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了一种濒死的恐惧。
董晓悦无暇细想,把缰绳往左边一拽,一夹马腹,循着哭声的方向飞驰而去。
白羽只见眼前衣袂一闪,没等他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隐入了深林中。他赶紧策马跟上,却发现长公主快得如同鬼魅,不过片刻就跟丢了,他下了马,在林间绕着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董晓悦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切,像锥子一样刺破她的鼓膜,她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不断伏低身子,上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眼前的景物因为高速运动看不清楚,她只能凭着直觉和名马的灵巧矫健避过障碍。
哭声戛然而止,就在这时候,在她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大部分隐藏在茂密的枝叶背后。
树木太茂密,董晓悦索性翻身下马,扒开枝叶往树丛里钻。
林甫正要把箭射出,冷不丁听到右边的树丛里树叶飒飒地响,手微微一抖,箭已经离弦。
利箭破空,发出“嗖”的一声,林珩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
董晓悦刚从枝桠间探出半个身子,就看到一支箭正向着林珩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空白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个念头――她可以救他。
就在这时,箭矢突然放慢了速度,不知是急她出了幻觉还是时间真的变慢了。
董晓悦无暇细想,全凭直觉,从腰间揪下她和林二郎的定情玉佩,用尽全力朝着半空中的箭掷过去。
玉佩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白的弧线,竟然歪打正着地打中了箭杆,生生把箭矢打落了下来。
林珩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那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他睁开眼,玉佩和箭矢已经双双落地。
林甫已经发现了董晓悦,片刻的惊慌失措之后,他稳住心神,迅速盘算着眼下的形势。
他想不通长公主为何正巧出现在这里,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没有听见其他人马的声音,看来只有她一个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叫她发现了,那他只有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次瞄准了庶子,这一次他的手很稳,外人的出现反而给了他破釜沉舟的气魄。
“住手!”
“快跑!”
董晓悦和林珩几乎同时喊道。
林珩本来心如死灰,已经没了求生的意愿,谁知她竟然会出现在这僻静的山林里,简直像是从天而降。
他阴冷晦暗的世界被她生生地撕出一条裂缝,阳光潮水一般灌了进来,暖暖地包裹住他。
这世上还有她,他不是孑然一身,虽然他们注定无缘,可她还牵挂着自己。
林珩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要活下去,要护住她。
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身边的树林,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仿佛都是他的一部分,穿林而过的风如同他的呼吸,潺潺的溪流是他的血脉……
他心念一动,平地刮起了狂风,一瞬间黑云蔽日,四处飞砂走石,树叶缝隙间撒下的点点阳光消失了,林子陷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林甫被风沙迷了眼,勉强射出一箭,擦着林珩的发髻飞了过去,没入他背后的树干里。
不等他再次搭弓拉弦,树丛间突然出现一团银白的光芒,整片树林仿佛被白色的光芒点燃。
林甫觑起眼睛,没来得及把白光中间的东西看清,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声,那团白光已经化作一头白虎,闪电一般朝他扑去。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嘶拉”一声,胸膛已经被尖利的虎爪划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应声向后倒去,老虎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上前对着他的头脸又是一爪。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林甫的颈骨“咔”的一声折断了,他两眼翻白,急促地喘了几口,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老虎往林甫的衣服上蹭了蹭爪子上的血,抖了抖毛,转头朝树丛里的董晓悦看了一眼,然后往树丛里一跃,很快消失不见了。
风停了下来,阴云散去,地上又出现了碎金般的点点光斑。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若不是林甫的尸体上还留着猛兽的抓痕,林珩恐怕会把刚才发生的事当作一场梦。
比起找不着北的林二郎,董晓悦的经验丰富多了,对梦里的超自然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之下林甫要杀儿子这事更古怪。
董晓悦走过去捡起玉佩塞进腰带里,对林珩道:“林公子没事吧?”
林珩如梦初醒,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杂草丛生的地面,指尖扒拉出血了都不知道。
董晓悦见他这副模样,很怕他会突然崩溃大哭。
经过刚才那一幕,她已经万分肯定林珩就是燕王殿下了。也不知道看见燕王殿下嚎啕大哭会扣多少金叶子――恐怕不光是金叶子的损失,就凭梁玄那死要面子的德行,说不定直接让她凉了。
好在林珩没哭,只是眼眶微微发红。
“那个,节哀顺变……”董晓悦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肩膀。
林珩像触电一样躲开,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董晓悦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一样谦虚道。
林珩不愧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摊上这么大的事,片刻失态之后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董晓悦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把林甫的尸体搬到马上,用衣带绑在马背上,然后顺着林间的羊肠小道往林家庄园的方向走。
沉默不语地走了一刻钟左右,董晓悦还是忍不住问道:“林中书为什么要杀你啊?”
