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不是只花在查案上,来回路程还得时――”周粥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一拍脑门,“所以你可以把我们一起传送去崇州,对吧?只要有地图,位置不会偏差太大?”
沈长青用一副“你才想到”的表情答她:“十数息便至。”
这简直就是对“兵贵神速”最完美的诠释,周粥登时乐得见眉不见眼:“好,好!那就这么定了!”等大局抵定,她可以先跟着沈长青一起传送回来,以免久不在被发现,留唐子玉在崇州善后便是。
见她欢喜,沈长青的唇角也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起身道:“没别的事,吾便回去了。”
“等等!”周粥急忙拉住他衣摆,扬起脸,嬉皮笑脸的模样里又带了几分郑重,“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陪你放纸鸢的是唐子玉,又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沈长青从周粥眼里望见了一抹狡黠的了然。
“果然不是眼花。”周粥嘀咕了句,忽然伸手,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抱住了沈长青的腰。像是害怕被拒绝,她不敢抱得太紧,只是隔着衣料虚虚地环着。
沈长青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只听到一句和这个拥抱一样虚无缥缈的低喃。
“但你一直在啊。”
每一次让纸鸢“振翅”天际的风起时,他都在。
第八章
仙君他为何这样
其实沈长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清早起就无法专心入定,只道又是瓶颈作祟,强行修习也无益,便索性出青月殿,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御花园里正折腾着要放纸鸢的周粥。
他不太明白把牵着线的纸糊鹏鸟弄到天上去有什么好玩,也不想腹诽“剪鸢”这种习俗的撞大运成分太强,只是倚在树后,百无聊赖地听着少女脆生生的欢笑。听得多了,心中于修行一事上受阻的那点烦闷竟似消散许多。
只是正待离开,那厢里却突然静下来了。沈长青微有些诧异地从树后望出去,见周粥正迟疑着从唐子玉手里接过剪子。
这惯会参人的御史中丞果然懂得如何以言辞诛心,一句“受命于天,福泽庇佑”足以刺得周粥脸色发白了。
提线被剪断的时候,纸鸢果然是要跌落的,沈长青未及多想便施术激起一阵东风,将那纸鸢重新高高托起,越飞越远。
凡人大抵都爱信这些不着调的彩头,周粥也不能免俗。沈长青看到她激动地追出好远去,止步回眸时,笑靥如花。
她好像瞧见了什么,但他及时隐去身形,该是没被发现的。可当他打算就此“功成身退”时,下一瞬却听到少女用欢快清亮的嗓音道了句。
“朕还要试试――”
于是这一试,沈长青就不记得自己被迫施术纵起了多少次东风……
以至于当隔日傍晚,小灯子奉命来请他移步御书房一趟时,沈长青的脸还是人如,哦不,仙如其名的铁青。
“不去。”
“沈侍君,您别难为小的啊。陛下约了琼亲王,说了无论如何也得请您见上一面。这光景,王爷这会儿该快到宫门了――”
沈长青也是后知后觉,今早才回过味来,周粥后来再剪的每一只纸鸢都是有恃无恐,故意为之。她赌他既然为她纵起了第一次的风,那之后的无数次他都不会撒手不管。
明知不是什么天赐的福泽,却还是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自欺欺人……
薄唇一抿,沈长青顿了顿,终还是点头应下,起身化作一道青光,片刻之后便由虚影显了真容,立在了御书房内。
闻醋识人已经成为了周粥的一项绝技。但看她眼也没抬,手也没顿地继续在奏折上写着朱批,只轻笑着调侃他:“这么急着来见朕呀?”
“不是说要见的人已经在宫门口了吗?”沈长青才不管君臣尊卑那套,一掀衣袍便随意在旁边的椅上坐了,语气硬邦邦地问,“为什么一定要见那个琼亲王?”
“她是朕的小姨,也是你能入宫当这个侍君的大功臣。”周粥批完手中的这本,就暂时搁了笔,三言两语给这个跌落凡间、不通世情的醋精解释了一下“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沈长青只一副纹丝不动的神色,默然地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感想。
饶是再迟钝,周粥也看出他此刻心情不悦了,眼角当即弯起一个弧度,起身绕过书案凑到他边上,拉拉他的衣袖:“生气啦?”
沈长青自不理她的明知故问,将视线别到另一侧赏窗外春光。
“哎,我只是想你陪我一起放纸鸢,不是故意消遣你。谁知道你就是不肯露面……”周粥于是也跟着挪到另一边,放低了姿态,笑眯眯地哄人之余还不忘撩上一撩,“我很满意你,总行了吧,沈仙君?”
这一招效果还真是不错。眼见沈长青的脸色大为缓和。
原来这么傲娇啊。只为了听一句“满意”?果然是猫性。周粥暗笑,殊不知自己无意间将问卷里的“服务态度”提升至满星,才是顺毛的关键。
周琼倒也赶得正巧,进书房时中见了这一幕。
堂堂帝王之尊站在一旁迁就地俯身低笑,后宫侍君却安坐不动,这是何等的盛宠?
