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妮瞪大眼睛。
她忽地想起曾经他们吵架的事。那会儿田勇还害怕她来告密,恐怕田勇那会儿说不定已经打定主意,先安抚住她。万一出事,他自己先告密,然后让她背黑锅。
李大妮纠结极了,内心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
“主谋和从犯,判刑可不一样。你自己想清楚。”
李大妮猛地出声:“我说,我说!”
“还不快说?”负责审讯的两位同志隐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吃惊。
咳,兵不厌诈,但他们也没想到,这夫妻俩的关系这么不堪一击啊。
“当年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抱走别人的孩子?”
“当初,当初是怎么回事……”李大妮脑袋是一团浆糊,她拼命回想,“我当初,对,我当初也不想这么做,是田勇,他非说要抱个孩子。”
李大妮的话逐渐流利起来,哭哭啼啼道:“当年我们俩结婚好几年了,肚子都没个信息,我们就去省城的医院检查嘛。”
“医生说我们没啥问题,可没啥问题干嘛没怀上孩子呢?”李大妮也很委屈,“分明是这个医生不行,医药费还贼贵。”
观察室里。
别看田蜜只是个孩子,她板着一张小脸,皱着鼻子,听得可认真了。
“这个坏人好奇怪,难不成她比读过医科大学的医生还要懂看病吗?”
孩子的话直击要点,在场的人纷纷点头。
“说正事。”审讯的同志也很想吐槽,但他们忍住了,只敲敲桌面,不让李大妮跑偏话题。
李大妮咬唇,小声道:“田勇家乡有个风俗,说是抱养一个孩子,如果那个孩子命里有弟妹的话,就能给不能生的父母带来孩子。”
审讯的同志事先得到过通知,问出齐韵田东成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为什么是选了那个孩子?”
齐韵双手紧握成拳,目光死死钉在李大妮身上,全身紧绷,不发一语。
观察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没人说话,都在等待李大妮的回答。
李大妮张了张嘴,抿唇道:“就,我老公,田勇他去看过,只有那个孩子姓田,说……说不定是我们本家。”
田东成猛地扯下眼镜,蹲下抱住头。
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都是他的错!
他沉浸在后悔自责中。为什么,他偏偏姓田?
田东成无声地流泪。
因为他,大女儿受苦了整整十四年!
忽然,肩膀传来一道力度。
泪眼朦胧间,他向上抬头。
齐韵蹲下来,捧住他的脸:“和你没关系……”
田东成一愣,扑过去,抱住齐韵:“不,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跟我姓……”
田蜜担忧地守在父母身边,她也很伤心,很想哭,可她忍住了。
爸爸妈妈都在哭,那家里就得有一个人不哭,就像是之前爸爸妈妈要出去,总会留一个大人在家陪她一样。
她也可以当大人,撑起这个家。
在场的同志看到这样的场景,无不心里难受。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有什么事,第一时间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杜娟是新手妈妈,她无法想象自己拼了命生出来的孩子被抱走是什么感受,想想都觉得难以呼吸。
她偷偷抹完泪,走过去劝道:“田先生,这和你没关系。你不能陷入坏人的逻辑链里,他们总能找到各种自洽的理由。事实上,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理由只是他们用来掩盖他们丑陋内心的遮羞布。无论这个理由是什么,他们做坏事的行为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齐韵连连点头:“老田,不要自责。”
田东成心里还是很难受。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妻子多争辩,胡乱点头,先扶起妻子,用手指给妻子抹去脸上的泪痕,而后沙哑朝杜娟道谢。
在审讯同志的努力下,田勇也招了。
他比李大妮更加无耻。
“当时我想的是抱一个丫头比抱一个男孩更容易,一个丫头片子而已,就算丢了,那户人家也不会大费周章追查,顶多找几天,找不到肯定就放弃了。我还是做善事了呢,他们可以再生一个男孩。”
“谁能想到他们会追这么多年?”田勇觉得无法理解。
田东成青筋暴起,一锤砸在墙上。
什么丫头片子,那是他和齐韵的孩子,是他们盼望的第一个孩子。
无关男女,那个孩子就是上天赐予他们最珍贵的礼物!
