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云翳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子,那份初见时的厌恶,早就随着时间推移烟消云散了。
苏晓月吸了吸鼻子,大义凛然地叉着自己的腰,朗声说道:“没事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呢嘛!”
云翳似乎被她的明朗感染,忽然笑了笑,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轻快:“是啊,托你的福,我好着呢。”
苏晓月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云翳的事情。
她见云翳一直挡在地上那人跟前坐着不动,便问道:“你身后那是...”
她不太愿意往云畴身上想。
若是云畴的话,听见她的声音,恐怕早就跳起来与她打招呼了。
现在那人一动不动的,除非他听不见了,或者,已经起不了身了...
想着云翳历来与云畴不和,又怎么会护着他呢。
听那些囚犯的意思,就是他挡在这人前面替他挨打,才让他免受那些人的欺辱的...
嗯,可能是云翳相熟的别的什么人,一定不会是云畴。
云翳没让她自欺欺人太久。
他低着头,轻声回答:“你是来看这小崽子的吧。他受了重刑,现在怕是不太妙。不过你放心,还有气儿,父...”
他的话猛地一顿,目光又幽深起来,继续说道:“皇上要留他一条命,谁敢死呢。”
他这话像是在说云畴,又像是在说自己。
苏晓月闻言,无声抬头看了云翳一眼。
云翳似乎十分不愿被她的目光直视,转过脸说:“你过来吧,我让一让。”
还没等苏晓月不解为何他让位置还要提前知会一声,就见云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十分勉强地往旁边挪了挪。
只这简单的动一下,他便脸色涨红,冷汗涔涔。
对上苏晓月复杂的目光,他像是有些惭愧,还轻描淡写地给苏晓月解释:“不好意思啊,身上实在太疼了,不太能走得远。”
苏晓月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眼前这样的云翳实在让她太过陌生,也太过心酸。
云翳一挪开,她将视线重新投回了云畴的身上,这才终于见到了他的样子。
她猛地扑了过去,却不敢碰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似有若无地触摸了一下他的脸。
云畴小小的身子,比宋珏诚年长两岁的他看上去却比他更像个孩子,十分瘦弱。
这因为奔波折磨而更加纤瘦的身体上,还穿着那日与苏晓月一别时的白色长衫。
云国崇尚白衣,云畴在圣殿中为圣女做事,自是穿着圣殿独有的绣着暗纹的白袍。
苏晓月还曾笑过他,一个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裳,看着流里流气的。
而此时此刻,那原本纯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甚至已经有些发黑。
云畴从头到脚,都被他自己流出的血浸染着。
就连那秀气得有些妖魅的小脸上,都遍布着血痕。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只有那偶尔隐隐起伏一下的胸口,才能证明他还活着的痕迹。
苏晓月捂住了嘴巴,像是怕惊扰到他,哭都不敢出声。
还记得那日离别时,这孩子天生魅惑的小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唯有此时才有个少年模样。
他说,晓月姐姐,你先走,等芸娘醒了,我自己再想办法出去找你。
他说,晓月姐姐,等见了林铮哥哥,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他说,晓月姐姐,若是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晓月明白,云畴痛恨这生他养他的大云宫,甚至恨到了,有些恨他自己的命。
所以他曾不择手段的想要逃离这里,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有勇气,为自己做一件事。
他做到了。他离开了这里。
可是。
苏晓月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她死死的捂着自己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
泪水落在她并未痊愈的条条伤口上,钻心的疼,她却像是没有知觉。
或者是,太疼了,只有让自己疼一点,她才能勉强体会到一丝丝云畴此刻的痛苦。
可是,你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你费尽心思,钻营多年才爬出去的泥潭鬼蜮。
为了我。
云翳低着头坐在苏晓月身后,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听见她压抑不住的哭声,才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她。
光线有些晦暗的大牢里,云翳却觉得自己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看见身边的苏晓月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躯,缓缓地抬起了手。
只这一下子,他便感觉自己的全身像是被千万马蹄碾过数遍似的,连骨头都透着疼。
由于巨大的痛楚,云翳的手有些颤抖,整个人更像是被汗水浸透了一般。
他悄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苏晓月的头。
就在那手即将触碰到苏晓月的时候,云翳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怔忪。
他突然有些胆怯。
也有了一丝清醒。
他没发出一点声音,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苏晓月一直在哭,对于身后的状况毫无所觉。
云翳盯着自己用尽全力才收回的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瞧见门外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却一直没有说话的云影,眯起眼睛与她对视片刻。
二人目光相对,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像是说尽了。
云影第一次,从一个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等苏晓月哭的眼泪收干,她也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没敢再去碰云畴,反而起身对着云翳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多谢你了。”
她刚刚哭完,嗓子还有些哑,带着她平日少有的沉稳。
她谢得是他在这里护着云畴,云翳了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苏晓月一低头看向云畴,刚收回去的眼泪就忍不住又要往下掉。
她伸出胳膊用力蹭了蹭,似乎要把泪水止住。
宽大的袖口被她蹭的往回收了收,那层层叠叠的疤痕,还有沁着血渍的绷带,就这么露了出来。
云翳见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心中一凛,紧紧地盯着苏晓月的手,有些艰难地问道:“那是什么?”