“臣见过陛下。”
“小姨来了。”周粥疾步上前扶住正要行礼的周琼,心情似乎相当不错,满面含笑,“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周粥引着她,与沈长青中间隔着一位先坐了,自己才坐到那空着的椅上,笑吟吟地给周琼介绍沈长青:“小姨,这就是沈侍君了。你之前不就想见见吗?”
“果然是惊为天人,难怪陛下一见倾心。”
沈长青则回以周琼一个淡淡的颔首致意。不管怎么说,这位好歹只一眼就将他与“天人”联系上了,比她外甥女的眼神可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
“对了,臣最近闲来无事,想着陛下总爱吃甜的,吃多了容易坏牙,就琢磨着试做了一款咸酥饼。今日进宫,就特地提前做了,带来你尝尝,看咸淡可还合适?”周琼说着,外间就有太监将食盒端了上来,这是按照惯例已经用银针试过毒的,才能送入。
周粥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笑容不改:“小姨手艺做糕点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当年老御厨都自愧不如。只是这回请小姨入宫,是想商量下五月要去你别院中避暑消夏,本就是打扰了,怎么还能再麻烦小姨呢?”
“无妨。也怪臣当初做的那桂花糕,才让陛下养成了吃甜的习惯。”周琼热情地开了食盒,将一盘四块精致小巧的咸酥饼取出来,摆到几上,“再说了,小女随王夫族亲都在封地,臣一人在京郊别院中休养冷清得很。别说是小住上一两月了,就是住个半年,臣都乐意!”
“那就多谢小姨了。”
若是生硬推脱,反而会显出古怪。但若是耍个心眼儿,让沈长青先替自己尝尝,又未免有给周琼难看之嫌。毕竟论尊卑,沈长青再“得宠”也只是入不了宗庙的侧室,东西若自己不先尝过就下赐,那是故意落人面子的做法。
反正以小姨的手艺,总不至于做出打死卖盐的点心来,只管按照套路夸几句便是。
于是当下周粥也只得接过周琼递来的那块吃了。全无滋味儿,还要装作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后咽下,周粥把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而后笑赞道:“咸香正合适,小姨的手艺又精进了。”
“是吗?但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也许是调料配比的问题,不如从前做的桂花糕香。这咸糕里也加心酉草的粉末又不合适。”周琼顺势笑着点点头,就将那盘子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一脸期盼,“陛下再尝尝,随便挑点儿什么毛病都行,臣也好回去改进改进,以后就常做了送到宫里来。”
灵花刚起作用那阵子,周粥的味觉几乎完全恢复,且对花草植物多了份类似于直觉的感知。故而当年总喜欢和小姨一起研究新糕点,多少都能提出些想法来。比如心酉草就本只是御膳中常用来装盘点缀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叫她发现了其研磨成粉后混入桂花糕中,滋味甘甜解腻,与桂花香气相得益彰。
自那之后,御膳房厨子就也开始在制作桂花糕时加入心酉草的粉末,后来也不知怎的,京中最大的糕点铺子很快跟着改良了配方,推向京城之后自家的分店。有很长一段时间,百姓都道五点斋的桂花糕比别家的味道要清甜可口。
也是一两年后,才有别家铺子似乎参透了五点斋做桂花糕的特殊配方,渐能模仿着做出差不多口味的,才打破了其在桂花糕这一点心上的垄断。
不过心酉草可以说是行内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无人外传,以免百姓们学了去自个儿也能做,影响生意。
可如今周粥却是犯了难,脑子飞转间,拿起一块就转向沈长青,疯狂眨眼:“沈侍君,不如你也尝尝吧?”一只手还递在他嘴边,周粥又拧回身对周琼笑着解释:“他平时对什么事儿都挑得很,让他挑毛病准没错。”
沈长青知道她这是尝不出味来,向自己求助,便也没拒绝。仙神辟谷,是为了更好地修行,却不是食不得这些五谷杂粮。若非要说他有什么忌口――
酥饼才一入口,沈长青清冷的眉峰弧度就凛然一厉,舌尖满是甜腻,登时搅得他内里一阵翻江倒海!
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强运真元之力,暂且压下了糖分与真身相冲带来的强烈不适,继续不动声色地做出细嚼慢咽的模样,实则却是暗将清气汇于双目,对着周琼施展望气之术后,另一只并未拿糕点的手便在袖间两指一并,直到指尖青芒隐现罢了,沈长青才吃完整块酥饼,浅笑着开口道:“琼亲王自谦了,这酥饼没什么不好,确实咸香诱人。所谓当局者迷,亲王不妨自己也再吃一块试试?”
周琼闻言微微一怔,那边周粥如获大赦,只想赶紧把这盘麻烦的东西解决掉,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小姨你自己做的也得吃一块啊。”
“好……”周琼回过神来,也从盘里捻起一块送入口中,随即瞳孔微缩,始终挂在唇边的笑意也有了片刻不太自然的凝滞。
周粥迫不及待地把问题抛回给她:“怎么样?”
