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笔下面压了张纸。
孟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张经理要她签的保证书,只有签了才会放她走。
她把保证书折了折,塞进牛仔裤的口袋。
不知道多久才能有人过来找她。
孟韶坐在板房的角落里,时间一分一秒,慢到仿佛历历可数。
到工人换班的时候有人经过她门口,有人议论说:“老张关了个记者在里面你们知道吗。”
另一个道:“知道,我看见了,那妞儿长得细皮嫩肉的。”
三两个人一起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其中一个还踹了一脚板房的门,吹了声口哨,说了句不怎么干净的话。
孟韶抿紧嘴唇,抱在腿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层薄汗。
先前她只是凭借形势判断张经理是贪生怕死的那种人,不敢闹出大乱子,她才留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安全。
突然间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孟韶听到拳头重重落在肉身上的闷响,以及求饶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冷冽的嗓音响起:“不想死就让开。”
下一秒,板房的门轰然落地,晚风裹挟着工地上的灯光闯入进来,将室内的黑暗猛然击碎。
程泊辞眼眸漆黑,淬着极地冰川一样的寒意,他还穿着上班时的西装,但头发已经乱了,额前的碎发落下来覆在眉眼上,高挺的鼻梁沾了一痕灰,脸颊破了道细小的口子,衬在冷白的皮肤上分外明显。
孟韶没见过他这样子。
印象中他一直是极其温文冷清的一个人,何曾有如此锋芒毕露趋近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地步。
却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程泊辞看到孟韶,将手中不知哪里捡来的铁制扳手丢到一边,大步流星地越过地上杂物朝她走来,俯下身低声问她:“站得起来么。”
程泊辞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他来的路上不知道给孟韶打了多少个电话,每一个她都没接。一刻听不到她的声音,一刻见不到她,他的心脏就像悬在钢丝绳上,总像下一秒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终于找到她,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温良恭俭保持身体距离,直接用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胳膊,让她撑着自己的肩膀从地上起身。
其实更想抱她的。
孟韶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涌动着浓烈的关切与担心。
她搭在他西装布料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能站起来,我没受伤。”孟韶站稳身子,把手从程泊辞肩上放下来,轻声告诉他。
程泊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孟韶猝不及防,被他牵住了手。
宽大暖热的掌心包裹着她,温度渗进她的皮肤。
孟韶整晚都在考虑如何留存证据,甚至构思这篇报道要怎么做,从始至终没有真正怕过,却在程泊辞攥住她的这一瞬间,眼里腾地一下,泛起了湿热的潮意,后知后觉地感到委屈和恐惧。
“手怎么这么凉?”程泊辞看着她的眼睛,“害怕?”
孟韶没否认,垂下眼眸,跟他说:“我们快走吧。”
程泊辞问她能不能跑。
孟韶点点头。
程泊辞便将她握得更紧一些,带她一起,冲进了门外的夜色。
外面刚才被程泊辞揍趴下的几个工人都已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去搬救兵了,孟韶跟程泊辞在苍茫的晚空下牵手夜奔,风声猎猎,透明的空气中漫卷着植物和尘土的气息。
孟韶的心脏极为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呼吸也都深刻到能浸透血肉,好像跟他在一起,需要更多更多的氧气,需要活得特别用力。
她是活着的。
跑出工地入口的时候,孟韶忽然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她“嘶”地抽了口气。
“怎么了?”程泊辞立刻问。
孟韶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腕,感觉到一阵麻意:“……我好像崴脚了。”
见她还准备再站起来,程泊辞不得不说:“你别动。”
然后背对着她,蹲下了身。
“上来。”程泊辞说。
孟韶一顿,然而时间紧迫,她还是搂上了程泊辞的脖子。
下一秒,他冷澈的气息就充盈了她的感官。
孟韶的呼吸变得不稳起来。
“搂紧了。”程泊辞低低地说。
孟韶没说话,但按他说的做了。
掌心贴上孟韶腿侧的那一刻,程泊辞感受到她环住自己的胳膊轻微地一收。
背后是她柔软的身体,她轻缓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程泊辞在一刹那间心猿意马,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属于男人的劣根性。