苏晓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什么,听命办事。皇子有皇子的用处,圣女自也有圣女的用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对不起啊,苏晓月
听见苏晓月学他说的话,也明白她不愿多说,云翳只能无奈地苦笑。
不过猜也能猜得到,这定又是云帝的手段。
云翳虽也曾身居高位,却一直被云帝所忌惮,并不知道那慕兰花要靠人血滋养这等宫中秘辛。
他多少也明白几分苏晓月的心思,就像他也不愿启齿自己的那些痛楚。
无论如何,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的贪念。
云翳紧紧盯着苏晓月已经放下来的手臂有些发愣,也没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晓月没再打扰,回望云畴,却不敢碰他,轻轻唤了两声,见他也没有醒来的意思。
她便走向云影,看着她的目光也透着冷意:“我需要一个解释。”
云影看着她,像是十分理所当然:“既然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惩罚。”
苏晓月顿时觉得自己的怒火有些压抑不住。
她恼火地质问道:“想要逃出宫的人是我,买通那小学徒的也是我,云畴不过是给我帮了些忙而已,你们何必要这样对他?”
云影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晓月一眼,对于她的愤怒却并没有什么动容。
只是淡淡说道:“小皇子之过,并不全在助你叛逃而已。”
苏晓月一愣。“还有什么?”
云影像是真想给她解释个明白似的,继续给她答案:“陛下已经查到了,小皇子不是因为战乱自己逃回来的,而是...被人送回来的。”
她说到这里,又深深地看着苏晓月的眼睛。
苏晓月有些心虚,没有直视她的目光。只是否认:“这如何可能?你胡说什么?”
“如何不可能?圣女也不必急着否认,这些事,暗卫都已查个一清二楚了。小皇子与宋国刚认出去的那个元朗皇子勾结,回宫蒙混陛下,故意装作与圣女不和,意图趁机将你送出宫去。圣女是真当我云国之人都是草包吗?”
没想到这些事竟都被云帝知道了。没等苏晓月说话,云影忽然冷笑一声,又说:“这位元朗皇子是谁,还需要我来告诉圣女吗?宋国谁人不知,娶苏家女者得天下,而这位元朗皇子,就是那苏家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圣女您,未来得及嫁的夫君?”
苏晓月沉默下来,没有再纠缠。
云影却不肯罢休,接着说道:“还是说,您更习惯叫他,林铮?”
听她提到林铮,一直发着呆的云翳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一眼苏晓月,见她似有些出神,眉头不禁跳了跳。
苏晓月没有继续跟她纠缠有关于林铮的事情,只是一想到云畴的样子,声音又有点哽咽。
“就算如此,既要用刑,要责罚,我应该才是首当其冲的罪人,冲着我来便好。竟然为难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云影知道她说得是云帝。还没等她回答,便听一旁的云畴突然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历来最擅长的,不过就是草菅人命,让人家破人亡。他血里流的是冰,哪有什么感情?”
云翳的话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让云影的脸直接冷了下来。
她对着云翳喝道:“大皇子,注意你的身份!”
