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董晓悦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两块玉佩隐隐闪着光,像一对不怀好意的眼睛。
第70章 洞房
董晓悦被一声夜枭的叫声惊醒过来, 睁开眼一看, 四周一片黑暗。
梦做多了难免混乱,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可她睡前屋子里明明灯火通明,她也没叫侍女熄灯, 难道是睡过头了一觉睡到了半夜?
董晓悦伸手往旁边摸了摸, 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枕头。
“荀延?”她试着轻轻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她狐疑地坐起身,撩开帐子往外一看,依稀能看见几案、帷幔和屏风的轮廓, 可是一切都隐藏在深浓的黑暗中,看不真切。
董晓悦想起房门口有侍女守着,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来人――”
然而仍旧没有人回答她。
她正想起身看个究竟, 黑暗中出现一团巴掌大小的光,起初朦胧黯淡,像一轮淡月,慢慢明亮起来, 由骨头似的灰白变成莹白, 在屏风上投下一片光晕,依稀可以看到屏风上的山水。
董晓悦突然想起来房里的银漆屏风画的是花鸟, 哪里来的山水?
想到此处,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瀑布声,不明物体倏地一亮,屏风上的画面越发清晰,还有几分眼熟, 董晓悦定睛一看,睡得有些混沌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那发光的东西根本就是合二为一的玉佩,屏风上的山水只是投影而已!
董晓悦直觉那片山水有些不自然,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道糟糕,一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洞房。
她站在一片阳光明媚的山谷里,微风轻拂着她薄薄的寝衣,砂石和杂草透过丝履轻软的鞋底,硌得她脚底下微微生疼。
董晓悦四下环顾了一圈,她的身后是座竹篱柴扉的小草庐,门前横着一片开阔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鳞鳞波光,远处水面雾气蒸腾,对岸的景色隐隐绰绰。
不远处,一座拱桥像彩虹一样越过河面,就跟玉佩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阳光有些刺眼,董晓悦手搭凉棚朝那座桥望了望,桥的远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刚才天旋地转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从梦境里出去,谁知道非但没出去,还掉进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是玉佩里的世界吗?玉佩还在荀府那间屋子里吗?该怎么出去?出去还能赶上洞房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她都没有头绪,想了想,决定先去那间茅草屋里找找线索。
董晓悦走到没上锁的柴门外,朝着里面叫道:“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进来咯。”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养着只肥鸡,正绕着一口八角井悠闲地踱着步,一边啄着散落在地上的小米粒。
茅屋总共三间,一间厨房,一间净室,外加一间起居兼卧室。
董晓悦穿过院子,径直走到主屋门口,停住脚步咳嗽两声,见没人应答,便撩起竹帘一矮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便只有窗下一条画案,案上放着一幅字,最后一笔墨迹未干,砚台里还有些残墨,上面搁着支秃笔,还在轻轻滚动,仿佛前一刻才被主人匆忙撂下。
董晓悦好奇地看了眼,只见粗麻纸上写着两句唐诗,笔迹苍劲,力透纸背:“何当脱屐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难得见到自己眼熟的诗句,董晓悦略感欣慰,不过要说线索,她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这屋子可以说室如悬磬,董晓悦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称得上线索的东西,退了出去,把厨房、净室和院子都搜索了一遍,连井口都探身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她坐在井沿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主人出现,只得出了院子,往河滩走去。
***
荀延怀疑自己醉了。
他一只脚还在门槛外没来得及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道该跨进去还是该退出来。
眼前根本不是他亲力亲为精心布置的婚房,也不是荀府里的任何一间屋子。
那是间又小又破的茅屋,穷酸得超乎荀公子的想象――他见过的最简陋的房子就是天宁寺的僧房,跟这间屋子比起来,那僧房简直称得上豪华别墅套房。
更古怪的是,明明是大晚上,屋子里却是白昼,晴明的日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荀延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再睁开,“幻觉”并未消失,他不死心地晃了晃脑袋,妄图把头脑晃清醒些,可这破屋子像块顽固牛皮癣似的,鲜明又瞩目。
他大惑不解地回过头,这一看不打紧,身后的廊庑、庭院、月光,乃至于仆从,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到的是一口井,一只鸡,一圈竹篱,一道荆扉,门外则是青山绿水。
这房舍和山水都莫名的似曾相识。
荀延酒醒了一大半,蓦地想起来,这不是玉佩里的风景么?只不过他眼下身在画中,换了视角。
是那玉佩在作妖,怪他发现异状之后掉以轻心了。
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荀延心里有了点底,虽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总好过一无所知。
眼下他最担心的是长公主,她还在房里等他么?要是迟迟不见他,不知会否伤心?
