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的看着他，从上到下，我在想我有哪里疏忽了吗？
坐在梳妆台前戴上最后一枚耳坠，将胸前的十字架放入衣领内，然后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那里放着我的一些小物件，将手中白色的小瓶子放了进去。
镜子里，魏笙带着一丝好奇站在我的身后，盯着那个小瓶子看
“妮娜，这是什么？”
我合上抽屉对着镜子里的他温柔一笑，“女孩子用的一些东西”
他不好意思的转过头，不再追问，“快来喝粥吧”
陪着我用完早饭，魏笙才收拾去了证券所，我也准备出门去趟避难所
踏出魏公馆，步行过这片幽静的林荫道，枪炮声越发清晰可闻，近在咫尺却又远的好似横隔天涯，路边又多了些疲倦的人，身边堆放着行李，狼狈的挤在台阶上神情麻木冰凉
我站定静静的看他们可怜的样子，如果没有魏笙，或许我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苏小姐”
我转过身，是小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小希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年龄，但规矩和沉稳似乎独独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像个过早成熟的大人一般，进退有度，但如此有礼教的男孩子却坚持称呼自己哥哥的未婚妻为‘苏小姐’
当他这样称呼我时，我总觉得与我说话的是一个和我同龄的成年男性而不是一个刚满十五的男孩
男孩个高腿长，很快走到了我面前
“苏小姐是要前往避难营吗？”
我点头，疑惑的看他手中提着的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你这是…”
“我和几位同学约好去那里帮忙，战争中平民是最无辜的人，我们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扬起一抹笑欣慰的看着他，抬手隔着衣服按在胸前缀着十字架的地方
“小晨这么善良，神一定会保佑你的。”
真的是这样吗？避难营中有一些信教的人平日也会到教堂祷告，她们看着也很善良啊，可是现在她们有的失去了丈夫，有的失去了稚子
神真的能听到我们吗？
小晨的眼神有些…玩味？
那种奇异的打量在他眼中转瞬即逝，我想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这里离避难营还有一小段路，我们并肩走着，即使我穿着高跟鞋，男孩子的个头还比我高出不少，魏家的男人个子都不低，朱彦先生也很高
我突然想起了魏笙，魏笙有多高呢？
应该没有朱彦先生高吧
小晨确实是个标准的魏家人，虽然性子沉稳，但很会和人聊天，短短的一小段路，他总是能不着痕迹的打开我的话匣子，然后他静静的聆听，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终于到目的地了，黑色的小铁门前，几个看起来和他打扮相似的男孩女孩站在那里，那应该就是他的同学了
“苏小姐，我先过去了。你大约什么时候离开？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我有些为难的轻咬嘴唇
“嗯，我不是很确定，你知道这里很多人都需要帮助的…”
他点头，眼里带着一点遗憾，然后得体的和我道了再见转身去找他的同学
我收了嘴角的笑，面无表情慢慢进了避难营
天气很冷，大多人都呆在帐篷里，帐篷外的人则带着奇怪的眼神扒在我身上，我坦然的走进其中一个很小的帐篷，那是几个修女住的地方，帐篷狭小又昏暗
这个时间点是莫妮修女祷告的时间，所以她一定在。
“修女”
我站在她的背后轻轻唤她，莫妮修女放下手中握着的十字架，转过头看我，她看着又苍老了一些，但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慈和以及平静
“妮娜，你在那里还好吗？”
我点头，“我很好，修女”
她又问：“你的心宁静了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但我想应该是静的，该来的总会来，坦然的接受由神带来的一切结果，所以我的内心应当是宁静的
我轻轻点头，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我，好似看穿了一切
然后她站起来抱住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握住十字架，将一只手轻搭在我的额头，说了一句法语
“愿神赐福看顾你”
我知道她说的是这句话
第6章
十月二十一日是魏先生的五十寿辰
天还未亮，魏公馆的人就都忙活起来，今晚这里要举办一场晚宴，租界内的上流人士都会来参加
为了办好这场晚宴，魏太太似乎有些过于焦虑，连刘妈都被斥责了几次，好在有朱彦先生在，几句调皮话就哄得魏太太露了往常的娇笑，只是笑过后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紧张与极细微的惧意