“沈侍君说得对。这酥饼的配方与做法,臣之前已经改进过多次,今日送入宫来的这份在做时又临时调整了些,时间仓促,臣自己其实也还没试过……没想到比上一次做出来的好吃许多。”所有的惊疑都好似海市蜃楼,本就并不真切,眨眼间便已在周琼的面上寻不到任何踪迹。
“其实小姨不用那么辛苦,朕小时候是贪嘴,但现在长大了,忙于政事,对吃食也没那么讲究了。”周粥见总算糊弄过去,又趁热打铁地杜绝后患,“以后小姨再入宫,可别劳心伤神,带这带那的了――否则朕就不敢再找你进宫了。”
“陛下是长大了,会心疼人了。臣遵命便是。”闻言,周琼似欣慰地一叹,极自然地应下就转移了话题,颇为忧心地望着自己这个外甥女,“倒是陛下也莫要太操劳。此番看来,面色似乎不如之前……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周粥不由蹙了蹙眉:“小姨可听说了崇州大案?”
“确有耳闻,不过都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具体内情却也不――”
谁知周琼话意未完,沈长青竟突然起身,出言打断:“周――陛下,政事不便听,先走了。”
他是何时有的这种自觉?前日不还在她寝殿内室听得大大方方吗?再说了,所谓的后宫不得干政,早在两三百年前就已没人当回事了。后宫里同时兼任前廷要务,辅佐帝王者不在少数,甚至不乏青史留名的典范。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只是心中虽感诧异,周粥也没打算留沈长青听些他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便点头许了。
沈长青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走时的步子很快,更是把周琼完全当做了空气,别说一声像样的告退了,连个眼神都欠奉。
“后宫中能像沈侍君这样为人处世的还真不多。”
“小姨莫怪。他就这脾气,不懂与人来往。”
“但看陛下是十分中意他这脾气了――”周琼掩唇一笑。
“哎,小姨别调侃朕了。还是说回崇州案吧,要说崇州与小姨的封地临近,不知小姨对那一带的山匪势力了解多少……”
之后,两人看似聊了许多,但也多是围绕匪患这类不算太过敏感的话题,就案件本身,周琼十分谨慎,未置一词评断,一如她惯常所表现出的那样,对封地之外的政事一概避嫌。
倒是那盘咸酥饼中的最后一块,两人谁都没去吃,末了自然又重新给收回食盒中,被周琼带回了京郊别院。
“王爷,可是不顺利?”
跟在她一道入宫的王府掌事女官碧水,一将周琼搀回书房,将门一关,便忧心地问道。
周琼早已敛了所有笑意,面色冷凝地用下颌一指她手中食盒,冷声道:“你自己尝尝,你准备的好东西。”
碧水愣了愣,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将食盒搁到几上,打开,见一盘酥饼只剩下一块,拿起来一尝,脸色大变,急急将只咬了个小角的酥饼放回盘中,把食盒上层整个取下,下层竟还藏着盘一模一样的点心!
她又取了这盘中的酥饼咬下去――
“这不可能――奴婢是亲手将甜口的放在了上面,咸的在下备用,怎、怎么会两盘都是咸的……”碧水惊惶之下,毫不吝惜自己的膝盖,“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急道,“请王爷责罚!”
“哼,本王也觉得怪了。”周琼唇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手上却是做了个叫她起身的动作。
前几日宫中眼线送出消息,怀疑天子正在逐渐丧失味觉。周琼这才想用这一盘酥饼聊作试探。甜口在上,却将其说成咸的,若是线报有误,周粥一吃便会诧异,那么她就可用下层的酥饼做掩饰,只道来时怕周粥不喜,还是备了甜口的,不慎放混了。
可要是周粥吃不出来,那便是坐实了线报,周琼只消帮着一起把一盘子都吃光,那么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用这盘糕点试探过什么。
至于在场若有旁人的情形,周琼自然也考虑到了。就譬如今日这般,周粥顺着她夸赞糕点咸香,但旁人一吃便会察觉是甜酥饼,那么周琼就会也跟着尝一块,然后用差不多的说辞取出下层那盘酥饼,只说装盘的下人粗心,混进了一两块甜的在盘中,也可以四两拨千斤地化解疑虑。
毕竟在她的外甥女心目中,周琼一直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小姨。
“奴婢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碧水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早听闻那沈长青有些异于常人的古怪,或许真有两把刷子也不一定。”周琼目光生寒,嗤了一声,“倒是本王之前大意了,还道是个来历不明、贪慕荣华的祸水,若能搅得后宫不宁,令陛下与唐中丞等人失和也算有利,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碧水闻言,一脸气恨:“当初充盈后宫,小侍郎中有不少家族向着您的人。都怪姓唐的太过善妒,把持着后宫,竟没让任何一个有近身皇上的机会,否则――”
“罢了。”周琼手一抬,没让她继续往下说,有些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轻笑,“其实消息是真如何,是假如何?试出来如何,试不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