荀延按捺住心里的焦急,有条不紊地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最后还是把注意力落在那两句诗上。
荀延回想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一联诗。
他对着案上的诗句看了又看,这笔迹有种微妙的熟悉,可细想又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冥思苦想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
院子里找不到线索,也不见有人来,荀延便往河边走去。
还没走到河滩上,他远远望见河对岸有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水雾中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可荀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媳妇儿。
董晓悦也看到了河对岸的荀延,赶忙使劲朝他挥手,一边大声喊道:“荀延!我在这里!在这里――”
那雾气似乎有灵性,适时地散去,两人能看清楚彼此了,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却传不过来,荀延只看见长公主的嘴一翕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好在这条河目测不是太宽,河上又架着桥,荀延指了指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又指了指拱桥。
董晓悦意识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朝木桥走去,荀延却朝她摇摇头,指了指她刚才站的位置。
董晓悦明白过来,他让她留在原地,自己过桥来找她。
这是怕桥上遇到什么幺蛾子。
她知道这玉佩是灵物,多半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荀延不知道,她心里涌起暖意,冲他点点头,回到原处,席地坐了下来。
荀延放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木桥跟前,一只脚踩到桥板上试了试,见稳当又结实,便举步朝对岸走去。
他走几步便望一望对岸的董晓悦,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河边,心下稍安,只要找到了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荀延暗暗地打量了下四周的山光水色,心道把那草庐修缮一下,就是住个一年半载也并无不可。
他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这么一想,不由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地走到了河对岸。
下了桥,他兴冲冲地往河滩边一看,片刻之前还坐在那儿的长公主不知所踪了。
他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儿,转过身,不经意往来处看了眼,只见长公主仍旧在对岸坐着。
董晓悦也彻底懵了,她亲眼看着荀延打桥上走过来,谁知道下桥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一抬头,发现他又回到了河对面。
荀延不信这个邪,又试了一次,仍旧回到了原点。
董晓悦也试着过了一次桥,也是一样的结果。
接着他们同时从桥的两端出发,一起过桥,按道理该在桥中间相遇,谁知道这桥根本不讲道理,两人走到桥中间,明明相距只有一步之遥,下一秒却错身而过,根本碰不到。
两人白费了半天力气,都有些累了,隔河对坐着,都是一脸沮丧。
红日已经偏西了,晚霞把河面染成一匹耀目的锦缎。
荀延坐在河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河水看,河水极清,靠近岸边处清澈见底,水下的砂石鱼虾和水草看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站起身,把衣裳下摆撩起来扎进腰带里,二话不说就朝水里走去。
董晓悦急地忙冲他摆手,方才她在桥上观察过,这条河虽然不宽,可河中央水色碧绿,像条碧玉带,显然不浅,如果荀延游到半途体力不支或是碰上什么别的意外,她这旱鸭子完全束手无策。
荀延冲她粲然一笑,接着便低着头只顾涉水。
董晓悦急得跳脚,然而无计可施,只能干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中央走,河水不一会儿就没过了他的腰,接着是胸,再是脖子……荀延开始游泳。
董晓悦不错眼地死死盯着他,仿佛自己凶狠的目光能为他注入力量。
荀延却是游刃有余,他水性好,五六岁时就敢背着家人支开仆人跳进荀府后花园荷花池里划水玩,这条河根本不在话下,他更担心游过去仍然回到原地。
河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暖暖的很舒服,荀延正游得惬意,眼看着距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了。
就在这时,天色突然晦暗下来,刹那间狂风大作,把河滩上的鹅卵石吹得四处翻滚,原本平静无波的河水汹涌起来,变作了惊涛骇浪。
荀延被浪头不断往回推,他努力舒展着手臂,却于事无补,他如同风浪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
他看着对面冲他打手势让他往回游的长公主,心里满是不甘,就差那么一点……他咬咬牙,挣扎着往前游了两下,左腿突然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楚――腿抽筋了。
风浪越来越大,荀延的左脚没法动弹,胳膊上像坠着几百斤的铁块,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在慢慢往下沉,河水慢慢从他的耳朵、鼻子和嘴里往里灌,他的眼前模糊起来……
“荀延!”长公主的声音突然传到他耳边,她的嗓子都喊哑了,荀延心里一疼。
“梁玄――”董晓悦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在做梦!快醒过来!”