这一晚的风很大,吹得孟韶的头发绸缎一样漫过程泊辞的颈侧。
程泊辞背着孟韶找到自己的车,他从柏鸥那里接到周允的电话后,直接从首都市区一路开过来的车。
快走到车子跟前时,他微微侧头,对孟韶说:“钥匙在外套口袋里,帮我拿出来开锁。”
余光里是她长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
孟韶说好,然而顺着他的西装去探他口袋的时候,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晕开了红意。
隔着衣服碰到了他腰侧均匀的肌肉,她没有停留,迅速把钥匙拎出来,低头看清之后,按了开锁的按键。
程泊辞先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小心地将孟韶放下,又蹲下身捉住她刚才崴过的脚踝,把她的腿放进去才关上了门。
接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坐上驾驶位,干脆利落地发动车子开上主路。
车上响起了提示音,程泊辞握着方向盘,专注看着前方的同时提醒孟韶:“安全带。”
孟韶说好,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操作了几次,才成功地卡进凹槽。
车载屏上显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四十分。
上了高速之后程泊辞问孟韶:“直接开回去么,还是就近找酒店住。”
孟韶知道去市区休息一晚明天再返回才是比较好的选择,但她现在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
“程泊辞,”她叫了他一声,带着点央求的意思,“我们回首都好不好。”
知道这样会麻烦他,可孟韶忍不住想要任性一次。
“嗯。”
程泊辞没有一丝犹豫地答应下来。
又说:“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我帮你看路。”孟韶说。
但过了几分钟,她蓦地想到了什么:“……怎么办,我的门卡和钥匙都被他们拿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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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巴比伦
我等不了。
程泊辞先没回答, 而是问孟韶还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孟韶想了想:“手机和记者证。”
程泊辞说知道了,抬手从方向盘上点了点车载屏,跟孟韶说了个名字, 让她帮自己打电话出去。
对方应当是有关部门负责这件事的牵头人, 孟韶听见他跟程泊辞说自己同调查组的下属已经抵达了现场, 现在正在对张经理进行问询,还问程泊辞是不是已经接到电视台的孟小姐了。
程泊辞“嗯”了声:“麻烦您帮忙找找她的证件, 还有手机和钥匙。”
那人答应下来, 挂断电话, 程泊辞对孟韶说:“安全起见, 回去之后还是把锁换了。”
孟韶听话地点点头。
程泊辞看她一眼, 修长的手调整了一下方向盘的方向,又说:“那回首都找酒店给你住?”
其实方才孟韶说没有钥匙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带她回自己住处。
但这听起来太像趁人之危,他不想让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吓的孟韶有什么顾虑。
孟韶说行, 又说:“我身份证放在电视台没带过去,你能陪我去取一下吗。”
“你们电视台这么晚还上班。”程泊辞道。
孟韶说:“楼下有保安值班,他们认识我的脸, 我到时候让人家帮我开一下门。”
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道路两侧是近处的原野与远方的山林,一片如墨的漆黑中,只有车子前方远光灯落下的一滩柔和光雾。
孟韶望着窗外, 车窗玻璃上的远山淡影之间, 倒映出她的面容。
现在是整座城市都入睡的时分, 平平常常通勤日的一个午夜, 她却才刚脱离险境, 跟程泊辞一起在荒凉如同世界边缘的地方飞驰而过。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孟韶还是觉得不真实。
“程泊辞,”她转头望着他,“我都不知道你会打人。”
“现在不是知道了。”程泊辞说。
他说得淡然,孟韶却仍旧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十年前的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次次都考年级第一,无论开学还是毕业都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发言、被所有女生喜欢的程泊辞,会为了她打人。
她的视线落在他侧脸:“你脸上的伤不要紧吧。”
程泊辞说没事,只是进工地的时候被人拦了,对方持刀恐吓他,不敢伤人,只是没想到他不怕,动真格地硬闯,对峙时不小心划伤了他。
孟韶听了,忍不住说:“你怎么就这么来了,后面不是有大部队过来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那你呢,”程泊辞截住她的话,“你一个人留下,不知道危险么。”
他的语气平静,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孟韶不清楚这是一句责备,还是只是单纯的反问。