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惧意，她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我站在楼梯上安静的看着楼下的两个人越靠越近，俊男美女确实养眼，不过突然有点不想让他们如意呢
我低头专注望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高跟鞋刻意重重踩在楼梯上
“哒”
“哒”
清脆又响亮
“早上好啊，睡美人下来了~”
朱彦先生一脸自然的扬着极富魅力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我微红着脸羞涩的回应，魏太太也面色自然一如既往娇笑着走过来，亲热的挽住我的胳膊
“妮娜下来了，来，快坐下，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她扬声又喊刘妈，“刘妈，把我给妮娜准备的盒子拿过来，快点啊~~”
我们坐在沙发上，刘妈喘着气从楼上小跑下来，将一个印着典雅纹路的方形盒子放在我面前
“打开看看，嗯？”
魏太太像个未婚嫁的少女一般，娇俏的向我眨眼，我顺从的打开盒子
是一件旗袍
一件叠的齐整的斜襟鹅黄色旗袍，上好的缎料上绣着繁复的簇花，盘扣是翠绿小巧的玉珠，领口挂着一条圆润珠白的珍珠项链，旁边的空位摆着同样款式的珍珠耳坠
“喜欢吗？”
我挂上惊喜的笑容望向魏太太
“喜欢，谢谢伯母”
我轻抚旗袍上面的盘扣，真诚的看着她说：“伯母，您对我真好。”
我想我说这句话时眼睛里一定会闪着泪光，显得多么天真无知
魏太太拍拍我的手背
“傻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朱彦先生在对面的沙发上放下手里的茶杯说：“是啊，妮娜，我们都是一家人嘛，不用这么客气。快把眼泪擦擦，都说女子是水做的，这话还真不错啊，你看看这泪珠子掉的，一会儿阿笙看到要心疼了~”
我不好意思的拿出手帕沾了沾眼角，魏太太斜瞥朱彦先生一眼，眼风妩媚而有风情
“就你贫嘴~”
朱彦先生调皮一笑，像个小男孩一样用食指搞怪的在嘴巴上方拉过，示意自己闭嘴了
魏太太勾起红唇，将盒子盖住递给我
“今晚打扮的漂亮些，也让大家都见识下魏家大少夫人的风采~”
我握紧盒子的底部，也扬起唇笑了
“好的，伯母”
看来今天的晚宴应该会很精彩呢
………………
镜子里的女人，长长的卷发用宝石夹子点缀盘起，柳叶眉微弯，眼睛是魅圆的形状，里面却是如水一样的温柔安静，水红色的唇，一身鹅黄色的高开叉绣花旗袍，身体的每一处都被合身的旗袍凸显的分明，高跟鞋与旗袍下摆间，莹白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穿上旗袍是这个样子啊
背后传来响动，魏笙从衣帽间走出来，我转过头面向他微微一笑
“我美吗？”
他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睛黏在我的身上，张着嘴却不说话
我耐心的又问一遍，“我美吗？”
他结结巴巴的点头，“美…美极了！”
他眼神贪婪的从上到下打量我，脸上又开始漫上紧张的红晕，手足无措的走到我身前
“妮娜，你穿旗袍真好看”，
他的气息颤抖不稳，琥珀色的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着迷，左手忍不住伸向我的脸，我偏头避了过去，那只手就停顿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缩着手指
仿佛看不见他的失落与难过，我柔笑着上前为他系好衬衫的领口，抽过他臂弯的马甲，一一为他穿好
“领带呢？”
他不好意思笑，“我忘了拿…”
我拉着他的手走进衣帽间，拉开放领带的第一个抽屉，眼睛扫过，关上抽屉。又打开第二层，指尖从一排领带上一一点过，最后停留在最边上的那条，一条白斜纹墨蓝色的领带
拿起那条领带时却从里面带出了一条浅黄色的帕子
我愣了一下，捡起这块显然属于女子的手帕
这帕子尽管保存的很好，但无论款式还是面料都不是当下时兴的，帕子的一角绣着白色的花瓣，虽然绣的有些歪扭，但我看的出来那是一朵栀子花
我愣愣盯着这方手帕，魏笙突然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声音近在耳边，吐息间吹的我的耳朵发麻
他说：“呀，它怎么在这里”
我的声音有些微冷，“这是谁的手帕？”
他伸手从我手心带着缱倦的味道缓缓抽出手帕，依旧紧紧贴在我的背后，在我耳边轻轻说话，语气好像很着急，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妮娜，你别生气，这是我表妹的手帕”
“表妹？”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他有一个表妹
温柔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在叙述
“嗯，是我母亲最小一个妹妹的女儿。小的时候她会偶尔到这里玩耍，有一次我不小心受伤，她就用这块手帕给我包扎，那天我正好打着这条领带，所以就洗干净放在一起，想着等下次表妹来了再还给她，结果…”
他停住没有再往下说
我盯着抽屉上的花纹问他：“结果怎么了？”
他轻轻一叹，“表妹再没来过，后来我才知道是姨父家中出了些事，姨母带着表妹回了苏州，再也不见踪影。”
