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推开单元楼门,就瞥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一台极为眼熟的车。
车窗是落下的状态,车内的人也注意到她,偏过脸朝她看过来。
是程泊辞。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车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看得出他薄唇紧绷,下颌线条清晰而锋利,像一柄劈霜斩雪的白刃。
跟她对上视线之后,程泊辞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乌墨般的眼珠中涌动着数不清的情绪。
孟韶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垃圾袋:“我来。”
程泊辞身上的白衬衫看起来很贵,孟韶不想给他,怕弄脏,却没拗过他的手劲。
她只好指给他垃圾桶的位置,跟他一起往那边走过去。
观察他半晌,她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又迟疑着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程泊辞看了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孟韶揣摩着他的想法道:“要是你不高兴,我可以陪你散散心。”
“好。”程泊辞低低开口。
孟韶问他想去什么地方。
“你定。”程泊辞说。
孟韶想了想:“去公园散步?不过现在会有蚊子……要不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程泊辞重复了一遍。
孟韶点头:“我心情不好的话会去看电影,被情节吸引之后就忘了是什么让我不开心了。”
她抬起手机按亮屏幕:“……不过好像有点儿晚,现在电影院应该关门了。”
程泊辞接在她的话后面说:“我家有投影仪和幕布。”
他的神态平静,孟韶却哑了声。
在深夜去程泊辞家不是一个得体的选择,听上去有太多可能性,太多旖旎的危险。
在一阵带着草木气息的夏夜晚风吹过后,孟韶做了决定,她抬起头,一直望进了程泊辞的眼睛,像在一条出口未知的隧道里漂浮着飞行。
她说:“那就去你家吧。”
第51章 巴比伦
孟韶察觉到了程泊辞的意图,气氛太令人沉溺,她不想推开他。
程泊辞看了孟韶一会儿, 确定她没有勉强的意思之后,才“嗯”了声。
“现在走么。”他问。
“程泊辞,”孟韶抬手朝自己指了指, “我还穿着睡衣。”
程泊辞这才发现她身上那条浅蓝色的裙子是睡衣, 说句抱歉, 又说:“那我在楼下等你。”
“给我十分钟,我十分钟就可以下
来了。”孟韶说。
她上楼换了出门的衣服, 把扎好的头发散下来, 又薄薄地抿了一层口红在嘴唇上。
还戴上了他送她的项链, 一片玲珑的鱼鳍垂在她的锁骨下面, 晃动着蓝色的亮光。
再次推开单元楼门的时候, 程泊辞已经在车上等她。
孟韶第一次去程泊辞家,她发现对方住得离自己不远, 只有二十分钟车程。
他住处的装修看起来就是那种处事非常干净利落的人会喜欢的风格,大面积的灰白色组合,空气中有质感微冷的气息, 或许因为他才外派回来没多久,房子里的陈设不多,整洁得可以直接拿去做样板间用。
程泊辞用遥控器将客厅的银幕放下来时, 孟韶注意到沙发上放着的一本书。
黑色的封面,左上角有一片心脏般的红,她只看一眼,就被唤起很多属于青春期的记忆。
是那本英文版的《二十首诗与绝望的歌》。
就放在沙发上, 他是不是最近才翻过。
程泊辞打开投影仪的开关, 自然地回过头对孟韶道:“帮我关一下灯。”
看到孟韶拿起沙发上的那本书时, 他停了下来, 目光中也多了些先前没有的东西。
“这是我送你的那本吗。”孟韶问。
程泊辞沉默片刻, 然后说:“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韶翻开书封,下一秒,不能更熟悉的手写字迹映入眼帘。
是她的名字,她在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用蓝色水笔在扉页写下的名字。
笔尖划过空白书页时宿舍里的光线、窗外被雨水洗濯得发亮的绿树、以及她内心的期待与慌张,都还历历如在目前。
得到答案,孟韶轻声说了句:“你还留着。”
她将书放回原处,按程泊辞说的,关掉了客厅里的灯。
她没有问他是否留意过诗集里被做了标记的那一页,既不想听他说当初没有对她上过心,又更不希望他为了她的感受,而篡改真实的想法。
沙发前方的白色厚地毯上放了两个黑色的沙袋靠椅,孟韶走过去问程泊辞:“我能不能坐这个?”
