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便必须要停住整理一番,才能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
魏青看着这位被锦缎包裹的涨红着包子脸的小殿下一步步腾挪过来,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他没等宋珏诚到殿前,怕他闹出什么动静惊扰了殿内不知是不是正怒火冲天的皇上,又看他要摔倒的样子,赶紧几步上前将他扶住。
还没等他开口,三皇子便瓮声瓮气地说:“多谢魏公公相助。我想见父皇,还请魏公公通禀一声。”
魏青苦着脸,压低声音道:“殿下,皇上吩咐过了,谁也不见。殿下还是,还是请回吧。”
宋珏诚圆眼一睁,有些恼道:“这是何意?我派人打探过,早前元朗皇兄在此跪求面圣,现下不见人影,定是被父皇召见了。
为何皇兄见得,我就见不得?
魏公公连说都不与父皇说,就赶我回去,难道魏公公是认为我不如皇兄,看不起我吗?”
他这顶帽子一扣,魏青哪里再敢怠慢。
圣心难测,这几个皇子将来说不准哪个会继承大统,谁也得罪不起。
可是皇上早就交待过,不容任何人面见。
现在破格见了林铮,也不知那铁令还做不做数。
见魏青还在犹豫,宋珏诚便提起衣摆越过他,方才的笨拙劲儿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腾地一声像兔子似的就窜了过去。
魏青的武功不弱,真要动手哪可能拦不住一个孩子,但他却不敢碰到宋珏诚一下。
谁不知道这个混世魔王三殿下是个惯会碰瓷儿的主,说不准不小心摸到他的衣摆,就要被他坑得倾家荡产。
魏青赶紧小声叫住宋珏诚:“殿下,殿下留步。”
宋珏诚就等着他叫,机灵如他,当然不肯真的擅闯御书房,让人落实了罪名。
所以魏青这一开口,宋珏诚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青见状哪能不知自己是被三皇子给摆了一道,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朝殿前走去。
殿内落针无声,二人早就听见了门外的骚乱。
魏青的脚步声一靠近,还未等他开口,宋帝便不悦的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魏青拭了拭额角的冷汗,低声恭敬道:“惊扰了陛下,奴婢罪该万死。三皇子殿下身着朝服玉冠,请求面圣。”
之所以强调宋珏诚的着装,是因为宋国早有传统。
皇上为君为父,乃是天子,天命所归,自是主掌生杀大权,天下百姓俱听其一人号令。
然而宋国自开国以来,得以传承几百年基业,自然也曾有过天子不贤的先例。
因而从不知哪代开始,宋国的臣子若有不赞成天子决断时,便可以死谏面君。
除此之外,各位皇子也有机会身着朝服头顶玉冠,意为规劝父亲。
每当此时,无论有什么理由,天子都不可回避,须得同儿子共议。
当然,此行在尊崇子从父令的宋国,足可称得上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从前有过这种做法的皇子,无非都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不得已之下才会如此。
因为这样不仅可能会受到群臣的唾骂,还会受到皇上心存不满的报复,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一国之君,受万人敬仰,自是接受不了这种状似威逼的行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
所以林铮宁可不吃不喝地在御书房外实行苦肉计,没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敢使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三万八千九百六十四的法子。
当然,事有例外。
宋珏诚说到底,就是个孩子,一个调皮捣蛋、非常极其不靠谱的孩子。
所以他这种神经一抽就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行为,并未使天子一怒之下大义灭亲,只是令宋帝惊得失了语。
就连一直跪于殿中谋算出路的林铮,那张在皇上训斥他半日却仍旧平静无波的俊脸上这才首次出现了明显讶异的神色。
殿内鸦雀无声,魏青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
他自是不知道陛下被他的话惊得石化了,可纵然他心中再狂吼着‘救命啊!这是三皇子自个儿作死!跟我没有关系啊!千万不要牵连到我啊!!!’,面上也是不敢表露出一分一毫的。
宋帝还在愤怒的边缘无限地惆怅自己到底生了几个什么样的儿子,魏青却是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他虽然对皇上有无上的耐心,可身旁的三皇子显然开始不耐烦了。
瞧,他双眼放着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不准哪下就要兔子似的又窜进去了...
“皇上,皇上...”
魏青硬着头皮在门外轻唤,唤回了宋帝的思绪。
他呆呆地看了一眼下首已经恢复了平静,正望着他等他回复的林铮。怒火像冲破闸门的洪流,一瞬间崩断了掌管理智的神经,奔涌而出。
林铮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帝,他的脸在霎时间扭曲起来,愈发不受控制。
紧接着,整个大殿中都响彻了他的怒吼,门外的魏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就连准备面见的宋珏诚,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开始不由有些后悔。
“给朕滚进来!!!”
