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有序地摆着几个矮几,像是书桌的样式。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一个设计小巧的檀木格子,看着像是平常供生员临时摆放些书本的位置。
苏晓月吸吸鼻子,屋内淡淡的檀香与书卷气味融合在一起,瞬间便让人凝神静气,撇去了内心的浮躁。
差人客气地让她在此等候,转身出了门去。
果然不出片刻,他又带着康穆清走了进来。
苏晓月看那小郡主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一脸倨傲不愿搭理她的样子,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坐在原地左右张望着。
那办事的瞧二人入了坐,也不言语,在门口静立。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响,几人鱼贯而入。
前三位都是发须皆白的老者,看着比画像上的圣人似乎也小不了几岁,最后跟进来的一位倒是十分有趣。
那人顶多四十岁,也不像其他人那般都穿着规矩的长衫,只随意套了件白袍,头发也未梳冠,拿了根丝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额前还垂下几缕,一脸的胡茬,看起来很是不修边幅。
几人行至堂前,三位老者肃穆端坐,最后那人却一脸兴味地打量着郡主和苏晓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晓月总觉得这人对自己格外感兴趣的样子,眼神不住地飘过来盯着她看。
为首的一位老者突然开口道:“我院历来奉行因材施教,不论身份,不比财力,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只分刻苦与否,天赋高低。你二人虽说是皇上特例钦命前来,还点了天字甲班,但也不能坏了规矩,须得测验一番才行。”
说到此处,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这些贵人子女本就不好管教,因而他最是反感这种特权行径。
如今皇上亲自带头开先例,如若不将这二人的嚣张气焰打压干净,只怕日后整个书院都不好管理。
书院的管教倒确实是比较公平的,根据学识水平和能力实行分班制度,生员入学时,由天赋能力分为天,地,人三级;再由学识水平分为甲,乙,丙,丁四班。
分班后由不同的先生安排不同的学习内容,每月进行一次考校,考校中位列前班的可以前进一级,不够资格的则只能向下一级,待到退无可退,则会被书院强行退学。
被闻名遐迩的书院退学这种事,京中的大小官员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子女们也都会竭尽全力奋发图强,保住家里的颜面。
当然,若是能顺利从最优的天子甲班结业,则会额外受到天子青睐,整个家族与有荣光。
穆清郡主闻言眼神一亮,她早就偷偷打听过了,二皇子就在天字甲班学习,心中不由窃喜。
对这测试她倒是不怕的,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配得上二皇子,她自小在家中学习便很是刻苦,常常独自研习到深夜,可是心疼坏了康王爷。
就连偷偷跟踪苏晓月时,她也从没忘了做功课。
门口的差人给二人分发了试卷,墨早已研得,小郡主立刻开始奋笔疾书,顷刻间洋洋洒洒地就写了半页纸。
几位老者抚须点头,看来康王府的家教很是不错,穆云世子每次考校都在天字甲班,见面也总是彬彬有礼。
这位郡主虽然娇生惯养,看着倒也丝毫不差。
转头又去看苏晓月,不由齐齐皱起了眉头。
苏姑娘此时委屈得都快吐了血。
逼她读书也就罢了,怎么还未入学就要考试。
考便考了,这是什么鬼题目,竟都是些生涩拗口的典籍原篇,经史策论,这些书她连见都没见过。
如此过了半柱香,除了她的大名,试卷上还是雪白一片。
其实这倒真不能全怪苏晓月偷懒贪玩,她自幼天资聪颖,读书写字随便一教便会,等都识了字,苏文和更是发现了她过目不忘的本事。
苏大人不愿女儿像妹妹那般太出风头最后身不由己,心中担忧,只让先生给她开了蒙,就再不肯让她多学别的。
她贪玩逃学,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想着此生就这么过了,哪成想还是来了京城。
她坐在桌前愁眉不展,眼看时间快结束了仍旧只字未动,几位老督学摇了摇头,失望极了。
那位奇怪的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不停挠头的苏姑娘。
等收了试卷,几人轮番看过,当然也只是看穆清郡主的,苏晓月那张白纸实在没什么可看。
为首的大督学怒从心头起,一拍案头质问苏晓月。
“苏小姐可是看不起我等吗?老夫在此教习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敢交白卷,老夫听闻江南苏氏家学渊博,乃父还是我朝状元,但如此就可仗着皇上撑腰,轻看我书院吗?”