程泊辞说坐什么都行,他把遥控器递给她,让她挑片子,又倒了杯水过来,俯身放在地上靠近她手边的位置。
孟韶将身体陷进沙袋,半躺着一行行浏览银幕上的片单:“你喜欢什么类型?爱情片你会愿意看吗。”
程泊辞说:“我都可以。”
他把另一个沙袋挪得更靠近孟韶,陪她坐了下来。
孟韶翻页的光标落到“爱在”三部曲的电影海报上,她随口问程泊辞:“你有没有在跨年的时候刷到过那种情侣观影推荐,说是如果晚上十点半左右开始看《爱在黎明破晓前》,男女主角就会在新年到来的那一秒接吻。”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因为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这句话听起来有太多的暗示味道。
于是她又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松,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不是跨年夜。”
他们也不是情侣。
程泊辞侧眸看她:“有人陪你看过么。”
孟韶抓着遥控器,故作镇定地说没有。
“那我们看这个。”他说。
孟韶心里像有根弦被这句话轻轻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响之后,又延续着不绝如缕的震颤。
她按下确定键,把遥控器还给程泊辞。
其实这部电影她看过的,早就看过了,大学的时候一个人看的,孟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完全没有进入剧情,跟程泊辞说的那套移情理论失效得极为彻底。
他的侧脸始终占据着她余光的一部分,鼻梁、下巴和脖颈连成非常漂亮的剪影,孟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认真多了。
比起看电影,她更想问程泊辞好多个问题,比如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深夜来找她。
电影播到男女主天亮后在站台亲吻告别的镜头,孟韶靠近程泊辞那边的胳膊跟着发热。
昏暗中她偷偷偏过脸去看他,想观察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那句话忘掉了,却猝不及防同他对上视线,被逮了个正着。
他的瞳孔很深,银幕上的光影变换着在其中掀起波澜,孟韶看见程泊辞眼中自己的倒影,她像宇航员在黑洞附近失重失得很跌宕,如同下一秒就要被毫无保留地吞噬,卷入光年之外的洪荒。
孟韶的眼神掠过他的脸,落到他离自己比较远的那条手臂,看到被他随手搁在了地上的遥控器。
她探身去捡,装作那才是自己方才转头的原因:“……音量有点儿小,要不要调高。”
是很蹩脚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荒诞,而程泊辞没有出声戳穿她。
孟韶抬起胳膊越过他的身体去勾遥控器,然而沙袋靠椅太软太容易变形,她没撑得住,往下塌了一小段距离。
程泊辞反应快,托住了她的腰,没让她滑到地上。
那只手贴上来的时候,孟韶听到自己一瞬间不稳的呼吸。
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像是可以把她半边腰身全都拢住,掌心的热度隔着夏天薄薄一层衣物传到了她身上。
她的手心正好压住了地毯上的遥控器,电影被暂停,英文对白不再响起,环境猝然安静下来,仿佛变成了真空。
孟韶转头去看程泊辞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两个人离得这么近。
近到她的发梢和项链都垂在他胸口,正随着他呼吸产生的起伏微微颤动。
即便没开灯程泊辞也看出孟韶的脸红了。
他看着她看起来薄而柔软的嘴唇,忽然很想做那天在水下,因为呼吸管的阻挡而没有做的事情。
孟韶察觉到了程泊辞的意图,气氛太令人沉溺,她不想推开他。
但她也清楚,越过那条界限之前,这是她最后一个保有理智对待这段感情的机会。
所以孟韶还是叫了他一声,中断了隐隐涌动的暧昧:“程泊辞。”
然后看着他清俊的脸问:“你今晚为什么不高兴。”
她不想永远猜他哪些话可以说,哪些又不想,她在生日的时候对他坦诚了很多,所以也需要同样的回应。
重逢之后对他的喜欢不同于多年前的暗恋,她要的是平等、尊重以及毫无保留。
程泊辞没有马上开口。
他跟父母的关系比孟韶的家庭情况复杂,况且今晚程宏远夫妇把他骗过去是为了给他介绍所谓的相亲对象,他不愿意让她为这些忧心。
“家里的事情。”程泊辞说。
于是孟韶懂了,他还是不愿意告诉她。
就像那天在从邻省回来的高速路上不愿意跟她说除了母亲江频之外其余要成为外交官的原因,今天他也不愿意向她袒露心情不好的缘由。
也许程泊辞只把她作为暂时停泊的码头,她不是能让他推心置腹的那个人。
气氛冷却下来。
程泊辞的眼睛仍旧深邃得很好看,孟韶却庆幸刚才没有任由自己沉湎。
情绪也像鼓起的船帆因为风的离开而低落下去。
她想从程泊辞身上起来,而程泊辞却没有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有话想跟你说。”
孟韶垂下眼帘,阻止了他还未出口的话:“程泊辞,太晚了,我想走了。”
她相信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早就不是高中生了,有的事情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喜欢还是不喜欢,接受还是不接受,成年人都有更体面的方式来处理,不伤和气,也不必头破血流、伤心欲绝。
