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有点羡慕她们,这里内松外紧,就像是寻常人家一般。
她们几个在内院中吃完晚饭,晚上别院中灯火璀璨,那帮武人吃完烤肉喝了酒,就开始击鼓,在篝火旁起舞。
鼓乐声厚重,他们是见过血的人,血气中带着豪迈,让整个夜晚都变得苍茫。
赵幼澄和方氏带着刘娘子坐在阁楼上,这里将隔壁院中的景色看的一清二楚,方氏笑说:“这帮武人,倒是豁达。”
刘娘子自幼长在文臣家中,父亲一直秉承文贵武贱的原则,自愈是高贵读书人,。
这样的场面,粗野却豪迈,看的人热血沸腾。
她从来没见过,她转头看赵幼澄,只见她脸色淡淡的,丝毫不见惊奇,仿佛稀疏平常一样。
简直让人惊奇,她明明在文圣之地江南长大,却对这种粗野豪迈的武人做派丝毫不惊讶。婉淳公主在她心里就像一个谜。
赵幼澄看着这帮人,就会想起裴岘。
他京中长大,也曾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可他对这些虚名并不在意,最后转武职,步步高升。
他是不是也曾和同僚在西北的月色下的篝火旁喝过酒?又或者和部落中的哪个姑娘篝火旁跳过舞?
或者是为哪位英豪之士击鼓壮威?又或者赢得满堂彩,让人连连叫好?
院中的鼓声开始变了,从刚开始的绵长,变得急促,起舞的人突然掉头两两结伴,开始把臂摔跤,惹得围在篝火旁的人连连叫好。
方氏看到赵琰站在一边高喊,笑着说:“就知道起哄。”
而赵诚和吴顺一起站在击鼓人旁看着击鼓的人,赵诚甚至问:“我能试试吗?”
击鼓的大汉毫不在意,立刻将鼓槌给他,就开始给赵诚教怎么击鼓。
没想到他将鼓槌耍的额虎虎生风,急切嘈嘈的细碎后,骤然击得沉重,摔跤的人听着鼓声的节奏,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等他的鼓声停了,摔跤的一方也已经卧地。
赵幼澄也是第一次见赵诚这么玩。
她一直以为阿弟早慧,没想到阿弟骨子里也是男儿气概,击鼓时也满身豪迈。
这一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心。刘娘子铁了心留下,赵幼澄也不赶客。晚上她就住在阁楼下的院子里。
等夜深了,将那些人安顿好了,赵幼澄才开始认真完善那副画,章嬷嬷给她披了件袍子,她伏案可以长时间可以一动不动,这是从前练成的本事。
而刘娘子毫无睡意,站在对面的阁楼上看了婉淳公主很久,夜色中,婉淳公主书房中的灯火大亮,伏案的影子清晰可见,她站了很久,伏案的人一动未动。
刘娘子甚至想,一直等看她什么时候才会起身。
赵幼澄心里很兴奋,直到子时都过了,才收起笔。身后的冬葵平静说:“对面阁楼上的人盯了殿下一晚上了,一直站在那里。”
赵幼澄抬头看了眼,但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冬葵说那里有人,就肯定有。
“不用管她。”
她看着画很满意,问:“她带来的人呢?”
“多安顿在外院了。”
赵幼澄想起刘玉娘说的,庆王妃要给她做媒。
她揉了揉僵了的脖子,重新铺了纸,开始给裴岘写信。
师叔亲见,山中日月长,五月将过,偶然在山中得了一鹿,恐是山中仙子所赠,今夜月隐忽起风,来兴绘仙子图,想献于师叔一观,山中仙子甚美。
今日听闻九婶,为我做媒,皇祖母甚喜。并已经督促礼部督办此事。
不知何时能收到旨意。
听闻凉州肃王爷镇守西北多年,骁勇善战我甚是敬佩。不知师叔可了解肃王爷?
听闻肃王爷独子在京中长大,九婶赞其风姿比师叔不逞多让,其世子不光才学出众,更是风姿俊朗的少年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沙场男儿,定是雄姿英发,我听闻后,心向往之。
不知师叔可认识那位肃王爷独子?是否真如九婶说的甚美。想必师叔定然了解,
我恨不得的一睹风采,望师叔为我解惑……
她看着信,十分满意。她甚至能想到裴岘看到信,必然是皱着眉头,面无表情。
想想就让她能笑出来。
子时已过,山中夜凉如水,章嬷嬷催道:“该睡了。”
赵幼澄这才起身,手中拿着画和信赤着脚穿过正堂,站在门口。
衣衫落拓,她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心里失笑。
真可惜,今夜月色正好呢,又撒谎了。
真如裴岘想的那样,她的信中,连半句真话都没有。
刘娘子以为周聿昭第二日午后会来接她,想到周聿昭第二日一早就到了。
赵幼澄因为前一天睡得晚了,第二天起的很晚,方氏来还前一晚带走的书,来了后才发觉周聿昭已经到了。
刘娘子和周聿昭就在昨日的书房里。
因为刘娘子一早就来了书房,赵幼澄的书信收起来了,但昨晚赵诚和叶先生的画还在桌上放着,所以刘玉娘也没看到赵幼澄昨晚伏案写的到底是什么。
周聿昭找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桌上叶先生的画,但已经是痴了。
刘玉娘看到方氏进来,看了眼周聿昭,只见他站在桌案前看着画,并不抬头。
方氏进来后才打招呼:“哟,忠义候来了?”
