是淡淡丢出一句:“无论天意还是人为,如今预言之说已定,苏晓月不做罪女,便要做皇后。若是如此,你又当如何?”
宋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你想做林铮,就不能娶你心爱的女子;
你若要当皇子,就要做宋元朗,要争个天翻地覆。
现在机会就摆在这里,你如何选择?
林铮没有丝毫犹豫,直言道:“那儿臣只能全力以赴。”
他直视着皇上,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宋帝猛地发觉,往日这孩子都同那个林木头一样,故作谨小慎微,从不愿多看朕一眼,今日却如此坦率起来。
宋帝哑然失笑,没再别扭地叫他元朗,却是叹道:“铮儿,你的弱点太明显了。”
林铮没有被戳破心思的心虚,只是说了一句:“我只要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没再自称“臣”,也没说希望期冀,只说他要的。
仿佛他要的东西就必须得天经地义成为现实似的,言语间充满了霸道和不讲理。
宋帝却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他的儿子,没叫他失望!
这些年叫那林Z养的越来越像个木头,没意思极了。
现在看来,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得的,还是像他!
宋帝笑罢眼神一凛,没再对林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些推脱之辞,而是说道:“你既要争,朕便不能信你。”
对于林铮所言,宋帝在怒火平息之后便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苏家也不是傻的,如若苏文和早就有通敌之心,准保携着一家老小跑得比兔子还快。
再说就算他苏文和有这个贼心,也绝对没有可能从兵部将布防图带出来。
可是身为帝王,亦身为君父,他断不能同一个儿子妄议另一个儿子的不是。更何况就算怀疑兵部,他也不疑宋瑾瑜会做出此等蠢事。
现在事无转机,云国封后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宋国,更何况这布防图的背后主使还在暗中蠢蠢欲动,那人能在层层把守中拿出这一份图,势必还有其它法子。
此时此刻,必须有一个替罪羊出来,既能保住皇家被人夺了后的面子,也能稳住暗流涌动的局势。
而苏家,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当下朝局,不论苏家有没有犯罪的事实,这个锅,他们都必须要背了!
宋帝没有将话说透,可聪明如林铮,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
他面色紧绷,下巴上生出的碎胡茬给年纪轻轻的他增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他飞快地揣摩着各方可能的心思,以及自己能够使出的法子,晶亮的眸子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无论他如何打算,恐怕都会落得一个无能为力。
这一次,想要让苏家化险为夷,却是难了!
第八十六章 三皇子死谏
殿内父子二人原本争辩不休,骤然没了声响,门外的魏青并未放松,反而心中一凛。
他跟随皇上贴身伺候这么多年,心中最是清楚,陛下怒骂也好,摔东西也好,唯有安静不是好事。
不过对于父子二人究竟谈了什么,他运功闭气,可是一分都不肯听到耳中去。
这么些年深得皇上信任的他十分明白,要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存活下来,远离权利的漩涡中心才是最好的选择,好奇心可是万万不能有的。
之所以他能够一直跟在宋帝身边,甚至还能统领金羽卫,皇上所看重的也正是他这份分寸感。
魏青放空心境,不愿多有一丝情绪起伏,踮着脚,轻挪步子向外又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又保存着万分的警惕,只等着皇上一声召唤,他便要应和。
宋帝早就屏退了众人,门外除了候命的大太监魏青,并无人影,只有远处的守卫隐约可见。
所以在殿外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的时候,魏青一眼就瞄到了他。
他起初有些不悦,还当是哪个没规矩的误闯了进来,细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治下最是严格,断不会有如此疏漏。
待那人缓缓地走近了,魏青这才看清他的身份,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他苦笑起来,怎么进去一个还不够,今儿个非得把皇上气个好歹不可。
来得不是旁人,正是三皇子殿下宋珏诚。
魏青会叹息无奈,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因三皇子穿得不是平日的衣裳,而是正经的皇子朝服。
过了年他才将将九岁,还没有到上朝旁听政事的年龄,加上从前一直贪玩任性,也是近来才有所改善。
过往宋国所有的盛事,宋帝隐约也有几分嫌这不懂事的孩子丢人的意思,宋珏诚从没有参与的机会。
因而时至今日,他也没有真正量身定做的朝服。
今儿个这套衣裳,是他从尚衣局连偷带抢地夺来的,原本是预备给二皇子宋瑾瑜的。
三皇子闹着要拿,谁也不敢当真拦着他不放,都想着事后若是庄妃娘娘责难起来,只把麻烦推到他身上去便是。
反正近来三殿下颇得圣心,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朝服比常服更加宽大繁琐,宋珏诚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绸缎中,每走几步就要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