果然,程泊辞没有再坚持。
他的眸光黯了黯,垂下手,让孟韶站起来。
朦胧的环境中,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他不再有资格肖想。
现在不再是十年前孟韶暗恋他的时候,她有了更大的世界,他对她来说,大概只能算作一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我送你回去。”程泊辞说。
没看完的电影停在男女主角吻别的地方,他们下一次见面是在九年后,孟韶想,不知道她同程泊辞下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
回程的车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窗外是这座城市飞速掠过的风景。
路程本就不长,因为是下半夜,所以更加快,十几分钟之后,孟韶就看到了自己家的单元楼。
她跟程泊辞道别,说了谢谢,两个人都没有提半个钟头之前发生,或者说可能发生的事情。
孟韶走进电梯的时候有些恍然,她没想过这个夜晚会这样收尾,可意外的相遇通向意外的结局,似乎也不是不合理。
脖子上的项链冰冰凉凉地贴在胸口,像一滴与少年时代挥手作别后,独自凝结的眼泪。
她未曾回头,所以也看不见程泊辞在她下车后还停在原地,降下车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今天12点前再更一章,字数不会太多大概就1.5k(因为我还没写完),可以明早起来或者跟明晚的更新一起看!(这个误会解开之后就在一起啦。
第52章 巴比伦
无异于向她重申,她有多喜欢程泊辞。
这晚孟韶没睡好。
她做了一夜的梦, 全都是有程泊辞在的场景。
时而是他撑伞送她回宿舍,时而是他穿着校服帮她往墙上贴写了高考目标的便笺,也有他在乔歌婚礼的那条走廊外, 帮她撩起耳后的碎发, 以及他跟她站在潜水区深蓝的水底, 让小丑鱼游向她面前。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脑昏沉,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她这么在意程泊辞。
在意到就算多年后重逢, 也还是会为他心动, 又因为他不愿意向她敞开心扉, 惆怅到整夜不能忘。
孟韶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忽然鼻子一酸。
她赶紧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自己也不想正视这一刻汹涌而来的难过。
以为自己是可以维持体面的成年人,却忽略了一点,他对她来说太特别了, 特别到那份十几岁时面对他的心情,要丢掉真的没那么容易。
上班前孟韶收拾好了情绪,坐进工位的时候, 还是那个从容平静的孟记者。
楼层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戴着社交的面具,看不出彼此的面具之下,有过怎样澎湃的内心。
孟韶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 接到了迟淑慧的电话。
从她到电视台工作之后, 对方就学会了尊重她, 打来电话的第一句, 都会先问她现在是不是有时间。
“妈你说吧。”孟韶道。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看你挺久没回家了,想着你最近能不能回来一趟,”迟淑慧提起一件事,“你弟弟最近有个换工作的机会,市区的私企,工资挺高,想找你帮他参谋参谋,毕竟咱家也就你有出息了。”
“私企?他学体育的,能去做什么?”孟韶问。
迟淑慧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那些职位啊工作内容啊我也听不懂,等让希希跟你说。”
孟韶这周要做的选题比较多,她刚要告诉迟淑慧自己没空回去,让孟希有什么要问的给她打电话,迟淑慧就又道:“对了韶韶,这几天我整理了一下你的房间,从你床底翻出来一个盒子,放了不少东西,有本全是英文字儿的书,一张奖状,还有你们高中带校徽的那种玩偶……”
她好像正捧着盒子在看,孟韶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翻找的响动。
迟淑慧接着说:“还有盒创可贴,一包纸,还有……”
“我知道了,”孟韶打断她,“你给我放桌上吧。”
犹豫一下,她又说:“我周末回去。”
孟韶知道那个盒子,她在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把所有勾连过她和程泊辞的东西,都放在那里头了,因为舍不得丢,因为心里放不下。
迟淑慧说的全是英文的书,里面夹着她跟程泊辞的合照,奖状是在模联活动上获得的,带校徽的玩偶,她在其中一个的后颈上面点过一颗程泊辞才有的小痣,创可贴和纸都是他给的,假如她没记错,他让给她的那瓶怡宝,瓶盖也还在里面。
偏偏是在这天向她提起。
无异于向她重申,她有多喜欢程泊辞。
孟韶又跟迟淑慧聊了几句,是那些父母给孩子打电话都会讲的常规话题,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好好吃饭,还有什么时候能找对象带回家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