周聿昭这才抬头,见赵善易的夫人在这里,也不奇怪,笑笑说:“我来接夫人。”
方氏取笑:“到底是少年夫妻。”
刘玉娘却从周聿昭的温言细语中感受不到一丝的爱意。
这种虚假的亲密,她突然觉得很不适。明明她从前适应的很好。或许这里的生活太恣意,太真实。让她假装不下去了。
章嬷嬷领着冬青在奉茶,今日院子里静悄悄的,李嗣同等人昨夜全都大醉,今日全都没起来。
连赵诚也喝醉了。
所以早上都是章嬷嬷在招待周聿昭。
方氏来了,问了声:“婉淳呢?”
章嬷嬷:“殿下昨晚睡得很晚。”
言下之意还是没起来。
周聿昭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眼刘玉娘,刘玉娘才说:“昨夜子时过了,这边的灯还亮着,想来是殿下在看书。”
章嬷嬷应了声:“是,殿下大部分时候都都休息的很晚。”
周聿昭笑笑说:“殿下身体不好,还是要规劝她,注意身体。”
刘玉娘听着他不自觉的关心,忍不住靠近这里,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比她自己可怜多了。
赵幼澄住在北面的院子里,冬青见她醒了,悄声说:“忠义候来接夫人了。”
赵幼澄刚睡醒,整个人还没有清醒,就没说话。
等赵幼澄出来,周聿昭看到她的样子,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桌案上的画,她真如画中仙子一般。
不,她比画中更美。
赵幼澄对周聿昭的态度就冷淡极了,见了人也只是问:“皇祖母可安好?”
周聿昭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太后娘娘安好。只是心里记挂殿下。”
赵幼澄皱眉,淡淡说:“皇祖母在宫中,有人相陪,只管保重,不必记挂我。”
周聿昭看了眼文稿,大概猜到她在编撰图书,笑着说:“殿下这里倒是很有文学馆的样子。”
赵幼澄:“我这里又不是天策府,怎么会有文学馆?忠义候可不能信口胡说,不过是偶遇几个游士,见闻广博,我这才让人记录下来供人观赏而已。”
周聿昭见她丝毫不领情,也不恼笑着说:“倒也是。”
刘玉娘看着周聿昭眼中的神色,心里不是没有伤痛,但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婉淳公主,也许就是他永远求不得人。
他们夫妻真是可悲,她得了姻缘,求不得他的心。
而他永远失去了机会。
方氏开玩笑说:“昨日夫人来了,今日一早忠义候就眼巴巴来接了,我出城这么久,也不见你表哥打发人来问一声。”
赵幼澄听的笑起来,问章嬷嬷:“阿诚起来了吗?”
“没有,今早谁也没起来,昨夜闹的那么久,都喝多了。”
赵幼澄也不再问,听见冬葵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北面有人来送礼了。”
赵幼澄看了眼,起身说:“各位安坐,我先去看看。”
赵幼澄穿过院子,冬葵说:“应该是裴大人送来的,几匹蒙古马,还有一队关外的商队,人已经安顿好了。”
赵幼澄远远看了眼,心里有些雀跃,裴岘这么久都没消息,上次送来一车药材和补品,她以为他敷衍了事,没想到还惦记着她。
她的开心都在脸上。
她这才说:“把我准备好的信,快马加鞭送去。”
等她再回去,方氏已经去看赵琰和赵钰兄弟两去了。
周聿昭和刘玉娘坐在那里喝茶,章嬷嬷笑着说:“太后娘娘给殿下赐了礼,殿下要给宫中准备些什么?”
赵幼澄笑着说:“我倒是不好去送什么。”
周聿昭看着她一身洒脱,不似人间客。眼神里的痴迷越甚。
“那就将阿弟昨日打猎得的猎物,送给皇祖母尝尝。”
章嬷嬷听了后就去准备了。
刘玉娘问:“殿下……”
她想提醒她,宫中操办婚事的事,不要出卖她。
但周聿昭先说了:“听闻庆王妃要为殿下做媒……”
刘玉娘惊讶看着丈夫,不知道丈夫怎么会这么快知道。
赵幼澄也侧目看着周聿昭,她和他夫妻将近十载,都不敢说了解他。
她甚至想不起,周家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在朝中一言九鼎?
