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问,”程泊辞挂了档,边打方向边侧眸看了她一眼,“都不知道目的地就敢跟我走?”
孟韶跟他开玩笑:“那这会儿要下车也晚了不是?”
程泊辞“嗯”了声:“晚了,只能被我拐走了。”
他没有告诉孟韶要去做什么,孟韶也没有追问。
就像拆礼物,只有不知道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才会觉得惊喜。
程泊辞的车开了四十分钟,下车的时候,一幢设计简洁的灰色建筑映入孟韶的眼帘,入口处是深蓝的门面,上面写了几个白色的单词,其中一个是“diving”。
孟韶问程泊辞:“潜水?我们是来潜水的吗?”
程泊辞想了想说:“算吧。”
他带孟韶走进去,前台坐了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见程泊辞之后说句“来了”。
程泊辞点点头。
对方的眼神又放到了孟韶身上:“原来是为了她准备的,我说呢。”
他叫人带程泊辞和孟韶进去换潜水衣。
偌大的建筑内部,孟韶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除了她同程泊辞外的其他顾客,她转过头说:“怎么觉得他们不太像做生意的。”
程泊辞语气散淡道:“确实不是,这是我朋友的地方,就刚才那个,他是玩深潜的,开了场馆自娱自乐。”
孟韶说“这样”,又问:“那刚才他说为我准备,是什么意思?”
程泊辞看起来不打算告诉她:“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跟孟韶在换衣服的地方分开,孟韶被引导员带进去挑潜水衣。
引导员告诉她这里的潜水环境完全模拟真实的海洋,水温偏冷,尤其是深度较深的地方,所以最好挑选长度较长,能够覆盖全身的那种潜服。
孟韶按她的指导选好穿上,对方又给了她面罩和呼吸管,帮她穿蛙鞋,背上氧气瓶。
带孟韶到潜水区的时候程泊辞还没来,引导员给她讲了潜水的要领,让她先下水到比较浅的深度尝试一下。
孟韶是第一次潜水,作为记者,她对各种新鲜事物都很有兴趣,很快学会了基本的技能。
水池非常深,孟韶目测有十米左右,底下还亮着湛蓝的灯光,隔着粼粼的水流,她隐约看到水底有着缤纷的颜色。
“最下面是什么?”孟韶浮上来之后,把手搭在潜水区的边沿,好奇地问引导员。
引导员神神秘秘地一笑:“这个我不能说,不过孟小姐您可以现在下去看看。”
反正程泊辞还没来,孟韶等也是等,她按照引导员教给她的,把呼吸管里的水吹走,然后背着氧气瓶潜入了水中。
她逐渐下降,这里的潜水区的确如对方所说,模拟的是深海的环境,四周安静到听不到别的声音,那种一望无际的蓝,真的会让人产生自己正身处地球上某个大洋水底的错觉。
看清水底景物的时候,孟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连绵成片的海草,高低错落的珊瑚,柔和的海沙,仿真的粉色水母群,是她最熟悉的《海底总动员》布景。
再往上抬头,道道阳光穿越蓝水,同电影中的画面别无二致。
孟韶短暂地忘记了呼吸。
她一直潜到最底,呆呆地浮在那里很久。
终于明白,程泊辞为她准备的是什么。
忽然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孟韶在水中回过头,看到了同样穿着潜服戴着面罩的程泊辞。
他抬起手,一只小丑鱼游向了孟韶。
孟韶惊讶地用掌心笼住,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鱼类,而是尾部安装了精密动力装置的模型,做得同电影中的尼莫一模一样。
尼莫身上缠了一根细细的项链,在水里反射着闪亮的碎光,孟韶解下来,看到吊坠是做成小小鱼鳍形状的蓝色托帕石。
《海底总动员》里,尼莫因为孵化时期遇到的意外,左右两侧鱼鳍天生不同,一大一小,程泊辞送她的这个,就是尼莫自己觉得有缺陷的那一片。
孟韶哭了。
她不知道程泊辞明不明白这部电影对当年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她认为自己是跟尼莫一样的不完美物种,她甚至不像尼莫有那么爱他呵护他的家人,她不如意、被忽视、自尊心受挫,甚至不晓得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像尼莫一样看到远方的风景,在青春期里就好像透明人一样,却还一意孤行地喜欢程泊辞,把他当做光,挣扎着,想靠近,也想自由。
程泊辞替孟韶戴上项链,松开手之后,却发现她面罩上潜镜后面的眼睛已经红了,眼下的皮肤上还挂着泪痕。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想给她擦掉,却意识到自己碰不到她的脸。
隔着透明的潜镜他看见孟韶纤长潮湿的眼睫毛,和抬眸望向他时,仿佛宇宙造物万千秘密都汇聚于此的琥珀色瞳孔。
程泊辞庆幸此刻两个人都有呼吸管和咬嘴,不然他一定会忍不住去吻她。
水底不能说话,他握住孟韶的手腕,温柔地抬起她的手,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写停停,留下一行看不见的句子。
“Just keep swimming.”
