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几日邀请小娘子们来园子里玩。”
冬青一点都不介意,立刻笑着说:“这是好事啊,春日正好,殿下本就呼朋唤友赏春,奴婢这就去准备。”
赵幼澄却在想宋家的事,她对建元十三年的江南织造局的案子并不太清楚,知道也是因为那年她订下婚约,有人牵扯到了周家,周聿昭进宫来看皇祖母,因为这事被皇祖母训斥了一通。
她当时对周家和周聿昭很是迷恋,便厌烦这种贪腐蛀虫累及周家。
周聿昭当时安慰她的说辞是周家行本立正,不怕这些。但是江南多是故旧亲友,也不能不照拂。
她当时只是一听,也没在意。
现在想来,这是周家的门生。若是小师叔能将周家拉下水,那再好不过了,她应该帮一帮。
第二日一早她起得非常早,因为今日要去先生那里上课。
冬葵跟着她进门的时候,阿吉刚睡眼惺忪起来点了炉火,见她来的这么早还惊讶说:“小殿下,先生昨晚和张先生饮酒到半夜,他们后半夜才睡,这会儿还没起来。”
赵幼澄问:“只有先生和师伯吗?”
“裴大人也是午夜才归来,三人聊了很久,所以才是后半夜睡的。”
赵幼澄也不在意,便说:“没事,我上次抄的书还在书房里,我自己继续抄吧。”
说完又和冬葵说:“你教阿吉去射箭吧。”
她独自进了后院书房,书房里还乱糟糟的,她捡起地上的纸,听到后窗有动静,抬头一看,裴岘竟然已经起来了,正在后院里练拳。
裴蕴玉虽然看着书生气,文雅至极,但传闻他的分筋错骨缠藤手招招致命,是宗门里的练家子。
裴岘不过片刻就发现了她,没来及收起表情,赵幼澄已经看到他脸上的凶狠警惕的表情了。
赵幼澄也不躲,只是站在窗前恭敬打招呼:“小师叔早。”
其实他也不小,年长她将近十岁。
裴岘一身薄衫,早春三月半山上雾气缭绕,清晨湿冷,他丝毫不觉冷,薄衫赤手的打拳,功夫十分扎实。
见了赵幼澄也不过应了声:“嗯。”
赵幼澄也不在意,招呼他:“我在煮茶,师叔等会儿来喝茶。”
她煮茶的手艺是一等一的。
不消片刻,裴岘果然换了身衣服,他的衣服都偏重色,进来后坐在赵幼澄对面的椅子上,问:“殿下昨日去宋家,可有什么收获?”
赵幼澄诧异看他,裴岘见她一脸茫然,不似作伪,心中一叹,也软了心肠。
赵幼澄确实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问:“昨日,宋家出大事了?”
裴岘这才和她解释:“没有,不过是冲我来的。江南眼下是是非之地。”
赵幼澄冲茶之后,端到他面前,歪着头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岘被她问的一窒。
赵幼澄笑起来,冲他眨眼睛说:“我白白看了师叔的分筋错骨手,那就送师叔一个消息如何?”
裴岘盯着她,并不言语。按察使领皇命,掌着生杀大权,江南之地无人敢这样直视逗弄他。
赵幼澄丝毫不惧他的威严,煮茶的手不停,边说:“听说明年皇祖母寿辰,这些时日听说到处都在搜刮奇珍异宝,想来是为太后娘娘寿辰做寿礼吧。”
裴岘一双利眼盯着她,慢条斯理等一盏茶饮尽,才说:“春深雾大,殿下还是别轻易进去为好,免得沾一身湿。”
赵幼澄捧着茶盏叹息:“这可由不得我呀,我已经及笈了,皇祖母怎么可能让我一直住在姑苏,就是陛下也不忍心的。谁让我父王是文敬太子呢。裴大人有什么好建议吗?说出来教教我吧。”
裴岘见她耳聪目明,到底是晚辈,提醒她:“江南案,未必江南能了。”
赵幼澄狡黠一笑问:“这样不好吗?要是江南案能江南了,那你不就是白跑一趟了吗?”
裴岘握着茶杯,瞥她一眼没说话,口中还留着淡淡回甘。
静默中,只听见谢明松问:“阿鲤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赵幼澄起身规规矩矩行礼,唤了声:“先生。”
裴岘瞧了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刚才的尖利之气。
他觉得好笑,年纪小小,心思却不浅。
谢明松宿醉后头疼,赵幼澄什么也不说,她如今是谢明松最乖巧的学生,研磨煮茶什么都做,煮茶的手艺更是十分了得,谢明松坐在旁边和裴岘开玩笑:“你来的太匆忙,本该让你在书院里讲讲经义诗词,让这群学生瞧瞧裴蕴玉的才情……”
裴岘啼笑皆非:“我一介武夫,何谈才情。”
赵幼澄给两人倒了茶,笑说:“小师叔的才情我早有耳闻,我拜在先生门下,学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师叔的。”
这时候张克定也起来了,见三人坐着品茶,笑问:“蕴玉今日可是又教训阿鲤了?”