他生这两个罪犯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
田蜜第一次见田东成生这么大的气,愤怒如此外露。
可她一点也不怕。
爸爸是想保护姐姐,可是他当时没做到,还有想要惩罚坏人,这才生气的。
她走过去,轻轻拉下爸爸红肿的手:“爸爸,不要对自己撒气,坏人不会因此感到愧疚害怕,可是我们家人会心疼。”
齐韵内心也不平静,可她赞成田蜜的话。
她心疼丈夫,深知丈夫现在估计听不进去劝,只能用眼神,望着他,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来。
田东成泄气地耷拉住肩膀。
“好,蜜儿说得对,爸爸做再也不这样做了。”他就是很想发泄什么。
审讯同志对田勇的脑回路也很无语,他们询问:“既然你看不起女孩子,那为什么不直接抱一个男孩?”
田勇耷拉脑袋道:“那当然是男孩子受重视,我怕跑不出去被抓住了。”
“而且,”他小声道,“我们那边的说法是,只有姐姐才能带来弟弟,要是我抱一个男孩子回去,就会生女儿,我才不要丫头片子,老田家的血脉不能断在我这里。”
审讯同志:“……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同是传后人,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你没看到吗?”
“男娃和女娃怎么能一样呢?”田勇不服嘟囔。
田东成和齐韵不约而同冷嗤。
不可理喻!无法沟通!
还血脉呢,大清早亡了,人贩子的家没有皇位继承!
齐韵捂住田蜜的耳朵:“别理这样的人,以后看重男轻女的人,离得远远的。”
被捂住耳朵的田蜜:哎,妈妈在亡羊补牢啦,她都能听到大家讲话。
不过,她还是很懂事地点点头。
她就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
杜娟轻咳了声:“田先生,齐女士,我们该回去了。”
听到这里,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齐韵有点遗憾,但事先说好的事情,肯定不能反悔,让杜娟这个帮忙的人难做。
田蜜黏住脚步,不太想走,企图撒娇,朝杜娟看过去。
田东成挡住田蜜的实现,齐韵弯腰,脸一板。
不用说什么,田蜜已经默默抬脚了。
杜娟对这一家人更加有好感。说到做到,真的是想交往过程中很让人舒服的做法。谁都可以做到,但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她更加为那个被抱走的大女孩儿可惜,原本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以有一对清醒有教养的父母,可这一切都被里面的两个“刽子手”给毁了。
回到会议室没多久,有人敲门,杜娟见到同事,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道:“我这边有点事……”
“您尽管去忙,”齐韵连忙道,“我们自己待着就行。”
“我忙完了就回来,等下如果同事带了人回来,一定会第一时间过来这边。这里就有水壶,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杜娟事无巨细交代。
齐韵很对方的照顾。
等会议室只剩下家人,齐韵开口:“田蜜。”
田蜜身子一凛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妈妈生气了。
她认错态度很好,闷声道:“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出尔反尔。”
齐韵这才嗯了声,语气缓和下来:“我们答应好了的事,无论大小,就要做到。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我知道的,当时……”田蜜挠挠头,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是想多知道点关于姐姐的事。”
最后,她干脆地再次承认:“我真的知道了,妈妈。”
齐韵将孩子拉过来:“嗯,妈妈也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
依偎在妈妈怀里,田蜜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齐韵和田东成都知道小女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这才抓住时间说刚才那番话。
“妈妈?”
“嗯?”
