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声音么?”
丁芷不在掩饰,这一次,南途可以确定他的耳朵没有出毛病了。
“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那你会为我保守住吗,南途哥哥。”
“你是个男的!”
“怎么,男的,就不喜欢我了?”
丁芷并没有真的让他保守秘密的意思,不远处,车夫正持刀而立,他低着头,对丁芷一副臣服的姿态。
“跟个废家子有什么好说的,绑上山去,挑断手筋,送我房里。”
“是,帮主!”
丁芷有些疲惫,但也像解脱一样脱下了外袍和外裙,里面的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子。南途被人捂住嘴,他眼睁睁的看着丁芷的举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披着外袍,袍衫下使了劲的胳膊,已经赶上他的粗了。
断山脚下回荡着南途捂不住的呜咽声,断山的卧底将南途带回马车,丁芷恢复了原先的装束,回头看了水潭一眼。水潭的尽处连着城东的知府府,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波心荡,粉苞翠碗随水而流。兰水是工部的巧匠建在魏府的,魏呈乾不怎么喜欢,什么兰水梅潭的,总比不上江河湖海。
魏呈乾失眠了,做了那个梦之后,想起来许多过去的事,然后就睡不着了。他眼角一边一个贴着姜片,仆人将安心的香炉捧在他的鼻下,魏府库里名贵的药草熏香随他熏着玩,他心里其实厌恶极了这种味道。但是只有闻到这种味道,他才不会想起从前的那些味道。
味道比景还可恶,只要一沾上,脑海中的场景就会不由自主的再次出现。但毕竟二十岁看景,四十岁自成人间,魏呈乾也到了能坦诚过去的时候。他脑子里走马灯的闪过昨夜的梦,那个梦里还是有他,有那个书院,有书院里的大火。
梦里顾培的脸已经模糊,他还是拿着那本书,对他步步紧逼。而他身后就是无尽的熊熊烈火。
“魏大人,‘摩顶放踵立天下,为之’,你说,为字何解?”
顾培捧着的书卷上的字霎时化成几只猛兽,张扬着爪牙朝他扑啸而来,梦里的魏呈乾避尤不及,眼见就要被“为”化成的大鱼吞吃入腹,梦里的他大概是只虾米,只能躲避着大鱼的追击,满脑子都是“为”字。
魏呈乾眼角的姜片掉下来一个,下人忙捧起新的姜片要替他贴上。兰水中鲤鱼游的欢快,水面上不断的浮现他们追逐的身影。魏呈乾起身,推开想要迎上来的下人。
这时,门廊外跑进来一人,同样的官服打扮,品级品级不如他。
那宫人低眉顺眼,示意魏呈乾先行一步,好与之交谈。
“魏大人,下官这次是为皇上的病而来。”
“本官也听闻皇上感了风寒,实在为凤体担忧啊。”
皇上自上次狩猎回宫就常喊头疼,宫里对外皆称皇上是感了风寒,只是,魏呈乾想。若是真的是风寒,宫里也不会派人来向他请示了。
“唉,魏大人,您是皇上的心腹,皇上的事情,您最清楚了。咱们不敢瞒着您什么,就明说了吧,皇上她,凤体难愈,前些个昏过去了!”
宫人瞥瞥魏呈乾的神情,又收敛了欲落泪的动作,严肃道
“皇上的病,其实不是传的风寒。而是生了疮,就是民间说的花柳病。”
“什么?”
魏呈乾大惊,转而怒气涌上来了
“我就说那几个天天带着皇上胡闹的早晚得捅娄子!”
“大人。”
宫人怯生生的
“是君后娘娘让下官来问问您,皇上的病该怎么治?若是当疮病治,怕是有辱皇家的名誉。但若是还按风寒治,只怕…”
“皇上生的什么病,自然是按什么治。”
宫人不解,魏呈乾道
“这世上什么都能舍弃,唯有皇家颜面,谁都碰不得。”
“是,下官明白了。”
魏呈乾突然想起当时他刚开始辅佐幼君治世的场面,众人都是低着头,看不清皇上的脸,只能听到珠子的响声。只有他不用跪着,因为年幼的君主总要握着他的手,后来君主松手了,他就和那些人一样要跪在冰冷的朝堂上,行君主之礼。
魏呈乾只记得皇上幼时看向他的眼神,全是对他的信任。这样清澈的眼神,魏呈乾后来总是有意寻找,居然在谢大人家的女儿身上找到了。
那天,他万万没想到在朝堂之上又看到了顾培的脸。他明明切断了他一切从官的道路,却没想到段相收了他做幕僚,举荐他做了天子的臣子。顾培在上朝初日便迫不及待的参他一本,想必这么多年他也是怀恨在心,说服了朝中这么多人一起向天子跪下,请求铲除奸臣,当然说的是他魏呈乾。
那天真的好险,他现在相想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次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就连皇上,也差点被他们煽动了。虽然他们的官职全部被革除,但听说他们搞了个书院继续宣讲,哼,他可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了。当机以挑拨民心的罪名下令关闭天下所有书院,终于将顾培逼的自尽。这样,魏呈乾才同意重开书院。
但是被顾培上折子参奏的那天,魏呈乾不想同别人交流,唯独想去见见谢我存,他想去看看那双完全信任他的眼睛。他去接谢我存回程的路上,谢我存闹觉,魏呈乾捏捏她的鼻子,突然试探着问她
“闺女,干爹考考你好不好?”