“不曾。师叔爱茶而已。”赵幼澄端的是乖巧,才不会得罪这位煞神。
裴岘见她像只滑不溜手的鱼,真是没辜负她的乳名阿鲤。
张克定一看师弟的脸色,就料定是他肯定是教训人了,只是觉得好笑。这个小师弟小他二十几岁,自小持重老成,不论习文还是习武都十分刻苦,虽然年纪小,但是性情冷淡,明松的小徒弟看着稳重,但是活泼顽皮。
一个教训上瘾,一个装乖听训,也是好笑。
明松问赵幼澄:“昨日去了知府府上?”
赵幼澄很坦荡:“听表妹说,知府家的园子里的垂丝海棠开得极好。”
第7章 江南的师叔
◎真的很难说话◎
赵幼澄见他们没开口教训,故意问:“昨日我去知府府上看海棠,听宝珍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宝珍说她生辰宴家里是不让办的额,因为三月开春修河堤,宋大人愁了很久,都是没钱闹的。说是冯家欠了大笔银子,可是冯家管着织造局,家财万贯,居然十分清贫。这是为何?”
谢明松听得收起了笑。
张克定不动声色看了眼裴岘,问:“阿鲤觉得为何?”
赵幼澄不看几人的表情,仿佛真的是随口一问,垂首低眉只管拨弄小泥炉的茶木炭,笑笑说:“冯志做的是江南织造的买卖,还是官商。所以赚的钱当然奉养朝廷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穷,看来他奉养的人真的不少。”
她这话说的无心算有心,张克定端起茶杯抿了口,才说:“阿鲤有你父王的风采。”
赵幼澄抬头惊讶看他,立刻说:“我胡言乱语的一说,万不敢攀扯到我父王。”
谢明松这才说:“你也知道胡言乱语,学问做的一塌糊涂,话倒是学了不少,经义自己去抄写。”
赵幼澄知道她没错,只是先生们不准她乱说。
所以起身规规矩矩说:“是,先生。”
她起身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裴岘抬头瞥她一眼,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话。
等人走了,张克定才叹道:“天家没有等闲之辈。”
谢明松问裴岘:“此案麻烦吗?”
裴岘皱眉道:“小殿下不过是好奇。”
算是给赵幼澄开脱了,他眼里的赵幼澄还是孩子,有些心思,但不至于心眼多到这种地步。
冯志领着是官商,奉养的是天家,怎么会穷?江南织造的账面上亏空去哪里了?
在江南之地,别说是官商,富商都是家财万贯,冯志的钱呢?
冯家姻亲遍布,交错汇杂。
可此案的关键,不是冯志。
他奉的是陛下的旨意。查的是江南织造局的账目。而且陛下只让他查账,不准他动人。
不止江南,上京城都知道冯志和太后娘家周家亲厚,太后娘娘的延嘉殿摆着冯家献上的一架紫檀嵌玉的花鸟屏带着卧榻,太后娘娘极喜欢。
这场官司,水深着呢。
张克定说了句:“陛下想整顿江南已经很久了。”
谢明松不为官,白鹭山书院也只是挂名,有正经的山长。他最不爱议论朝政,听着师兄弟聊着,叹了声:“快入夏了,急风骤雨要来了。”
裴岘笑了下,他极少这样笑。因为年少位高权重,他大部分时间是冷着脸的,只有和亲近的人说话,他才显得很亲和。
“两位师兄放心,上京城的风再大,也吹不到姑苏城。”
张克定揶揄师弟:“明松这是担心风吗?明明是担心他的小徒弟。”
这个裴岘确实没办法,谁叫她贵为金枝玉叶呢。
赵幼澄被赶出来也不恼,慢悠悠在前院里转,这两日两位师兄就快从苏州府回来了,到时候就不用她奉茶了,她也不爱伺候人。
她绕到后山的观景台看阿吉练拳,阿吉不聪明,但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练拳这样的事,他都拳拳到位,她看了很久,问:“练拳你应该找师叔指点,他练的是内家功夫。”
阿吉不好意思说:“裴大人很忙。”
赵幼澄理所当然说:“他是长辈,我们这些晚辈请教,他忙也要抽时间指点的。”
结果身后的人声音有些凉凉,说:“你练得晚了,但胜在勤勉。练拳不讲什么讨巧,一招一式都要落在实处。”
赵幼澄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两位师兄回来了,裴岘和先生师伯就站在后面看着。
赵幼澄觉得他这人说话就是故意刻薄,分明是压着阿吉打她。
其实裴岘毫无这个意思,他十七岁登科,少年才名、身上的武艺、做事情的老辣,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和一个小辈计较。
她回头就看到两个师兄和先生师伯跟在身边。惊喜喊:“师兄回来了?”