林珩抿了抿唇,半晌不吭声,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不想理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因为我不是林家血脉。”
也许是压抑太久,林珩一发不可收拾,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倒了个底朝天。
董晓悦听完呆了半晌,这么说她一直在骨科的深渊边摇摇欲坠?这特么什么狗血剧本?还有没有点节操了!
林珩找到人倾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松动了些,也就顾不得董小姐发绿的脸色了。
这对可能是兄妹的男女再无别话,默默地走到半道,总算见到了漫山遍野找他们俩的侍卫。
林甫的尸体上爪痕历历在目,尽管众人都纳闷这片林子里怎么会有老虎,可没人怀疑他的死因。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叹息,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真是坎坷,这个节骨眼上驸马死了爹,孝期近三年,殿下恐怕得把脖子都盼长了。
第67章 尘缘
林甫这一死, 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林珩张罗, 董晓悦见他忙里忙外的,不便留着碍手碍脚,一回到庄园就告辞了。
玉佩的事她没找到机会说, 一来人家刚死了爹, 不管那是不是亲爹,这时候讨要财物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再者她救下林二郎之后,先前那种坐立不安的焦躁紧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玉佩的事似乎也不急于一时。
等回了城里再找合适的机会吧, 董晓悦坐在马车上,摁了摁太阳穴,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这具身体比她本人还柔弱,前阵子还病了一场,刚才情势危急肾上腺素飙升没觉得,现在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乏力, 大腿内侧还火辣辣地疼, 是骑马把皮磨破了。
她从腰间摸出玉佩,撩开车帷对着日光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端倪――车帷不很厚,车厢里不够暗,玉佩里的奇观也就不能显现出来。
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子有没有把玉砸坏了,她忐忑不安地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没摸出什么裂痕来, 松了一口气,又把玉小心塞回腰带里。
过关条件仍旧不明朗,不过好歹又排除了一条――和林驸马成婚是不可能了,古代又没有亲子鉴定,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林珩是不是林家亲生的。
不知不觉出了山,马车转到通往城门的夯土路,车厢随着马蹄的节奏规律地颠簸,董晓悦不由打起了瞌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自家门前,天边的晚霞只剩下淡淡一抹。
董晓悦没什么胃口,用了点清粥小菜,回房沐浴更衣,往腿间破皮的地方上了点药,叫侍女把门窗关闭,熄了屋子里的灯,只留下案头一盏,拿出玉佩对灯检查。
玉佩中如常浮起仙山云雾亭台楼阁,董晓悦总算放心了,命人把灯点亮,又吩咐侍女碧琉璃把玉佩收回带锁的匣子里。
碧琉璃双手接过玉佩,“咦”了一声,:“殿下,系玉的丝绳是什么时候换的?这丝绦的结法倒是不多见。”
董晓悦一愣:“原来的绳子什么样的?”
“呐,”碧琉璃把绳子对着灯,向主人解释,“原来那条是雀头结的,这条却像是金刚结,又有些不大一样。”
董晓悦哪里注意这么多,只知道是红色的,她拿过绳子摸了又摸,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碧琉璃言之凿凿,而且这丝绳确实很新,应该确实是换过。
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呢?董晓悦托腮想了会儿,连日来玉佩一直好好地锁在盒子里,今天去找林珩才拿出来戴在身上,要换也是之前的事,而此前玉佩唯一一次离开她......
是荀延。
在竹里馆,她解下玉佩给了他,虽然第二天就还回来了,可她只顾着鉴别玉佩的真假,完全没留意绳子,宝物当前,有谁会去在意一根绳子呢?
一根红色的丝绳......
董晓悦一个激灵,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成天惦记着一根破绳子的除了他还有哪个?
人都是有思维定式的,因为之前梦境干扰项的存在,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分辨谁是真正的燕王殿下,却忽略了一点――谁也没说过一个梦里只能有一个灵魂碎片!