甚至不知道,周聿昭什么时候开始背叛她?亦或者他们从成婚开始,周聿昭就不曾喜欢过她,从开始就是利用她。
她曾经那么恨,如今只觉得来日方长。周宪实不死,周聿昭死不死都无所谓。
她让人盯了那么久,都抓不住周宪实的把柄。
当初在那间画铺中,她就是认出了周宪实的私印,才确定,周宪实的画不可能外卖,只能是有人用他的画传信。
可惜后来,再没了讯息。
“是吗?那就谢谢九婶了。”
她说的毫不在意,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这却让周聿昭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心里是很不喜欢她议亲,或者说,他不希望她成亲。
萧大人昨夜去了,今日萧家人已经报丧。叔祖父进内阁已是确定了的,接下来他的路怎么走,手中有多大的权力,能到的什么,失去什么,没人知道。
但是他很清楚,他很不希望婉淳被那些人拖下水。他野心蓬勃,心术不正,他不否认,但是婉淳不属于任何男人。
他宁愿她永远都不要成婚,他心里突然有了疯狂的想法。
第73章 山中得鹿
◎得遇祥瑞◎
在辽东的裴岘在抚宁卫停留了几日后, 继续向东进了关外屯军处。
这几日的消息不间断,除了萧大人去世的消息他不知道,剩下其他的, 包括周宪实入内阁, 他已经猜到了。
陛下从前觉得能好江南文臣集团分庭抗礼,必定是北籍的官员,可吕大人年迈, 剩下的不足以抗衡富庶的江南派。高崎的远走,更让陛下心里清楚了, 除非内部分解,若不然江南文臣只会越来越团结。
就如裴荀说的, 粮价已经持续走高。放周宪实入内阁, 让他们互相之间攀咬。
裴岘每日收了信, 也不回信。
这一日进了营中, 辽东军和京畿兵马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 条件不能比,操练的路数也不同。到底是见惯血的。
丁远山一身盔甲,巡营归来后和裴岘坐在帐中, 因为裴岘是带着旨意来的, 所以首先要备香案听旨。
等起身后,他笑着说:“你能来巡边,我很高兴。可我不能拉你下水,辽东兵力太少,我未必挡得住关外的人。”
他生的络腮胡, 魁梧如一座山, 坐在裴岘旁边衬的裴岘眉目清秀。如此悍勇的领将, 说起生死一副看淡的神色。
裴岘皱眉问:“大约差多少人?”
丁远山摇头:“你不要管,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调不来兵。就不要涉入太深,你不能沾手这件事。”
裴岘看着他的脸:“陛下让我来巡边,就是想巩固边关。”
丁远山被申斥那么多次,哪里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键。但是他不认为陛下是一心赤忱。
但身为武将,他不能信口雌黄,守这座关口,是他的职责,就这么简单。
他粲然一笑:“不过是安抚一番,朝廷哄戍边的人哄惯了。我丁远山堂堂男儿不怕死,死在沙场不过是马革裹尸,我不在乎。但是关外的猛虎进来,靠关内的那些只会写锦绣文章的老爷们可挡不住,他们的骨气一文不值。更何况草原部落若是南下,根本挡不住。我怕百年之后,后人谈起我们戍边的武将,只会给无能二字,这才是戳脊梁骨!”
裴岘慢慢吁了口气:“但辽东只要增兵就能挡住建奴,是吗?”
丁远山看着他始终静静的,有些佩服他,这么多年他在陛下身边当差,从来都没出过差池,他对那一身清贵的文臣红袍毫无留恋,和一群武夫混迹在一起。
裴蕴玉和他不一样,裴蕴玉一身清贵,他曾跨马游街。而如今和他们这些粗野之人混迹在一起。
他尤记得第一次见他,比现在更清秀,他笑话他像个娘们儿。他都不恼,一手缠枝错骨分筋手,让他双臂如废了一般。
那时他就知道,裴岘绝非池中物。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别犯傻,陛下未必信得过我。你不要为我说话,莫要害我。”
他笑着说着玩笑话。
裴岘却无所谓说:“只要陛下还信我,我替你做保。助你守住这关口。”
丁远山猛然抬头盯着他,好半晌才说:“我替关内的弟兄们谢谢你了。”
他也不在意。
辽东兵力确实太少,全凭丁远山威望高。今年更艰难,放出去的斥候,根本不是关外打猎捕鱼为生的建奴的对手,放出去多少死多少,连一个都回不来。
这都是人命,丁远山心疼的要命,但还是要一批一批的放出去。
当晚裴岘起草奏章,他在折子中写的很详尽,关于辽东关口的战况、人口、防御措施……
丁远山对他巡边的事情很配合,军中的事情他随便查,因为辽东军是真的穷,因为这里离京不远,备军驻扎在蓟州卫,他这里的兵马并不多。
裴岘从来不会在调查中糊弄,他在辽东停留了大半个月。
这边的折子进了京,他就要出发往西北去了。
丁远山和他有些年没见了,两人连顿酒都没喝。丁远山送他直到出了永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