是他跟她说过,在那部电影里最喜欢的对白。
他记得这句英文被她讲出来的时候,极为悦耳动听。
他想孟韶知道,在他眼中,她一直都一往无前,光芒万丈。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多写了一千字,或许我可以改成最近每天都多写一千(陷入沉思。(又开了一个暗恋文的预收,是我专栏里第一篇,名字很长那个,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帮我收一下哦,啾啾。
第50章 巴比伦
在深夜去程泊辞家不是一个得体的选择,听上去有太多可能性,太多旖旎的危险。
晚上程泊辞跟孟韶坐在餐厅里吃饭时, 他问她在水下为什么哭了。
孟韶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那些经年的心绪太久远太缠杂,而她也难以用语言复刻自己当时的感受。
总之那一瞬间, 就好像当年他身上的光, 隔着岁月照了过来。
补全了那时候她的缺口。
“因为很喜欢你的礼物, ”孟韶真诚地望向桌对面的程泊辞,“谢谢你。”
又说:“你是不是准备了很长时间。”
“还好。”程泊辞说。
是准备了不短的日子, 不过能换到她片刻的开心, 就已经非常值得。
“其实有点儿浪费对不对, 布置得那么漂亮, 最后只看了一个下午。”孟韶说。
她还是对那一片绚丽的景色印象深刻, 兴致勃勃地告诉程泊辞:“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好震撼。”
孟韶的眼睛亮晶晶的,程泊辞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只顾着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 错过了她正在说的话。
讲话的间隙,孟韶没有收到程泊辞的回应,她停下来, 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提醒。
程泊辞回过神,忽然问道:“过生日的感觉是不是还不错。”
孟韶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而程泊辞接着说:“之后每年都过,行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 他希望的是每年生日, 都由他陪她过。
孟韶明白过来, 程泊辞回应的是一周前约她时两人的那段对话, 当时她说自己从小就不过生日, 他大概以为是因为没兴趣。
“我不是不喜欢过生日,”孟韶认真地同他解释,“是我爸妈不怎么给我过。”
顿了顿,她说:“我还有个弟弟,他们更喜欢他一点儿。”
从前这些事情孟韶羞于向他启齿,觉得自己生活中的龃龉和琐碎跟他是那么格格不入,但现在她鼓足勇气,想要都讲给他听。
程泊辞并没有因为孟韶的经历离他太遥远而露出任何吃惊或不解的表情,他只是极其耐心地聆听着,听她说起从小到大,她是怎样因为父母更重视孟希而感到难过,又逼迫自己包容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时把这件事作为动力激励自己。
“你知道吗,后来我弟弟去了体校,现在回我们那个初中当体育老师了,我妈妈一直盼着他去省外上重点大学的,我才是被他们觉得应该留下当老师的那个。”
孟韶说完之后,意识到自己描述的态度好像显得过于耿耿于怀,她微微赧然道:“你看,我是不是心眼太小了,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
“不是,”程泊辞一贯冷冽的声音掺上了丝丝缕缕的柔和,像冰霜在晚照下消融,“你很好。”
他没有在这天跟孟韶表明心迹,不想她觉得自己陪她过生日是有目的性的铺垫。有些东西不像商场里的折价商品越快拿到越好,反而付出更多时间心力,才会更有意义。
孟韶的感情之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几天后,程泊辞接到了程宏远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周末会带他的外公外婆一起从礼城去首都,到时候几个人一起吃顿饭。
程泊辞听完,开口时语调极冷:“你不清楚我外公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出远门么。”
在他小时候,外公就一直有慢性的心脑血管疾病,这些年已经有了器质性病变的倾向,医生的建议是尽量待在家里安享晚年,避免突发的意外情况。
况且程泊辞了解自己外公外婆同程宏远的关系不佳,不知道程宏远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二老,又为什么非要带他们来首都。
“这事儿你到了再说。”程宏远道。
程泊辞压抑着怒意说:“那我来安排。”
程宏远拒绝了,同时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了吃饭的地方。
熟悉的大包大揽,独断专行。程泊辞看在二老的面子上没说什么,只道:“那你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发给我。”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外公外婆对他的意义到底比程宏远来得重要,程泊辞不会不去吃这段饭,到了那天晚上,他开车载着礼物去了程宏远订的餐厅,还带了世锦赛时他拜托孟韶要来的羽毛球选手签名照。
那时候虽然是故意找借口同她接触,但他外公也是真的喜欢这个运动员,他想借这个机会,提前向对方和外婆介绍孟韶。
餐厅地点静僻,进门就是中式风格的庭院,小桥流水曲曲折折,水中堆叠着黑白两色的太湖石,碧瓦飞甍,幽幽响着时断时续的胡琴声。