这也不是大督学多想。
历来能来书院学习都是一项殊荣,谁也不愿自己的儿女一进学被分得差等。
是以在学前都会偷偷在家勤学苦练一番,所以即便再愚钝的生员也不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从未有过苏晓月这样真的什么都不会的。
大督学只以为是苏晓月自持高人一等。
他本就对皇上破例的行为十分不满,但也怒不敢言,此时得了由子,终于借机发作出来。
其他两位督学虽然也是大失所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那人倒是一直拿着苏晓月的卷子若有所思。
苏晓月十分尴尬,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虽然脸皮厚,可也从未像今天这样丢人,只赔着笑不敢再多加辩解。
“哼,苏小姐既然无话可说,我书院也不敢托大教你,但皇命难违,你这试卷一无是处,给你分到人字丁班已是破例了。至于郡主,便按照原本定好的,去天字甲班吧。”
大督学面色阴沉,直接判定了成绩。
“慢着。”那一直拿着苏晓月试卷的怪人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
大督学没想到竟有人对自己的决定有意见,一看还是这个自己平日就有些看不惯的不守规矩的人,冷哼一声:“陶先生有何高见?”
“我看倒也不算一无是处嘛。喏,这字写的很有些风骨。”陶先生笑嘻嘻地说道。
这倒是实话。
苏晓月从小到大,书没读过多少,字倒是写了许多。
她每每闯祸犯错时,苏文和都会惩罚她跟着祖母抄经,苏姑娘别的不行,闯祸却是行家里手。
经文抄了无数,那些经文又都是些名家孤本,照着誊写下来这手字练得漂亮极了,就连苏文和都自叹弗如。
大督学正在气头上,只觉得陶先生是在跟他抬杠,更是气的吹胡子瞪眼:“你又发什么疯!”
陶先生并不怵他,只是继续悠哉悠哉地说着:“督学,我是天字甲班的先生,选择什么样的学生,我认为我有权做主。更何况...”
他起身走到大督学身边,故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话,大督学有些反感,躲了两下又没躲开。
“更何况,这二位可是皇上特意安排的,您可别忘了,这位苏小姐的身份。您擅自将她改了班,届时皇上万一怪罪下来...”
陶先生没再继续往下说,大督学却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这位姑娘可未必真就是来求学的,他若从中作梗不让二位皇子与她接触,即便他是为了书院的声名,也难保皇上不会龙颜大怒。
思及此处,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即便如此,她这一无所知,如何能进天字甲班,要是传将出去,不是打我书院的脸面吗?”
“水平差些,去补习补习便是了,三皇子不是也在书斋补习吗,我有信心能将她教导好。”陶先生一脸得意。
一想到那位八岁的小魔头,大督学只觉得自己的头越发疼了。
宋国的皇子无需等到了年纪,一开蒙就要到书院跟着学习。
先前的两位皇子自幼便勤奋好学,相互竞争,很快就正式入了学,次次名列前茅。
然而这位三皇子直到现在字还没认全,倒是和这位交了白卷的苏小姐不相上下。
话说到这,他顺势询问另外的两位督学:“二位如何看待此事?”
那二人本就有意卖天子一个人情,俱都点头同意。
既然其他的督学没有意见,天字甲班的先生也亲自认可,大督学也无话可说。
“那便先去补习,一月后同天字甲班一起考校,她若还不能合格,老夫亲自去找皇上说!”
言毕,大督学瞪了苏晓月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二位督学对视苦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苏晓月坐在原地云里雾里,陶先生冲着二人一笑,乐呵呵地说:“我叫陶章,今日起便是你们的先生了。郡主先去上课吧,苏姑娘留下。”
门口的差人将嘴张得有鸡蛋大的小郡主带了出去。
她还在因为苏晓月的交白卷行为震惊的缓不过神来,亦步亦趋地呆呆跟着走了。
屋内只剩下陶章和苏晓月。
陶先生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腼腆地笑了笑说:“你跟你姑姑,真的很不一样。”
第十四章 京城的人都这样吗?
在江宁时,苏晓月的姑姑苏婉儿是苏家的禁忌,谁也不能提起。
每每一提苏文和就会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地呆坐好几日。
自打来了京城,苏晓月接触的贵人多了,才知道自己的姑姑曾经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存在,她的光辉事迹自己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老茧。
可是像这样主动跟苏晓月提起她姑姑的为人,还是头一次。
苏晓月好奇地打听道:“先生见过我姑姑吗?她是个怎样的人?”
陶先生轻笑着说:“我早年在江南,有幸见过婉儿小姐几面,小姐大才,不输男儿。而且婉儿小姐的琴抚得极好,实是世间少有。”
陶章面色神往,一脸怀念的样子,有些恍惚。
“这些我都知道了。”
苏晓月心中失望,这些话她不知听多少人说过。
“婉儿小姐待人和善,说话也总是轻轻柔柔的,不像你这么...这么...”