云影的声音中带着威慑,又像是带着几分内力,苏晓月只觉得耳膜都要鼓出来。
接着她便见到坐在那里已经很勉强的云翳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走到云翳身前,若有若无地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云影的目光,有些小心地问道:“你,你没事儿吧?”
云翳摇了摇头,像是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抬眼看不见云影,他便故意大声说道:“哪来的大皇子?我是什么东西?怎敢妄图自称皇子?怎么,云影,你是心虚了吗?”
云影没吭声,可就算不看她,苏晓月也知道她许是动了真怒,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对于云影的反应,云翳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仍然继续满不在乎的故意刺激她:“别以为他现在器重你,就真觉得自己多至关重要,不过是他现在手中无人可用而已。尊贵的云大人,你现在如此维护那个人,可别等将来自己也有我这下场的时候,后悔你此刻的所作所为。”
云翳丝毫不留情面的讥讽,和对云帝毫不尊重、越骂越难听的话,让云影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可云影也清楚,云帝既然已经发话要留这两人一命,她现在若是动手必会受到责难。
尽管不愿去想,她也不得不承认,云翳的话并不是胡乱编排,反而有几分道理。
她没再冲着云翳,而是淡淡地对着苏晓月说道:“圣女,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苏晓月明白她的意思。
云影肯让她进来探视,就已经算是格外照拂,她也没法再多要求什么,目光在云畴的脸上又流转一圈,默默起身。
云翳见苏晓月始终替自己挡着云影,以防她突然动手,像是根本无所谓自己吐不吐血,心情似乎十分不错。
见她要走,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摆,轻声道:“我见到他了。”
苏晓月的脚步一顿,一想到那个人,她便有些难受,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绷不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说什么?”
云翳见她这样子,心里也不大舒服,还是说道:“那小子可是玩了命的想要救你呢。只要交战,总是冲在最前头,将云军冲杀的乱七八糟,可是让那云霆头痛得很。”
听到他的话,苏晓月有些无措。
自从苏家遭难,她一个人跑了出来之后,经受过无数次走投无路惊险万分。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就算再坚强,她也不过就是个被宠大的小姑娘。
可是害怕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她总是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身影,而后又强行逼迫自己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后来见了云畴,听他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她也刻意让自己忽视,忘记。
她不敢去听,也不敢去想。
她怕自己一想到他,这些故意假装出来的镇定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也怕对于那个屡屡拯救她于危难的人,真的有了期待。
可是最怕的,就是这些期待成真。
她不想让林铮来救她。
这些日子做梦最常梦见的,就是林铮孤身一人在马上,穿过关外风沙提剑来找她的身影。
不愿他来,是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不管不顾,不死不休。
也知道云帝早就做好了防备,若是他真的来了,必死无疑。
那梦的后半段,往往是他倒在了血泊里,好看的眉眼带着无尽的情愫看着她,叮嘱她:“好好活下去。”
惊醒了无数次后,她甚至有些妥协了。
她想,就算是一辈子都在这里当个花匠,就算一直都要承受那亲眼看着自己鲜血流干的痛苦,她也不想梦里的情景成为现实。
她故意再也不想起林铮,忽略他的样子,遗忘他的眼睛。
已经很久没有再做那个梦了。
慢慢地,她甚至觉得自己竟然似乎真的有些记不起他的脸。
可是云翳的话一说出口,苏晓月就猛地记了起来,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
今天看见了这样的云畴,让她更加紧张害怕。
若是有一日,躺在这里的人是林铮,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反应。
云翳看见了她的惊慌失措,也看出了她的胆怯。
他没想到,提起林铮,苏晓月竟然会是这个反应。她这副样子让他连心中的那些隐隐的酸涩都瞬间荡然无存。
“圣女。”此刻,云影突然出言催促。
苏晓月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艰难地对云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便转身朝着牢门外走去。
“苏晓月。”云翳大声地叫住了她。
苏晓月心思十分凌乱,甚至还别扭地想到了,这好像是云翳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就想要逃避,并未回头,脚步继续。
却听云翳大声叫喊着:“他能来,便是他的本事。他想来,那是他有骨气。老子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执着的人,当初是老子看走了眼,他林铮,是条真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