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存冷眼看着,陈二抬头向上望,刺眼的白光照入他的眼睛。眼前哪还有园林中璨然一笑的模样,谢我存佩着官帽,乌发束起,微眯着眼睛,似是微微眨眼的功夫,那眼神便会将他吞灭。
陈二不说话,一旁的衙役举起板子,等着堂上主的发号施令。师爷挥挥手,一柄四神刀被呈上来,他轻轻嗓子,再问。
“你欲谋害江州知府,人证物证皆在,你可有辩词?“
陈二仍不言语,望着谢我存的眼神灼灼,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陈二,你好大的胆子,谋杀官府要员可是死罪,你背后可有主谋?”
“与我族人无关。”
他顿了顿,想了想,对堂上那人道:
“我原想杀的,不是你。”
陈妨有些奇怪,抬头和谢我存对视一眼。西厂任职这么多年,陈妨早已变得敏锐,她捕捉到谢我存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躲避之色。
“休得狡辩,你若杀的不是知府大人,又为何设局在江州郊野?分苹果案主谋皆已抓获,皆是你毒龙岛族人,难道不是你们作案未遂,又做的另一桩歹毒之事不成?”
陈二其实是个老实的性子,闻言不言语了,又低了头去。谢我存和师爷见状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数。
“郊野纵火一事我确实不知。但是我与我族人皆对知府大人无半分杀心,我们原本要杀的是江州盐局盐商晏伐檀,他当时将我族人骗来此地谋生,却并未尽他当时的承诺,我等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师爷思索,还未开口。便听桌上响木一声。
“杀人怎能被称为无奈之举?若是众人皆用武力解决问题,那普天之下何来王法?”
谢我存声音不大,却见那陈二泄了气一样。陈妨笑笑,问道
“谢大人消消气,那下面唤作陈二的――你若是与那商人有不满,又为何不报官?反倒仍旧给他做工?”
陈二抬了头,指着师爷的方向
“报官,一开始我们就来报官了,可是江州府师爷答应给我们禀告知府,之前的知府。可这事就没了结果,我们走投无路了才这样的。”
“哦,师爷,之前陈二找过你?”
师爷欠身站了起来,朝谢我存拱手道
“我正是之前同知府大人提过的盐票一事。”
当时东南临海有战乱,行军部队在江州划地屯田以补充粮草,拿盐票可以向各地所设的屯盐局换取银两。晏伐檀瞧准了屯盐的商机,在江州府募集了一群独龙岛族的流民,许诺晒盐所得的盐票尽数分给那些流民,但是陈二的族人声称并未得到盐票,就将晏伐檀告到了师爷这里,当时知府无心官府,敷衍了事,此事一拖再拖,竟不了了之。
“我们去官府守着,终日等不到他。再去上任知府毕竟的路上守着,终于等到了,他却言此事是我们和晏伐檀的私事,他才不管。“
”所以你们派人给上任知府送了威胁信?“
谢我存突然想起来历任知府都收到了逼迫下任的信件,不由问道。却得到了堂下人的否认。
陈妨若有所思,朝谢我存低语道
“上任知府莫不是那位?”
“是。”
二人皆了然,彼此心中都有数了。陈妨请示到
“既然此事不单单是刺杀那么简单,何不把那富商也叫上来一同审审?好歹也叫这陈年的案子也重建天日啊。”
谢我存点点头,派人去请晏伐檀。师爷夫人派人奉茶上来,谢我存晃着茶碗的盖子,不知怎的,总觉得陈妨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你看我做什么?”
听她轻哼一声,装作无意的答道:
“要不要待会儿我替你啊?”
谢我存一愣,不知这位发小为何突然这样说
“别跟我装傻,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想些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谢我存不说话,那人就拿出些咄咄逼人的态度
“还不承认啊,我还挺好奇的,为何这刺富商的刀刺偏了方向,扎在了我们从小就怕疼的我存身上。”
谢我存无奈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又派你厂里的人来江州打探我的消息了。”
“你放心,我可不卖你的情报,单纯是我想念你,好奇你放着京城的闲职不做,跑来这里做什么。”
正巧,晏伐檀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野所及之处,陈妨轻轻一笑
“原来是为了这个。”
谢我存想要打断陈妨,却被她轻轻一句话堵住了嘴
“我存啊,你得胃口真是从来啊都没有变过。”
陈妨将手搭在谢我存肩上,正色道
“那这案子,我可不能让你审了。”
半是正经半是玩笑的语气,可当谢我存起身站起来欲与他换位置时,陈妨反倒成了不自在的那一个。
“我同他确实又些说不清的关系,你来审,我信得过。”
陈妨目光从她身上又移至晏伐檀身上,正巧撞上晏伐檀望向谢我存,苦笑一声,起身判案。
第44章
晏伐檀察觉到他们的举动,立马就领回了谢我存的意思。面上红了红。
“堂下何人?”
