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名羞赧着脸连连道歉的女子则是之前在药堂门口遇到的人。
“我会赔你的!”
“赔?你拿什么赔?老子身上的这件衣裳就算是将你当了你都赔不起!”
路之鱼左瞧瞧右听听,总算是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姑娘从药堂出来,遇到了在街上游荡吵闹着要喝糖水的父亲,她的父亲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看着就像是个只有三岁心智的疯子。
之后她就去糖水铺为自己的父亲买了碗糖水,结果一转头就撞上了彪形大汉,糖水当即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这彪形大汉叫做袁峻,也是个外地人,在他骂骂咧咧的话语中,路之鱼依稀分辨出袁峻其实是与他们一同误入魔域,只不过他未曾找到合适的路,在赵家村外滞留了一日后,今日才误打误撞地进了村。
饿了一天的人,一进村就冲向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结果没走几步就被粉衣姑娘撞到,包子没了就算了,衣裳也弄脏了。
袁峻憋了一天的怒火像是骤然找到了爆发点,指着粉衣女子的鼻子骂道:“你们这是什么破地方?老子自打进了这地方后就没一件事是顺利的……”
骂声越来越大,围观群众不断起哄,也没一个村民站出来替女子说话,纷纷观赏着她的容态,当作饭后笑话谈论。
路之鱼叹口气,心中无奈感更甚。
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两个选项,一个是帮,一个是不帮。
按理来说,她也没义务帮那个姑娘,但是从道德方面来讲,不帮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路之鱼没怎么细想就做出了决定。
她抬起脚步正要上前时,瞳孔微微瑟缩。
“你要帮她?”
是心中那股多余的善良发作了吗?
身后的小孩突然出声,黑白分明的瞳孔天真地望着她,青涩稚嫩的脸上挂着无辜与好奇。
路之鱼斜了一眼赵言,沉吟片刻,道:“不帮。”
“不帮?”小孩乍一下拉长了语调,黑曜石般的眼珠骨碌碌转,水色潋滟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嗯?怎么回事?怎么和他预料的不一样?
“嗯。”路之鱼重重点了两下头。
道德去死吧。
这个村子没有拯救的必要了。
赵言突然沉默下来,须臾,撩起眼皮望向他,天真道:“为何呀?”
他似乎很想知道是因为什么,素来冷漠古板的眼神竟然有了几分波动,仰着头软绵绵地询问着她原因。
路之鱼想了想,拉着他的手腕挤出人群,到空白地后蹲下身子,平视他的眼睛。
“当一个自愿深陷囫囵的人,没有想爬出来的欲望,甘愿与黑暗沦为一体时,旁人是无法拯救他的。”
那个姑娘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上,只知道一味道歉,忍受大汉的指责,接受旁人的嘲笑。路之鱼不是没有注意到,糖水铺老板有站出来为姑娘说话,与大汉刚起了个头争吵几句,就被姑娘拉着劝退。
她的本意可能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必要因为她吵起来,但她却在拉住糖水铺老板后,转身又朝着大汉道歉,平静地接受他的刁难。
果不其然,老板见她这般后,也不说话了,反而回去继续做着自己的生意,当作无事发生。
身后的喧哗声依旧沸反盈天,围观群众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知道自救的话,就算是神明也无计可施。”路之鱼凝望着他说。
所以,就算她上前与不上前,结果都是一样。
赵言垂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他的眼中宛如平淡辽阔的海面,从眸底翻转出的猩红调剂着苍穹夜色的黑,共同构造出一副水润的瞳孔。
小孩的神色异常平静,乖乖巧巧地呆在路之鱼身边,听从她的教诲。
他的唇张开又闭合,在路之鱼起身之际,轻轻吐出两个字:“是么?”
是这样的吗?
路之鱼耳尖微动,只依稀听得小孩说了句话,但身侧太吵,她实在是听不清,方道:“什么?我方才没听清。”
赵言摇摇头,蓦然沉默。
见状,路之鱼也不追究,牵着他的小手往前走,“走了,我们还要回去熬药呢。”
赵言点头,乖乖跟上。
他觑了一眼两人手掌交汇处,心中有丝微妙。
他素来讨厌人的触碰,但方才那丝微妙感倒没有让他有收回手的冲动,只是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反正也牵了这么多回了,再多一次也无妨。
况且,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这位公子,我已经向你赔过罪了,衣裳我也会想办法赔给你,请你不要再为难我的爹爹。至于您说的村子古怪一事,恕我不知,请你莫要再纠缠下去了。”
“是啊!”
“就算你心中有气,骂了这么一会儿也该消气了。衣裳人小巫也说了会想办法赔你,你若是再胡搅蛮缠下去,可别怪我不客气!”