宋珏诚使使眼色,示意魏青把门推开。
魏青此时却再也顾不得尊卑,紧忙低着头谨小慎微地跪在地上,像个鹌鹑似的装死。
宋珏诚心里怒骂一声没用,动作却不肯再犹豫,起身踢踏着衣摆,走到门前。
吱呀一声,门先开了一条缝,随后钻出了宋珏诚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临近黄昏时分,殿内不算明亮,加上袅袅熏香,他逆着光,一眼就看到了林铮,一时倒是没看见正在榻上瞪着他的宋帝。
见他这副滑头的样子,宋帝愈发恼火起来,怒骂一声:“耍什么宝?要进便进来!”
活脱脱一副咬着牙要待他进了门就将他剥皮抽筋的架势。
宋珏诚隐在宽大袖口中的小手抖得厉害,心中却是半分不肯退让的。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努力回想苏晓月的模样,心道:为了晓月姐姐,这一遭就是龙潭虎穴也闯得!于是便硬着头皮往里冲。
宋珏诚原本想着,自己当如朝中老臣那般,几个箭步冲到父皇面前,一磕到地,涕泗横流,苦口婆心地规劝父皇一声:陛下可是明君啊!万万不能寒了朝中众臣的心!
恩,颇俱风骨,又十分威风。
可他错估了自己的身材,和这宽袍大袖的朝服带来的阻碍。
刚一进门就踩到了衣摆上,为了稳住身形,踉踉跄跄不由自主连滚带爬地就朝着宋帝扑了过去。
宋珏诚心中虽急,可他越想稳便越是稳不住,踩着朝服像个滚起来的肉丸子,一路叮叮当当,不知撞翻了多少物件。书案上的奏章也好,笔墨纸砚也罢,通通被他情急之中划拉着洒了一地。
第八十七章 天子之诺
亏得林铮眼疾手快,也顾不得礼数周不周全,上前去一把拦下了三皇子,这才让他避免了险些被判作刺王杀驾的罪名。
宋帝本就恼他不知分寸,朝服面君这等混账事儿也做得出来。
现在再看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气得脸都黑了,满眼的杀气腾腾。
宋珏诚出了个大洋相,自己也有些臊得慌,可眼下事急从权,他只得厚着脸皮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正今天这罪过犯得不小,也不在意再多上那么一道两道。
他心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认错倒是认得爽快。
还未等宋帝发难,他忙磕头抢着说:“儿臣不求别的,只为见父皇一面,有要事要对父皇讲。都怪儿臣一时糊涂,非常时期用了蠢法子,请父皇责罚。”
宋珏诚本以为父皇会顺着他的话问:你有什么苦衷,说来便是!他这才好接着话匣子提起苏家的事。
可是宋帝早就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面色倏然平静了下来,一副不乐意搭理他的样子,懒洋洋地说:“你哭着喊着要见朕,现在见到了,回去吧。元朗也一道回去,朕乏了。”
皇上不由分说,苏家的下场已经不容转圜,如若不抓紧严惩,恐怕云国还有其他动作。
这话一出,二位兄弟都急了起来。
宋珏诚再也不敢耍小心思,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父皇,求您容儿臣说上几句,儿臣说几句便走!”
其实宋帝心中,也是十分无奈。
这些烟波诡谲俱围绕着苏家,他心中也开始腻烦起来,总觉得这苏氏二女或许不是福星,没准是影响国运的祸害。
可是内心又隐隐地害怕那预言是真的,自己如果一冲动把苏晓月砍了解气,将来大宋无法统一天下,他便是千古罪人。
再经林铮一番分析,他心中也不知该拿这苏家怎么办。
万一苏家是无辜的,真的如林铮所言,还有幕后之人呢?
他淡淡一瞥,看这两个儿子焦急的样子,心中又思忖着,一个不眠不休地跪着,一个连朝服都敢穿,若真的二话不说将苏家斩立决,苏晓月香消玉殒,这两个玩意还不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宋帝烦的厉害,本以为预先扣押云国贼人,又趁人不备将苏家抓了个齐全,这次总算没有站在被动的位置上,走了个先手。
可怎么到了今天,还是觉得寸步难行呢?