“江州商户,晏伐檀。”
”晏伐檀,你府里的商贩意欲行刺江州知府,你可知此事?“
”知晓此事。是我管教不周,没有保护好大人。“
”既然如此,那就先罚你。来人,刑棍伺候。“
陈妨摆摆手,一边偷瞧着谢我存的举动。
晏府跟来的下人闻言急的乱成一片,晏伐檀却丝毫没有犹豫,直挺挺的跪在了堂前。
“哦,你这是甘心认罚了?”
“是。”
未有多言,晏伐檀只是紧紧按住了宽松外袍下的温暖。若是不愿受罚,他有的是借口和托词,可是他没有说,只因他知道,他不用这么做。
“等等!”
果然,谢我存挥手劝住了江州府衙役,转而正色道
“刺杀一事与他无关,本官受伤是本官做的决定的后果,我不怪他。”
谢我存看着堂下人,语气缓和下来
“再说,叫他来也是为了私盐的案子,还是先处理这件事为当。”
“确实是这样,既然谢大人大发慈悲不计较,那此事就算与你无关了。”
“谢陈大人,谢谢大人。”
“快站起来吧。”
谢我存忙道,猛然瞧见一旁陈妨在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又轻轻嗓子,道
“接下来问题有些多,站着答话方便些。”
陈妨啧一声,点点头,等晏伐檀站起来了,又问道
“晏伐檀,陈二在燃园本欲刺杀的是你,你可知此事?“
高堂之上,声音贯然入耳,如雷霆高悬。晏伐檀强撑着长途跋涉后还未修整过来的身子,余光扫了一眼身旁跪着的陈二,道
“知道。”
“你知道,那你可知他与他的族人要杀你,是为了何事?”
“在下在江州多年,幸得各方庇护,攒下家业,但在下敢保证,从未做过有违良心的事情。”
“可是陈二告你贩卖私盐呢。”
晏伐檀一惊,眼睛微微瞪大了些,可他很快就收拾了神色。
“贩卖私盐可是不违背你良心的事?可他违背了军规呢。”
陈妨思索一般玩弄着手里的物什,静候他开口。晏伐檀闻言便又跪下,可语气仍是不卑不亢
“在下原先不知,后来知道时在下便立刻停止了,并向当时的知府主动领罚了。”
“她是怎么罚你的?”
“划晏府在独龙岛的盐场全部充公,晏府派人冲丁。”
“仅此而已么?依我对你们上一任知府的了解,她可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你啊。”
“晏府家产,半数交给知府财库。”
交了一半还有这么多的家产。谢我存咂舌。她由内而外的对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生出一股子敬佩之感。若是有朝一日要离开这里,定要他给她在财路上指点一番。晏伐檀注意到陈妨身旁有股奇怪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如此邪恶的眼神,谁知道她又在想什么。
师爷忽然停下了手中备案的笔,匆匆站起身来
“不对,大人。江州账目上从未收到过晏老板的钱。”
陈妨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大了些
“你说什么?晏伐檀的罚款未在府库?”
“这不可能,在下亲自将财物送到官衙里来的,晏府的账本上应有当日的条款和价目,在下可派人拿来与大人看。”
晏伐檀心里起伏太大,带的肚子里那个不安生了,开始闹起来。瞧见了晏伐檀扶住后腰的手,谢我存忙道:
“晏老板,你不用着急。事实就是事实,我与陈大人肯定不会冤枉每一个人的。”
“大人信我。”
孕期本就容易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直到谢我存安慰的朝他点点头才又倔强的扭过头去
“本官信你。”
末了还要补一句
“咳咳,陈大人看到证据,肯定也会信你的,对吧,陈大人。”
“那是自然,若是你说的不是真的,本官自会定夺你的罪过。但是若是你说的是真的。”
陈妨轻叹一声,朝她带来的随行队伍里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人展开行卷将此事细细的记录下来。她继续道
“就怕你说的是真的。”
若是他说的属实,那这桩私盐的案子,可要牵出来更大的贪污案了。况且始作俑者,还极大的可能是那个人――前任江州知府,现今京城礼部大臣颜汐。
本就将检查贪官污吏视作本职的陈妨越想越激动,恨不得摩拳擦掌去替晏伐檀找证据。谢我存自然也早就料想到了这一点,可她更担心的是还在跪着的那个人,那人可能不会跳出来想到这一层面,怕不是还在纠结于如何自证的层面吧。可不知怎的,谢我存莫名觉得此时的有些发愁,有些气鼓鼓的晏伐檀真挺可爱。她忙摇摇脑袋,想要把这种想法晃出脑袋。
“大人,在下能自证。”
晏伐檀轻轻启口,似乎已经将整件事情的将来走势思考清楚了。陈妨讶然于他的沉着应付,有些欣赏的看着他
“独龙岛充公的去处是东南袁军所驻扎之地,袁辽将军当时来交接时也在一旁见证了在下的行为,想必军队的账目的细则会记录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
陈妨拍手,随即遣了几个靠的住的衙役和刚才记录此事的文官去了东南袁军的驻扎地。
“想不到还有额外收获。你们这江州府还真是名不虚传啊。言归正传,晏伐檀,陈二说你许诺给他们全额的盐票,可有此事?”