“就是!”
路之鱼脚步一停,身子微微怔愣。
这小幅度的僵硬原本转瞬即逝,却仍被身边的人注意到了。
赵言抬头,无声地望着她。
路之鱼冲他笑笑,转身往回走。
“你要作何?”赵言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但还来不及揣测就被他自己推翻。
——她说了不帮。
“我要帮。”
赵言瞳孔蓦然瞪大,眼中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但稍作一瞬他立马调整好表情,兴致勃勃地观赏着眼前出乎意料的事情。
这可太有趣了。
明明先一步说不的人是她,但出尔反尔的人又是她。
啧。
女人果真是善变。
赵言揣着手臂,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脸上是毫不遮掩得看好戏的意味。
他喜欢这种预料不透的事情,能极大调动他的兴趣。古板如死水微澜的日子终于有了波动,而带来这些变化的人就是那个少女。
他出神地盯着她,心情很好的想道:
等她死后,就把她带回去做个傀儡,放在水都中供人观赏吧。
权当是给予她这段日子为他带来乐趣的报酬了。
作者有话说:
目前缠缠对之之的心态停留在有趣,难以捉摸这点上,还没喜欢上!
第10章 赵家村(九)
◎她信个鬼◎
“所以,你有银子吗?”
“……方才买药花完了。”
如同知道她的内心想法,小孩外表的魔尊摊起手,冲着路之鱼甜甜笑着,无辜道:“我也没有。”
路之鱼抿唇抬头望天。
刚才不应该把话说的那么绝对,现在好了吧,是彻底把她给架在了这儿,她下不来台啊!
怕什么来什么。
仿佛知道她的窘境,赵言眨了眨黑眸,揶揄道:“那你要如何帮她?”
路之鱼顿了顿:“听天由命吧。”
“?”
须臾,西街拐角处走出一个绾着高马尾发束,穿着白色弟子服的少年,他抱着一大袋米轻松地向前直行,听到吵嚷声时,好奇地向这边瞥了一眼,接着生生扭转了方向。
“师姐!”赵子明喊道。
路之鱼扭过头顺着声音寻去,弯起眼睛,指着他道:“救星来啦!”
赵言双手环抱,倒是没有出声。
“这里为何这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呀?”
“回去再跟你解释,你带银子了没?”
“带了。”
“好。”路之鱼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能借我吗?”
赵子明说道:“当然可以,不过师姐你要做什么呀?”
路之鱼沉吟片刻,说道:“我想去帮那个姑娘解除困境。”
刚开始或许是对这现象有些气愤,但冷静下来后她想清楚了。不管这姑娘和村民是什么性格,她都应该上去帮忙,而不是像方才那样转身就走。
她之前那样做带有主观色彩,满脑子都是‘好烦呀,不想帮’‘这又不是我的义务’‘我只是想早日完成任务回家,为什么任务里还要去拯救世界’‘我又不是观音菩萨’这些丧气想法。
冷静之后,她心态放的很平,就当做体验人生了。
这其实和玩游戏是一个道理,村民们就像是游戏里的NPC,特定场景触发,要想通关就得完成一定的任务,现在看来,帮姑娘解围脱困就是她首要做的事了。
闻言,赵子明爽快地给路之鱼借了银子,并挤开人群率先上前,“让让。”
袁峻转头,面露不善,道:“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想来英雄救美吗?”
这人果然有把人怒气点满的能力.
眼看赵子明快要发飙,路之鱼连忙牵着赵言也跟着挤了进去,张嘴便道:“这位大哥,我方才听了一耳朵,大概弄明白这件事情的起因在于这位姑娘弄脏了你的衣裳,你因此生气对吗?”
袁峻不爽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裳,“对!知不知道老子这件衣裳多贵啊!”
虽然语气态度仍然很恶劣,但索性矛盾没有激化。
路之鱼松一口气,继续道:“这位姑娘是否有向你赔罪?”
袁峻眼睛一眯,琢磨过味了,‘嘿’了一声,说道:“你们这是要为她求情?想让老子饶过她?做梦!”
“大哥您误会了。”路之鱼弯起眼睛,露出八颗牙齿标准微笑说道,“是这样的,我们是想替这位姑娘赔偿你,您看看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一直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多难受啊,我们给您赔银子,您早些去商铺买件合身的衣裳换上,我想您也不想一直穿着脏衣裳吧。”
袁峻面露犹豫。
见状,路之鱼加大马力继续一顿嘴炮。
“大哥您看着就像宽宏大量的人,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计较……”
能用脑子,为什么要动用武力呢?