“好!我新学了投壶,干爹考我这个吧!”
“哈哈,干爹改日再带你去玩。干爹问你,摩顶放踵临天下,为之。这里面的为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知道。”
谢我存趴在魏呈乾怀里
“这些古文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学。这世上的知识太多了,我之前没学过,或者学不好,都没关系,我去学就好了。学多学少都算数。”
谢我存伸个懒腰,看魏呈乾
“干爹,所以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干爹,干爹也不知道,干爹是不是很笨啊?”
谢我存摇摇头,对他笑
“干爹不笨,我和干爹一起学就好了。”
“好。睡吧。”
那天下山的山路不似上山时颠簸,反倒顺畅。魏呈乾记得那天谢我存睡的很安稳,一直到他将她还给江家主君。
“师傅,师傅。您在这儿呢。翰林院的人让我来请示您,今年科考的题目能不能通过。”
魏呈乾接过属下递来的卷面,随手翻了翻,交还给了他
“书目去掉《孟子》。”
“啊?好,好。我去交代他们。”
随着那人的离开,魏呈乾也无心再回忆,回屋补觉去了。
第59章
江州府。
案情未断的如谢我存想的那般顺理成章,丽娘站在堂下,皮笑肉不笑。顾居敬继续道
“这位姑娘我曾见过,同那日挑唆我的并非同一人。”
“怎么可能?你在看看!”
谢我存腾一下站起来,师爷轻咳几声,谢我存便坐下了。只是双拳紧握,眼里满是怀疑
“不,唔,大人,我不知道。”
顾居敬突然抱住了头,有些痛苦的叫嚷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滚下,一旁的顾母忙扶住了他。急切的关怀着他是不是又开始头疼。
“大人,求您让他休息休息吧!”
西度看一眼谢我存,后者叹口气,无奈的点点头。只是还未等西度去扶他起身,顾居敬竟然两腿一蹬,就这么昏睡过去了。
见状,堂外一片哗然。
“哟,死啦!”
堂外凑热闹的看客伸长了脖子往里探望,师爷摆摆手,便有人抬起门板驱赶他们。
“休堂!”
谢我存从堂上跑下去,神情紧张的盯着正给他号脉的玄清明,问道
“老玄,他死啦?”
“没死。”
“那他怎么晕倒了?”
“被你吓得。”
玄清明突然意识到有双眼睛在一旁幽幽的盯着她,当着顾母的面开她儿子的玩笑确实不对,忙改口
“药性未过,再加上急火攻心就容易这样。不如,让他歇歇?”
谢我存点点头,叫人带他们母子二人去了客房休息。一旁的丽娘哼一声,对休堂的消息颇为不满
“我说,人都说不是我了,还墨迹什么,赶紧放了我。”
“急什么呀,表嫂。”
堂内人都忙着整理卷宗,只有被喊那人闻声怔住了,良久咧出个十分不自然的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时候家族里出了件怪事,我那独自抚养孩子的三哥被人‘抢’走了孩子,抢孩子的人还是他那死活不过门的心上人。听说这位表嫂为了让三哥给她生孩子,不惜自废双眼。你说她图什么?”
丽娘在原地不动,谢我存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拉她进了花厅。
“要不是你昨晚露出真容,我还真没将你和三哥房中挂的那副画中的脸对上。”
“你是京城谢家的女儿。”
丽娘突然失声笑出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带着h儿躲你们躲了半辈子,竟然还是遇见了谢家的人。”
“所以真的是你,那你逢人便说你是谢国公独女,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此处有没有谢家的人?”
丽娘收敛了笑容,神情有些落寞
“都说假的不能撞上真的,我竟然撞上了真的。”
谢我存看着他,不说话。她承认小时候看见三哥受罚的时候十分心疼,她巴不得顾居敬能当场指认丽娘,好让她顺理成章的出了这口气。但是她暂时还不能。
“都是命。命里我该见到你,就像当年见到他那样。好了,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别的事我都听说了,但我只有一事不清楚,你为何非要把h儿带走。”
“我年少随父亲到京城,却在江湖上长大的,实在受不了你们家管束孩子的方式,简直不让人喘气。”
“若只是如此,让他们骨肉分离,就是对孩子好了?”