“却有此事。”
“呀,那你岂不是亏大了,自出财物养这么多流民,本官怎么算你都不占什么好处啊。”
晏伐檀闻言欠了欠身子,目光投向了谢我存的方向,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道
“在下还未来江州之时,年少贪玩,在狩猎时被落入猎人所设的陷阱中,幸得一独龙族族人的帮助才活了下来,后来听闻独龙族族人逃难,想到年少的经历,便尽微薄之力将他们收留下来。”
“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只是口头答应接纳他们,并未将盐票发给他们啊。”
“此事不属实。”
晏伐檀停了停,转身向师爷的方向
“江州府师爷便可为我作证。”
师爷便起身,将准备好的账本和当时的案本一同奉上
“大人,当时下官已将此事查清,晏府的账目没问题。”
“这么说,晏伐檀确实有将盐票发给独龙族族人。那就是你在撒谎了?陈二。”
一直沉默的陈二突闻言激动起来,朝晏伐檀的方向啐了一口
“你胡说,你骗人。你们联合起来一起欺负我们族人是吧,你这个贪得无厌的晏伐檀,我一定要杀了你!“
“等等,你怎么就能确定你们族人没有收到盐票呢?”
“这有什么需要确定的?我娘说了,作工这么久,她连盐票的面都没见过。可怜我们族人还要被晏伐檀强留在燃园里,想走都走不成。”
“你娘说的?那就让她在江州再说一遍。来人,去把牵涉此事的独龙岛族人都带上来。”
堂中人还未离开,便听闻两只惊鹊飞过。衙外旁听的群众中一片嘈杂,眼睁睁挤进一个人来,叫衙役给拦住了。
“一派胡言,我说陈二,你说这话可昧良心么?谁强留过你们,倒是我们主子怕你们在外面不适应,一直强调无论你们犯了什么过错都要让你们有个待着的地方,可却从没来拦过你们走!”
“呀,晏老板,还有如此替你打抱不平之人呢。庭外人是谁?你有话说不妨来堂上说。”
庭外人义愤填膺地走了进来,扑腾一下,就跪在晏伐檀前面的空地上,他将头埋得很深。
“草民刘大,是晏府总管,叩见两位大人。”
第45章
“刘管家,你说陈二在撒谎?”
“是,大人。盐票是小人亲手给他们的,当时家主也不是好过的时候,但在这件事情上从未有过克扣,我们都可以作证!”
刘管家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果然引来一片附和声。
“谢大人,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你说,这盐票到底给没给呢?”
陈妨笑眯眯的问她。谢我存伸手拿过那块醒木
“安静,衙门岂是你们起哄的地方,你们当这里是菜市场啊!西度,去催陈二的证人上来,磨磨唧唧好大的谱子。”
众人皆静下来,谢我存揉了揉有些肿胀的额角,又道
“你们,不论是谁。这里可不是你们家里,本官劝你们坦诚一些,胡言乱语者皆是罪加一等,到时候本官可不护着你们。”
陈妨颇为赞许的点点头。二官皆此时担心的只有那一件事,若是陈二的族人皆不认那盐票已发至他们手中,难免再起争执,若是普通的人便可以施加小让那个嘴硬的开口,可这偏偏是不好管束的毒龙岛的族人,若是叫他们吃了亏,江州恐有动乱。
可是她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陈二的母亲面容朴素,提裙而至。上来不分好赖先扑向她的儿子,极大声的关切他的身体,随后极使劲的甩了他几个耳光。
“你这小兔崽子,娘给你说了多少遍晏家对我们族人有恩,你怎么能干这些吃里扒外的勾当,你快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把那个人说出来,为娘也好替你向知府大人求情啊,说啊你!”
“娘,没有谁指使我这么做的,是他晏伐檀克扣我们的盐票,我都听见你和秦姨哭了。此仇不报,难道任着他压榨我们不成。”
陈二的娘问声愣了愣,吞吐几句,又气急败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