陶章吞吞吐吐地不好直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描述。
苏晓月闻言面色一红,这话她也没少听。
调皮。
冒失。
不像个女子。
她急忙打断:“先生想不起就不用说了,不用说了。陶先生,你为何执意要我留在天字甲班?我是真的学识浅薄,那些试卷上的书本出处我都闻所未闻。我不是有意羞辱督学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面前这位好心替自己说话的先生。
“学不会也要学。”
陶章突然严肃起来。
“我为你争取一月的时间,你定要刻苦努力,也不须成什么大才,但我要求你看的书,起码要略有涉猎。”
“这又是为何?何必要强求呢?”苏晓月不解。
“你可知这书院在整个宋国声名远播?
你也知晓你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在对你虎视眈眈。
你苏家以才名震天下,在江宁也便罢了,如今你父突然入朝为官,本就受人诟病。
你若再刚入学便因目不识丁被书院退了出去,整个苏府都会被天下人耻笑,苏大人更是再难抬起头来。
眼下你虽然交了白卷,大不了占个狂名就是了,为师为你争取了时间,下次考校你考个像样的成绩,自会堵住质疑的嘴。”
陶先生郑重的解释道。
一听说会连累父亲,苏晓月不再愁眉苦脸地抗拒读书,面色一肃保证道:“先生放心,我定能考过。”
见苏晓月如此懂事,陶章心中甚慰。
随即又恢复那副放纵不羁的样子,打着哈哈:“行了,你赶快去书斋吧,为师突然想起为师讲习似乎迟到了,你先跟着三皇子看书,明日得了闲,我再单给你找一些,本月甲班你就不必去了,每日去书斋便可。”
告别了陶先生,苏晓月出了门,懵懵懂懂地一路问,总算找到了书斋。
推门进去,入目所及全都是书本。
她随便看了看,从历史典籍到地方志异,诗词名篇到民情邸报,应有尽有。甚至还看到了她在江宁时最爱翻的话本子。
往里走了几步,一侧开着窗。
窗外是一片竹林,翠绿的竹子带着清风,瞬间便让人在这炎炎夏日消去了薄汗,只觉得爽快。
挨着窗有张大木桌,桌上高高地堆着几摞书,苏晓月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书堆旁的孩子。
那孩子两只胳膊拄着脸,圆圆的小脸都被堆成了包子,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一本书,也不翻页。
那木凳有些高,他坐在上面脚不沾地,透过桌子能看见两条小腿晃啊晃的。
“见过三皇子。”
苏晓月走过去,象征性地行了礼。
三皇子宋珏诚也不抬头看她,半响才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了。
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书页发呆。
苏晓月不再说话,坐在他旁边,随意拿起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她一目十行,看得极快,只要不是太过生涩的,几乎不停下来,没一会儿就看了十几页。
一时间这屋子里只剩下了翻书的声音。
三皇子抬起眼打量她一会儿,而后又兴致缺缺地继续打坐去了。
不知不觉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次日清晨,苏晓月早早地到了书斋,三皇子还未到,她深吸一口气,昨日已看完了一本,继续拿起一本新的翻看。
没过一会儿三皇子便来了,二人对着行了礼,他继续爬到昨日的位置上端着脸晃腿。
如此过了几日。
熟悉了章程,苏晓月的书看得越来越快,三皇子依然一页未动。
除他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来这书斋,陶章也好似把他们忘了一般,只这样悄悄的看着书。
等陶先生终于想起他们的时候,苏晓月的书已经看完一摞了。
他一进到书斋,便看到一个不翻书的和一个一直在翻书的乖乖的并排而坐,相安无事。
他心中稀奇,这位三皇子最是霸道,自打他来了这书斋,便再不许他人来这里读书,就是他们这几位先生也时常得不到好脸色。
原本别人若是来了,三皇子便会直接给骂回去,他免不得要来调停一番。
岂料这几日平静的出奇,要不是他突然想起来苏晓月这档子事,早就把他们忘到脑后去了。
陶章细细地观察一会儿,突然苦笑着开口说道:“晓月,为师要你刻苦,也不是你这种刻苦法,你若实在学不会也不要自暴自弃。珏诚,你起码翻一翻书,能看个两三页也好。”
看来三皇子这是将旁边这位当做同道中人了,难怪突然如此通情达理。
苏晓月这才注意到他,放下书本不解地道:“先生,我没有自暴自弃呀?你看,我都看了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