她轻声道:“这是我的工作。”
程泊辞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等不了。”
等不了上报申请批复,调查组从成立到出发,等不了打不通她电话的焦灼忐忑,所以当即就请了假,从首都一路驱车进入邻省境内,抵着最高限速在压油门。
他同样有职业理想,所以可以理解孟韶的选择,他也相信,孟韶留在那里,一定是经过了理智的判断。
只是他无法因为这些,就对她的安危坐视不管,晚一分钟也不行,晚一秒钟也不行。
他做外交官的全部冷静,在听到她身陷囹圄的时候全部失效,没有半分用武之地。
因为她不是他可以凭借理性去对待的人。
孟韶的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程泊辞的话不知为什么,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她小声开口:“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我跟周允一去那个负责人就认出我们是记者了,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报道,没想闹出人命。”
“你一篇报道就能砸他和手底下几百个人的饭碗,人逼急了没什么做不出来,”程泊辞淡淡一瞥前方指示进入首都的路牌,“二十年前,在我妈妈工作的大使馆前面示威的种族主义者一开始也没打算开火,只是看到她出来表明立场被激怒,才随便抓了一个华裔要示威……”
他没再说下去,而孟韶知道那件事的结局。
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要当外交官是因为她,对吗。”
“是其中一个原因。”程泊辞说。
他没有往下说,孟韶看出程泊辞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见前面隐隐透出了收费站的灯光。
进入市区之后,程泊辞先载孟韶去电视台拿到身份证,然后就近找了一家大型的五星连锁酒店,在门前的停车场泊过车,他带孟韶走进酒店大堂。
前台见是一对男女下半夜来开房,想也没想就问:“一间大床?”
程泊辞说两间,要相邻的,然后把自己和孟韶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孟韶惊讶地看向他。
程泊辞说:“我陪你,你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拿到房卡之后,程泊辞陪孟韶一起坐电梯上楼,他按电梯的时候,孟韶忍不住去看他,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应她的要求连夜开车回首都,却没有在她面前表露出任何疲态。
而程泊辞浑然不觉,他想到了什么,问孟韶:“脚还疼么。”
孟韶说不疼了,应该不严重。
又说:“今晚谢谢你。”
谢谢两个字太轻了,可她好像也只有这句话可以说。
程泊辞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孟韶,我去找你不是为了听你对我说客气话的。”
狭小的空间像是一下子因为他这句话升了温。
程泊辞的眼神里落了一圈淡光,看起来很深邃,孟韶情不自禁地心头一悸,仿佛再一次看见年少时曾在他眸中找到过的宇宙。
那个会让人迷路、耽溺的宇宙。
电梯在这个时候到了。
闸门打开,程泊辞低低地说走吧。
他顺着墙上的房间号标示找到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先陪孟韶进去检查了一遍,离开的时候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帮你请假。”
这一晚的兵荒马乱就此终结,孟韶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在无比安静的环境里,听到程泊辞走到隔壁的脚步声。
程泊辞刷卡。程泊辞开门。
孟韶承认他是对的,就算她没有什么事情找他,知道他在附近,就会给她很多安全感。
神经绷紧太久很难马上放松,孟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洗个澡。
温热的水流滑过皮肤,她的心情渐渐变得平缓。
洗完澡出来,孟韶换上酒店的浴袍,开了最大一格的风力,站在镜前吹头发。
吹到七八分干的时候,房间里毫无预兆地陷入了一片乌黑。
孟韶在原地反应了几秒,意识到是停电了。
与被关在里面一夜的板房类似的黑暗让那些记忆卷土重来,她把吹风筒放到大理石台面上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
那些民工不怀好意的笑声在耳边隐隐约约地重现,孟韶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
“笃笃”的几声,平和而节制。
“孟韶,是我。”
程泊辞的声音穿越幻听而来,像给孟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几乎算是急切地摸索着小跑过去给他开了门。
就着窗外落进来的昏暗光线,程泊辞看到孟韶穿的是浴衣,头发也还湿着,停了一下,才开口说话:“刚才去楼下便利店给你买了吃的,还有活络油,听你没睡,过来给你。”
他手里端着一杯关东煮。
“是不是我吹头发的声音太大吵到你了。”孟韶不好意思地问。
程泊辞说“不是”,又说:“我也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