他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本想还给表妹，但一放这么多年我都忘了这块手帕还在这里”
我没有追问表妹的最后去向，只是有些好奇
“你那时多大？”
“13岁，怎么了？”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双眼问：“你还记得表妹的样子吗？”
他愣了一下，轻蹙着眉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但最后有些失落的摇摇头
“十多年了，表妹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个子小小的，看着很安静乖巧”
我不再说话，捏住那条斜白纹墨蓝色领带从他脖颈后穿过
“虽然这条领带是你少时戴的，但我看还很新时，配你今天的西服正合适”
他顺从的低下头颅，眼中带着依恋与信赖看我
“好，都依你”
将系好的领带结推上去摆正，然后是西服外套，最后整了整他胸前的怀表，我端详着他，还有哪里没处理呢？
啊，确实还有一样，那个让人厌倦的黑框眼镜
摘下那副眼镜随手扔在梳妆台上，魏笙有些不安，却没有阻止
“妮娜，…没有眼镜我就看不清了…”
我转过身从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小盒，拿出里面的东西，一副金丝边框眼镜
他看着很惊喜的样子
“妮娜，这是…”
我将眼镜给他戴上，左右端详一下，微微有些满意，至少现在看着有点像真正的魏家大少爷了
“喜欢我给你买的新眼镜吗？”
“喜欢，可是妮娜…....”
他眨了眨眼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想说什么被我微笑着打断
“喜欢就好，今晚宴会上就带着它吧。”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湿润的琥珀色眼珠望着我，乖顺点头
“好”
真乖啊，我笑得越发温柔，转过身对着镜子将珍珠耳坠戴上，得快点了，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呢
第7章
上流社会的晚宴充斥着奢靡和虚假，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华贵至极同时也虚伪至极的面具
我温顺的坐在魏太太身边听着她和这些小姐夫人们无聊的对话，她们笑我便也跟着用手帕掩唇微笑
抬头时眼睛不经意的扫过二楼，看见围栏边倚靠着几位男士在闲谈，魏笙和朱彦先生也在其中，魏笙正对着围栏而站，向后梳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副金丝边框眼镜衬得他少了几分软弱多了些斯文儒雅
此刻我突然发现他竟然比身边的朱彦先生还要高出小半头
魏笙偏头，视线与我直直对上
琉璃灯下，灯光错乱打在他身上，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冷冽，甚至带着高高在上的几分睥睨
短短一瞬，就像没有看见我一般又平淡的转过视线
我怔住，耳边魏太太在喊我的名字，我顿了一下转过头微笑看她
魏太太瞥了一眼二楼，手帕掩唇娇声一笑
“回魂啦~”
我装作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笑了一下，揪紧了手帕，那些小姐夫人们便发出小小的笑声，魏太太柔柔的挥两下手帕
“好了好了，你们别笑了，我们家妮娜脸皮薄，一会要不好意思了…”
她拉过我的手拍两下
“妮娜，你伯父估计此时在书房又展示他那些宝贝旧书了，你不是喜欢看那些书嘛，正好闵小姐也感兴趣，你俩呀一起上去也凑凑热闹~~”
闵小姐的父亲是租界内很有威望权势的人物，尽管年纪小却很受尊捧，此刻她端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中带着一丝期待望我
圆脸大眼，嘴角微弯翘起，很讨喜大方的长相
我点点头，起身陪着那位闵小姐一起向二楼书房过去
离了那群贵妇人，这位闵小姐倒活泼了起来，一点也不怕生，看得出来刚才已经憋的很久了，此刻话匣子全被打开了
她小声在我耳边嘀咕
“可算是出来了，我都快被闷死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她却说的很起劲
“你叫妮娜是吗？我听魏太太说你是魏笙的未婚妻，真没想到魏笙那个闷葫芦居然能找到这么温柔漂亮的女孩做妻子，啊，你对那些旧书很感兴趣吗？”
我笑着摇摇头，“只是有些好奇”
她也笑着道，“其实我也只是好奇，出门时我爸说魏叔叔今晚又要展示宝贝，所以我就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宝贝，结果刚刚才知道就是几本旧书而已…不过坐那里太无聊了，正好起来走一走~”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二楼，身旁的闵小姐先一步活泼的向几位围栏边的男士打了招呼，尤其是朱彦先生，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