“我想上厕所。”
齐韵失笑:“那就去。”
“一起去嘛,”田蜜抓住齐韵的手臂,“我们一起去。”
她在学校都是和同学一起上厕所的,从来没有落单过。
齐韵:“行。”今天她也做一回厕所搭子。
母女俩开门,田东成跟上去。
“爸爸,我们是女孩子一起上厕所,你跟过来干嘛?”田蜜回头道。
“我也去厕所啊,”田东成坦荡道,“我是一个正常人,当然也要上厕所啊。”
一家人一起出动去厕所,洗完手,正准备回去呢,干好遇上工作人员带田勇和李大妮过来,看样子也是上厕所的。
狭路相逢。
田东成的拳头咯吱作响,死死瞪住对面。
齐韵看了一眼丈夫,田东成只眼睛轻轻一转,便领会了妻子的意思。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在任何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齐韵和田东成一起冲上去,一个扇巴掌,一个抡拳头。
齐韵和田东成分工明确,齐韵不和男人拼蛮力,田东成不打女人。
所以,齐韵朝李大妮脸上扇,田东成冲着田勇脸上打。
对方自己都不珍惜做人的脸面,他们为什么要给对方留面子,他们就专在显眼的地方招呼。
田勇和李大妮都懵了。
田勇甚至都带翻在地上,田东成直接坐在田勇的身上左右同时输出。
他眼前直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眼眶上又是一疼,痛得他以为自己都要去见大爷了。
“哎哟!”
终于有同志反应过来,上前拉架。
齐韵和田东成也很给面子,一拉就卸了力气,一边呼呼直喘气,一边真诚和人家jing察同志道歉。
被害者家属愤怒出气,能怎么说,同志只能批评教育几句。毕竟,这两人拐走了人家孩子,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田蜜看得眼睛发光,手握着拳头,腿上直蹦哒。
爸爸妈妈太帅了!就要出力打,直接打!看到爸妈被拉开了,她还有点遗憾来着。
田蜜收回视线,不经意间,她看到了走廊尽头站着几个人。
她一眼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女生。
女生一头到耳朵的短发,很清瘦,穿着朴素的衣服。
没有名贵的装饰,没有傲人的身高,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却莫名给人一种很值得信赖的感觉。
田蜜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一种熟悉与亲近,或者说,是来自血缘的召唤。
她敢断定,这就是爸爸妈妈和她日思夜想的姐姐。
于是,她叫唤了声:“姐姐!”
齐韵和田东成想是被两个字施了定身咒语,怔愣住,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直直盯着走廊尽头那个瘦削的身影。
走廊尽头的窗户突然射进热烈的阳光,打在女孩儿的身上,脸上。
盼了两辈子的人,就在那里站着。
齐韵恍恍惚惚,一会儿觉得自己站在云端,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细细描摹女孩儿的模样,有点陌生,可看久了,又很熟悉。
这眼睛,和她爸爸长得一模一样,这脸型,像她。
看着看着,齐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眼角湿了,一滴滴泪水像是断线的珠子,接连不断滑过脸颊。
砸在地上。
砸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23章
田恬在校长和老师的目送下, 跟着jing察同志上了车。
她第一次坐小汽车,手扶着座椅上的皮垫。触感冰凉,她的头脑跟着冷静了点。
“田恬同学, 我们这就回去。”坐在她旁边的女Jing轻声道。
田恬抿唇:“好。”
车窗外的景色连连后退,她看向窗外, 并未开口询问什么。
亲生父母这个对她而言陌生的词,终于要变成现实了。她不知道要怎么问,问什么。
还是见到面再说吧。
她按下纷乱的思绪, 缓缓呼气。
路上的景色很熟悉, 她往返县城和镇子就是走的这条路。
看标识, 已经到一半了。
田恬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率在慢慢加快,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喷薄而出。
同时,她的右眼皮忽然猛跳几下。
这……
田恬想起来,家属院里的婶子们常说, 左眼跳财,右眼……不,那是封建迷信, 应该不是真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突然, 汽车响起一道刺耳的刹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