谢我存不信,丽娘激动起来
“谢我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们谢家是皇亲国戚,h儿迟早也要进入官场,有谢瑜一个已经叫我天天提心吊胆,我怎么能看h儿也走进这场水深火热之中?”
“你也知道三哥不容易啊?三哥本来就是大理寺卿,他天天断案已经够辛苦了。因为你想要孩子,他还要带着身子去查案子,结果你说走就走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够了。”
丽娘转过身去,谢我存看不见她的表情,非要跑过去让她直面她,虽然她看不见。
“我已经自废双眼了,这还不够吗?你以为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啊?你以为我就不心痛吗?”
谢我存扶住桌子,竭力稳住自己。
“但是他就是不肯放过我,难不成非要逼死我才行?”
“他早就放过你了。”
丽娘闻声愣住,面上十分不解
“三哥早就下令不许人在找你了,为这还被姑母罚了。我就是被我父亲抱去看望三哥的时候在他房里记住你的画像的。你觉得追杀你的那些人都是杯弓蛇影,是你心里有鬼。”
谢我存仍然记得三哥偶尔发呆的模样,她会过去逗他开心,可他总是笑着笑着就把头抵在她肩膀,浑身开始发抖,可最后总是叮嘱她一句“不要怪她”。
她小时候不知道“她”指的是谁。如今“她”就在她的面前,满脸的怅然。
二人静默许久,花厅的大门敞开,日上三竿,阳光倾泻进来。总是有人要说话的,只是一个不愿,另一个不知在想什么。谢我存决心先去处理案件,不能全靠师爷一个人。于是准备离开。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另一个开口了。
“他…还好么?”
声音有些沙哑,像西洋钟准点撞击铜片的声音。丽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是谢我存听见了就好。
他过的怎么样,想来过的很好罢。他这样好的人,名满天下的谢家三公子,顶顶年轻的大理寺卿,当然值得京城最绝色的佳人,也许他们已经生了很多孩子,日子总是比她过的好。
“三哥没了。”
谢我存推开门,最后看她一眼。丽娘闻声如遭雷劈一般,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住了。
“你自由了。”
有人急急赶到花厅,迎面见了谢我存,忙道顾居敬醒了,说是想起来了些东西 ,叫她快去见他。
谢我存赶到时,他正虚弱的靠在软引上,喊了声大人就要行礼,被她劝住了,后又听他的话,散退了房中余人,扶他喝了口淡水。
见他面上有了精神气,谢我存便请他说说他想起来了什么。忽然手中的杯盏被他掀翻,他们二人的衣裳都被浸透了,谢我存想站起身,却觉顾居敬朝她怀中扑来。
“好烫。”
烫吗?茶水是温的,谢我存刚试过。顾居敬不顾自己,开始帮谢我存解开湿透的外袍
“阿冬的脸好烫。”
他微笑,用脸去贴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怎么又开始这样了?是不是又犯病了。”
谢我存不明白他为何又开始自称阿冬,张嘴就要唤玄清明。顾居敬有些无语,但还是十分耐心的拉住她,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嘴上。示意她静声。
“大人若是这样一点就着,许多事情该如何尽兴呢?”
说着,他解开了外衫,嫩白的脖颈上有一颗小痣,小痣下面就是些谢我存不该看的了。她忙用被褥裹住他,斥他胡作非为。
“我跟大人闹着玩呢。”
顾居敬笑,谢我存明白她不能跟个疯子置气,便正色道
“顾居敬,你说你想起来了什么,快告诉本官。”
“告诉大人了,大人会为我做主吗?”
顾居敬突然靠在谢我存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大人唤我声卿卿,我便告诉大人。啊!”
谢我存扇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但也足以让他愣在那里。
“我只喊晏伐檀卿卿,顾居敬,你若是再戏弄本官,休怪本官动私刑。”
“哈哈哈,他说的没错,你和她确实不一样。”
顾居敬低了头,思索着什么,再抬头便恢复了原本的端正模样
“在下其实没有想起什么,只是看懂了大人的暗示。”
“什么暗示?”
谢我存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居敬很认真的盯看着她的眼睛
“难道大人不是在暗示我,把刚才那个姑娘给定成怂恿我的人吗?”
“谁告诉你本官有这个意思了?”
“呀,那是我会错意了。”
顾居敬将视线移开,边说边起身下床,动作十分利索
“你晕倒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