宋岚和刘璋还没见过她这么热情,她可是贵女,一直都自持身份,对他们淡淡的。他们也以为是师妹家教甚严,不敢惹她。
宋岚是大师兄,性格宽和,想来照顾师弟和师妹,笑着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赵幼澄看裴岘一眼,不敢惹他,凑过去跟在两位师兄后面,接下来就不用她给这位难说话的师叔煮茶了,毕竟这位师叔可不是那么好说话。
阿吉很紧张,收起胳膊,站在那里一时间呆呆的。裴岘被赵幼澄背后说小话其实她也没说错,这是师兄的弟子,那就是他的小辈。
谢明松却说:“阿吉练拳是为身强体壮,和你不是一个路数。”
刘璋则顽皮一些,悄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虽然她是先生的学生,但是她很少来,和两个师兄并不熟悉。
没想到两位师兄去了苏州府游学,回来后她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赵幼澄:“你们两个不在,师伯师叔来了,总不能让先生自己煮茶招待亲友,你们回来,那我就不用干活了。”
宋岚笑起来,张克定还在看着她,她一点都不羞愧,这话说的理直气壮。
刘璋笑着站在她前面挡着,也算是护着她。
赵幼澄想两位师兄,虽然她对他们没什么情谊,但是两位一直有做兄长的自觉。
在上京城,尽管和周家多有摩擦,但还是逢年节庆,都会给她捎礼物。
即便被御史台的人盯着,两位师兄还是坚持称婉仪公主是师出同门的小师妹,和周家无关。
几位要登山,赵幼澄就自己溜回去了。
没过几日听说裴岘和张克定都要走了,他们本就是短暂停留,一个北上,一个要去苏州府。
再在先生书房里遇见,刘璋悄声问:“先生又罚你抄书了吗?”
赵幼澄惊讶:“你怎么知道?”
宋岚听得轻笑了声,看了眼两人真是头疼。
送走师叔后,三个学生乖乖站好,谢明松开始问话。
两位师兄要参加科考,暂时没她的事,她就退出来了。谢明松也不管她。
她回了家,冬青正在布置园子,见她回来,赶紧说:“殿下派人来,那边备了
晚膳。”
赵幼澄早上起得太早了,这会儿有些累了,看了眼院子里的琼花树,答应道:“我先睡一会儿,到时候你们叫我。”
冬青见她好像不开心,看了眼冬葵,冬葵摇头,并不知道她怎么了。
气的冬青瞪她一眼,嫌她太木讷。
赵幼澄进去和衣躺下,昏昏沉沉中闭上眼睛,梦里的上京城,冬天几乎没有绿色,她后来常常梦见姑苏城,所以在东暖阁里养了很多花木。
梦里周聿昭穿了件赫红的圆领袍,身后跟着方静云,方静云见了她乖巧行礼。
赵幼澄极厌恶她,她是方家的女儿,却自甘堕落是送来照顾周聿昭的,也是皇祖母允了的。
梦里公主府那么熟悉,她一时间分不清是身在其中,还是做梦。
这是方静云做妾后,周聿昭第一次来领着人来见她,周聿昭见她端坐在榻上,唤了声:“阿鲤。”
她面无异色,看着方静云,两人毫无惶恐,进了她的公主府犹如在周家一般。
方静云垂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跟在周聿昭身后,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抬头让我瞧瞧,驸马爷新得的宝贝。”
周聿昭没想到她这样说话,她性格强势,但自成婚后极少和他起过争执,除了床榻之上争执他好言相哄几句,她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后来,两人渐行渐远,几乎成了陌路
“阿鲤……”
赵幼澄不理会他,吩咐冬青:“给驸马上茶。”
方静云见赵幼澄铁了心要发作她,也知道今日躲不过去,便干错利落跪在地上,她知道,她能仰仗的就是周聿昭,而周聿昭是男人,性情骄傲,自己在他面前受辱,才是上上策。
女人总是很聪明,有这样的小心思,总能抓住男人的心。
赵幼澄清楚她的小心思,可是丝毫不在意,她就是杀了方静云,周聿昭也不敢和她说什么,就是皇祖母也不能说什么。
最后不外是大家都没脸。
她觉得好笑,她被赐婚,被嫁进周家,连驸马的妾都是宫里定下的……
那她的脸面呢?她的家呢?她算什么?
他们未免欺人太甚了。
她盯着方静云看了很久,从开始的愤怒,最后变的意兴阑珊。
没有方静云,也会有李静云,刘静云……
究其根本,是宫中操作着人心,皇祖母利用她,陛下利用她,周聿昭利用她。他们看准了她这个空架子,没人能给她做主,料定她翻不了天。
方静云等着她发落,结果最后赵幼澄只说了句:“果然生的漂亮,怪不得让驸马流连忘返,既然进门,那以后就好生服侍驸马。我喜好安静,没有召见,你们不要进我的公主府。”
周聿昭以为她会大发雷霆,以为她会生气暴怒,以为她会同他大吵,但没想到她毫不在意。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赵幼澄放下手里的纸,看着周聿昭,“ 驸马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