她亲手把燕王殿下轰了出去,这个认知让董晓悦不寒而栗,她仿佛看到了鲜肉狂摁计算器上-1键的情景,这个梦做完,她怕是要负债累累了。
董晓悦脸朝下,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顾不上睡懒觉,先吩咐管事去林家吊唁,然后套了马车径直赶去荀家――她嘴上说和荀子长再无瓜葛,每每听到关于荀延的只字片语,立马把耳朵竖到头顶,能在长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于是董晓悦便“无意间”听说荀延回了荀家。
到了荀府门上,侍从递上名刺一问,阍人却说小郎君不在家中,昨日一早往天宁寺去了。
天宁寺正是荀公子十年来修行的地方,去城一百五十里,有一半是山路,坐马车差不多要天一夜,董晓悦一听都快哭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昨天又是骑马又是坐车,睡了一觉浑身骨头仍然像散了架似的疼。
“打听打听他去天宁寺是什么事。”
侍从得了令,再去向阍人打听原委,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这些世家的仆人训练有素,嘴都紧得很。
董晓悦情急之下干脆撩开车帷,提着裙子跳下车,亲自上阵。
阍人一见长公主殿下亲自出马,赶紧跪下请罪,不好再一问三不知,半遮半掩地说了个大概。
原来荀延回家当晚就挨了荀茂一顿笞杖,第二日日中便坐上马车往寺里去了。
董晓悦一听大惊失色,该不会被打得万念惧灰,一气之下出家去了吧?
不过那阍人也是道听途说,详细的情形无从知晓,他只知道小郎君确实去了天宁寺。
董晓悦回到车里,越想越觉得荀延那德行做得出来削发出家的事,难道过关条件是阻止他出家?
她心如电转,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出家就是抛弃了红尘俗世,影视剧和小说里遁入空门都不算好事,鲁智深啊,贾宝玉啊......就算不凉也得掉一大堆金叶子!
想到这里,董晓悦顾不上屁股疼了,忙叫两个侍从回去整理行装,安排侍卫,自己轻车简从先出城――自己赶出去的面首,含着泪也得追回来。
董晓悦带着仆从侍卫,星夜兼程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个中辛酸痛楚难以言表,在晨曦中听见寺庙钟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了。
马车停在山门前,侍女们要张罗步辇,董晓悦摆摆手:“不用。”揉了揉酸胀发麻的腿脚,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
天宁寺不愧是名刹,四周景色山明水秀,令人心旷神怡。
董晓悦一行向守门的寺僧递上名刺,说要找荀家公子,那看门的小和尚不知道什么荀公子,为难地道:“寺中带法修行的俗家弟子有好几位,皆以法号相称,并不知俗家姓氏。”
“那就劳驾带我去见你家主持吧。”董晓悦想了想道,她记得荀延的师父就是天宁寺主持。
那小和尚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道:“主持正为新受戒的俗家师兄剃度,有劳檀越随贫僧入内稍等片刻。”
听见剃度两字,董晓悦耳边轰的一声,后面的话都听不见了,提着裙子就往里面冲。
小和尚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想不通这看起来病恹恹的女檀越,怎么忽的仿佛吞了大力丸一样龙精虎猛,只好跟着追过去。
虽然是名寺,这天宁寺占地面积却不大,过了山门,进了寺门,眼前是一座高耸的浮屠塔,佛塔四周一圈佛殿,和后世前塔后殿的格局不太一样。
正对着门的佛殿中传来佛乐和诵经声,董晓悦往那儿一瞧,透过大敞的殿门看见一个穿青衣的男子披头散发,背对她跪在蒲团上,身边站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两旁则是观礼的众僧,念经的念经,敲木鱼的敲木鱼,奏乐的奏乐。
老和尚一手拿剃刀,一手拽着男子的一绺头发,正要下刀。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大喝一声“等等”,趁着老和尚纳闷迟疑的当儿,扑上去劈手夺过剃刀:“他不能出家!他尘缘未了!”
那青衣男子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董晓悦,用粗嘎的嗓门儿道:“敢问檀越,在下与你有何瓜葛?为何阻拦我皈依佛门?”
董晓悦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四方脸,卧蚕眉,大小眼,压根不是荀面首。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董晓悦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抱歉......认错人了......”
说着把剃刀还给老和尚:“您请继续,您请继续。”
老和尚年事以高,刚才差点被她那手飞身夺刀吓出个好歹来。他接过剃刀,擦擦脑门上的虚汗,行了个单掌礼:“这位檀越是......”
观礼的人群中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董晓悦心肝一颤,循着那熟悉的笑声望过去,只见一身白衣戴着蝉翼纱小冠的荀子长翩然越众而出,走到董晓悦身旁,对着老和尚以及那受戒的俗家弟子道:“这位檀越是我的尘缘。”
第68章 美梦
荀延把他的尘缘带到殿后一处僻静的禅院里, 毕竟是一国长公主, 兴师动众跑到僧寺的事还是不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好。
禅院花木扶疏,房舍古朴,透着股写意的性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