她见过太多这种英雄救美的情节了。
故事的开始都是主角见到被人刁难的姑娘,心生怜悯,为此不惜与动口的那些人大动干戈,其实本身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道个歉或许就完了,但观者都习惯站在弱小的角度,对另一个人施加语言暴力。
路之鱼试想了下如果她是这个故事里的对立面。
比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人家小姑娘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也说过要与你赔罪,你还在这儿纠缠她干嘛?”
嗯,要是她的话,果然已经生气了。
所以,她用了另一种方式。
果不其然,袁峻一听这成群结队往外冒的彩虹屁夸奖,高兴得差点找不着北,拿了银子掂量一下,随后对着粉衣姑娘道:“这次算你好运,下次——”
路之鱼微笑:“大哥果然好气量,是个温柔儒雅的人呢。”
袁·一米八虎背熊腰·峻立即挺直腰背,温和道:“……下次注意着点。”
待袁峻拿着银子离开围观人群散去后,粉衣姑娘朝着路之鱼微微欠身,“多谢这位姑娘了。”
路之鱼颔首回礼微笑道:“客气。”
“我叫小巫。”她将身后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拉出来,“这是我的爹爹。”
“你们好,我叫路之鱼,这位是我的师弟赵子明。”
赵子明抱着米袋嘿嘿一笑。
小巫望着她,“有所耳闻。”
路之鱼眨眨眼睛:“你知道我们?”
小巫颔首却没有接着细说,眼睛先是觑了疯子一眼再望向路之鱼,方道:“路姑娘,银子我会尽快还给你们的,今日时辰不早,我该回家为爹爹熬药了。”
“请。”
与小巫道别后,几人也马不停蹄往赵言家赶,等到家之后,夕阳西斜,日暮降落,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路之鱼一回去就将药交给余下的弟子们,让他们熬药,自己就坐在一旁学。凝望半晌后又觉得太过于无聊,便跑去看赵子明给慕千里用糯米疗伤。
明明这人疼得冷汗都渗出来了,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有闲心冲着她笑。
“师姐,不疼的。”
……她信个鬼。
路之鱼直起身子又往门外边走去,有一些弟子在按照她的指示将屋外里三圈外三圈皆洒上了糯米,用来驱赶僵尸。白日他们走后,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们还在练完功后顺便将赵言家翻了个新。
路之鱼甚至想举起手给他们鼓个掌。
在这样舒闲懒散的日头消磨下,夜晚终于到来。
幽深的夜色下,树林中的一切皆寂静无声,没有蝉鸣没有蛙叫,就连树梢上的鸟儿也安静下来,瑟瑟地缩在自己的巢窝中。
“咕咕——”屋外忽然有了动静。
路之鱼坐在竹桌上,双手撑后,云淡风轻地晃着腿。
在她两侧,一众弟子悄悄提剑做好了准备,他们不断吞咽口水,既紧张又兴奋,个个磨拳擦汗只等大干一场。
夜半时分,天色凉意加深,大风吹起,接着“咚咚”两声,有东西敲了两下门。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拔剑。
“咚咚——”
赵子明紧张的握紧剑柄,直勾勾盯着门,小声道:“师姐,开门吗?”
“再等等。”路之鱼抱着胸皱起眉头。
须臾,敲门声又响了两声。
路之鱼狭着眼,仔细盯着门半晌,片刻,朗声道:“开门吧。”
闻言,赵子明与陈少迁相觑一眼,颔了颔首表示已做好应战准备。他脚步放轻缓慢上前,接着倏然打开了门,提剑就劈!
门外的和尚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
“师姐,是个人!”
赵子明硬生生刹住剑势,停留在了空中,距离那位和尚的颅顶只在咫尺之间。
路之鱼‘嗯’了一声,探过头。
猫猫眨眼。
一个身着白衣袈裟,手握佛珠,生得是眉清目秀的僧人双手合十站在门口。屋外一片漆黑,他的衣着倒是与黑夜格格不入,也是因此,赵子明一开门便反应过来,赶紧收手。
“好险好险!差点就劈到人了!”赵子明收回剑,挠着头说道,“和尚,你怎么不说话,倘若我方才那剑没收住,劈剑下去你就躺在那儿了,就跟你后边那人一样……”
正说着他忽觉古怪。
那和尚侧过身子,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合手:“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这人是与你们一起的吗?”
赵子明瞳孔地颤,震声道:“师、师姐!”
路之鱼跳下桌子几步过去,注视地上那人半晌,不确定吐出两个字,“袁峻?”
大汉平躺在地上,心脏处开了个口子,仿佛被人将心生生挖去。他满脸都是血,瞳孔睁大仿佛遇到了什么极难相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