见父皇陷入沉思,三皇子便趁机与林铮交换眼色。
他挤眉弄眼半天,也没能让林铮领会他的意图,反倒见那人用口型无声地劝他回去,索性偏过头不看他。
他可是下定了决心,定要将晓月姐姐救出来。
“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就在宋珏诚都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宋帝突然出了声。
三皇子面上一喜,忙要开口,便听宋帝紧接着又道:“若是替那苏家求情,就不必说了,朕听腻了。”
说罢还斜睨了一眼林铮,林铮只好无奈地对着宋珏诚苦笑。
三皇子将原本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既然如此,只好直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他清清嗓子,正襟端跪,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小小的脸上倒突然有了几分威严的样子。
“父皇,儿臣自幼顽劣愚钝,时常令父皇生气,惹母妃伤心。规矩学得不好,书也读得不好,远远比不上皇兄们。即便破格到了书院去,院中同窗也只是碍于我的身份远离我,惧怕我。其实背地里,他们都嘲笑我,轻视我,就连朝中许多老臣,都说我不学无术,使皇家蒙羞,勒令他们的儿女孙辈不许接近我。”
三皇子年纪尚幼,这番话还带着几分奶声奶气,倒是令林铮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宋珏诚为人如此通透,小小年纪就将世事看得清楚明白。
同样一段话,不同的人听了,自然有不同的解读。
传到宋帝的耳中,他难免觉得不快起来。
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子,他最清楚不过。
可是他可以嫌他丢人不争气,旁人却不可以。
这是藐视皇威,是欺君罔上。
宋帝本以为幼子不过是被宠坏的顽童,没想到竟还有人敢欺负他,当即怒目圆睁,就要骂人。
宋珏诚见自己说的话父皇还真听进去了,似乎还对自己有几分心疼,眼神一亮,面上却又带上了几分凄惨。
他哀哀戚戚,学着戏文里的怨妇样儿,添油加醋地痛诉着自己在书院受到的不公待遇。
情到深处,还要挤上几滴眼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可怜极了。
看得宋帝心里颤颤悠悠,方才对他的不满烟消云散,不断地自责自己从前是否对这个孩子太过苛待。
三皇子演得投入,宋帝听得入神。
父子俩偶尔还要来上一个泪眼汪汪相互对望,好不悲哀。
一旁的林铮看着这出大戏,心里却渐渐有了数。
果然,宋珏诚见自己的悲惨铺垫的差不多了,猛地来了一个转折:“可是,有一天...”
他开始讲述自己与苏晓月相识那日的情形,从如何相见,到成为好友,到她教他读书识字,教他规矩做人,当然要刻意隐去她带着他偷跑出去玩的情节。
说着说着,刻意卖惨的宋珏诚也开始认真起来,忆起就在眼前的过往,他还是跟着那时的欢乐而欢乐,随着悲伤而悲伤。
他不再做作,宋帝听起来自然也顺畅些。
殿内十分安静,林铮莞尔一笑,这些故事里,有许多都有他的身影。
他看着眼前表情生动的宋珏诚,心中不由失笑,她教这孩子最多的,不就是眼前的这一套吗?
从前苏晓月惹父亲不快时,便会这样主动到苏文和面前去,声泪俱下地忆往昔。
往往她一哭,她爹心就迫不及待地软了。
没想到到今日,三皇子竟然也用上了这一招。
皇家儿女,或是朝臣贵胄,家中最是讲究规矩尊卑,哪可能用上民间同爹娘撒娇耍赖那一套。
公子小姐们受了委屈,俱是咬着牙硬受惩罚,再苦再累也不肯低头,要的就是一个傲气。
偏生苏家是个异类,苏晓月自幼就将认怂低头玩得炉火纯青,也渐渐影响了同她朝夕相处的三皇子。
宋帝从来就是一个最端正的天子,哪里受过这一套攻势。
他虽然隐隐地感受到儿子是在替苏晓月说好话,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苏晓月是如何在次次危险中化险为夷,如何替儿子出气,替儿子正名。
由于与林后性格相似,他本来就对苏晓月印象不差,这次不由分说不留情面不过是被苏家屡屡惹出的事端烦透了。
而今听来她的那些坚强乐观,心中忍不住也暗赏这样的女子实是世间少有。这便任由宋珏诚娓娓道来。
三皇子一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一边却没忘了偷偷观察自己的父皇。
他见宋帝已经彻底被他牵动了情绪,心中悄悄估摸着差不多了,突然话锋一转,朗声道:“儿臣能有今日,全亏了苏晓月的教导,尤其是云国使团进京时,如若没有先前她日日督促儿臣背书,想必儿臣定会在云国人面前哑口无言,令大宋颜面尽失!儿臣犹记得赢得与云国的比试时,父皇金口玉言,曾答应许诺儿臣一个条件,只要无害江山社稷,父皇力所能及,定会应允儿臣。今日儿臣...”
“慢着!”
还未等他说完,宋帝猛地打断了他。
宋珏诚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方才不是还在感动呢吗?怎么一下子就恢复了老样子?
这可是父皇他亲口答应过的,难道不作数了吗?
宋帝冷着脸,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他倒不是想要反悔,这话可是在大殿上当着宋云两国朝臣的面说的,早就被史官记录在案,断没有不算数的可能。
他在做出决定时,早就预料到了需要承担的结果。
天子之诺,不是小事。
宋珏诚就说拿这个约定来要个太子之位,于国于民,群臣也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