程宏远不是会百忙之中特地花时间寻找这类餐厅的人,地方像是别人选的,程泊辞没多想,只觉得或许对方是为了修复同外公外婆的关系,才在这些事情上多费了心思,毕竟他的外公外婆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生在书香世家,一向看不起程宏远这种商人,哪怕他生意做得再大,在他们眼中也还是蝇营狗苟的逐利之徒。
程泊辞找到包间的门牌号,服务员替他推门,他进去的时候,看到桌上坐的几个人里,根本没有他外公外婆的影子。
他被骗了。
“泊辞来了?”程宏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光明磊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宋总,咱家未来最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位是宋总的女儿,漂亮吧?今天的餐厅也是她挑的,这么静的地方,你肯定喜欢。”
程泊辞没兴趣同程宏远扮演父子和睦,他甚至没有记住对方向他介绍的宋总女儿的名字,只是看着坐在程宏远旁边的那个女人,那个在这些年里取代了他母亲位置的女人,语气冷酷到没有任何温度:“阿姨,上回我没答应你去相亲,这次你还要千里迢迢从我这里把面子找回去,对么?”
那女人慌张地站起来,做小伏低的样子特别熟练:“泊辞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年轻人挺合适的,应该见一面,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了。”
程泊辞直截了当地反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从没有接纳过对方,江频一向心高气傲,不会做出这么一副讨好驯顺的样子,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人代替他妈妈。
女人尴尬地僵在了原地,认识到程宏远吃的那一套在程泊辞身上毫不奏效。
宋总在一边圆场:“就算成不了亲家,交个朋友也好嘛。”
程宏远自觉失了场子,还想使作为父亲的威风:“程泊辞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坐下吃饭。”
程泊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打算听话的意思,周身气场冷冰冰的,眸子里散发着迫人的气息。
程宏远恼羞成怒,突然发了脾气:“行啊,大外交官现在气性大了,我惹不起了,那你走吧,从小到大没一件事儿听我的,保送给你搅黄了你偏偏还要学外语,不跟你妈妈一样白白送命你就不满意是吧……”
程泊辞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没资格议论她。”
程宏远在气头上,口无遮拦道:“我没资格?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没资格,我告诉你程泊辞,江频那就是无谓的牺牲!你们别以为死自己一个就是民族大义了,谁在乎你们?你步她后尘,可笑得很!”
一阵轰然碎裂声。
整个包间骤然安静下来。
满地的青瓷碎片,看得出釉质温润,仿佛千峰翠色流转,是程泊辞原本带来要送给外公外婆的上好茶具。
他这一下摔的力气太大,连盛放茶具的花梨木盒都从开合接口处被跌得四分五裂,花纹残损。
“你上一次跟我说这句话是我初中的时候,”程泊辞咬了咬牙,“假如我告诉你,我要当外交官不仅是因为我妈妈,还是因为你呢?”
少年心性清高孤淡,那时程宏远一句“无谓的牺牲”,是对他精神世界泼天的否定,字字尖锐,刺进心头血肉,长成幽暗的痂痕,也变作经年不化驱策他向前的执念。
他要做外交官,要比母亲江频走得更远,要让程宏远明白,燕雀不知鸿鹄志,一代代的外交官,是真的能够捍卫祖国,让时代风起云涌,于滚滚洪流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程泊辞成年后,程宏远第一次看他动这么大的气,一下子被震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扬长而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这场骗局抛在身后,程泊辞干脆利落地出门取车,系上安全带,打火发动,他踩下油门开了出去。
没有胃口吃饭,也不想回家,他就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里,处处都灯火流丽,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产生想停留的念头。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红了又绿,程泊辞也没算过到底途径了多少街头,车载屏上代表钟点的数字不断跳动,时间被他在轮胎底部一点点碾碎消逝,像把整张的白纸撕裂,碎屑追着风,又消散在风里。
程泊辞不知不觉间,将车开到了孟韶家附近。
他想见她,在这种时刻,只想见她。
但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半钟,程泊辞不想让孟韶有什么负担,只把车开到她家楼下,降下车窗,远远看着那扇有她在的玻璃里面漫出温暖的亮光。
他的指腹一下下敲在方向盘上,像在默数躁怒的心跳何时能够平静。
孟韶这天晚上点了外卖,虽然夏日只余尾声,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她担心外卖包装闷一晚上会在家里留下味道,便一起收拾了半袋垃圾,分好类下楼去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