荀延呛了一口水,剧烈咳嗽起来,这河水不但是热的,还一股浓浓的药味,说不出的古怪……
“梁玄――”董晓悦带上了哭腔。
荀延感到有把锥子在他心口上刺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浪涛和长公主的喊声都消失了,他的眼前是一片斑驳模糊的光影,耳边传来侍卫宁白羽焦急的声音:“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第71章 出梦
宁白羽和另一个侍卫正在例行公事地给燕王喂药, 不想刚喂下第一口, 他就突然呛咳起来,药汤从鼻子里呛出来,吓得宁白羽把汤匙一扔, 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 一边替他拍背顺气。
梁玄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两眼茫然地直视前方,随即皱着眉头觑起了眼,宁白羽赶紧把床头的油灯挪远些:“殿下, 您总算醒了!身上怎么样?有哪儿不舒坦吗?”
梁玄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油灯挪远了,眼前的光线变得柔和, 他重又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慢慢聚起焦。
他试着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微微侧过头,对着宁白羽怔怔地看了半晌, 眉头慢慢皱起, 眼里逐渐流露出厌恶来。
宁白羽又委屈又伤心,不知所措地摸摸脸, 这是被嫌弃了?燕王殿下虽然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是自己作为心腹侍卫,还是很得信任的,怎么主人昏迷了四五天,一醒过来就翻脸?
梁玄撇过脸去不看他, 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嘈杂刺耳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想不起自己是谁,只觉得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拧巴成了一团。
方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圆脸蛋令他来气,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也不知这人怎么惹得他不快。
他一忽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一忽儿又觉得自己裂成了几瓣,彼此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纠结了半晌,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女子的笑脸,眉眼弯弯,双颊有浅浅的笑靥,那笑容像一阵凉风,把他心底的燥郁吹散了不少。
梁玄闭上眼睛,渐渐平静下来,四分五裂的感觉一点点消失,记忆像水里的沙沉淀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想起自己在吴越征讨叛乱的叔父,归营途中遇刺的事也有个模糊的印象,之后那些画面就凌乱无序了,大约是昏睡时做了几场乱梦。
他没怎么在意,对宁白羽点了点头,露出个淡淡的笑影子,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孤昏睡多久了?”
宁白羽一扫方才的颓丧满血复活,吸吸鼻子惊喜道:“殿下,您还认得属下!您中了南人的奇毒,接连昏睡四五日了……吴将军和丁先生才来过,您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叫他们来!”
梁玄听着他滔滔不绝,耳边像有群马蜂嗡嗡嗡地吵个不停,让他心烦意乱又疲惫不堪。他摇摇头,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宁白羽没料到他只醒了片刻又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他鼻息,手指还没凑到他鼻端,燕王殿下忽地睁开眼,嘱咐道:“记得每日替我浣足……”
“殿下您……”
“孤有事要办……”梁玄声音渐次低下去,“早晚洁齿,勤沐浴……”
说完头一歪,又不省人事了。
***
董晓悦眼睁睁地看着荀延在波涛中沉沉浮浮,然后突然不见了。
就在他消失的一瞬间,云破天开,河流平静下来。
董晓悦茫然地站在浅水中,微温的河水没过她的小腿肚,远处的水面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仿佛刚才那浑浊的河水、滔天的巨浪只是错觉。
晚霞渐渐淡去,天空变成紫色,山中一片寂静,虫鸟停止了鸣叫,剪影般的树叶在微风中无声摇摆,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
月亮从轻纱般的淡云后露出脸来,河水冷下来。
董晓悦望着荀延消失的地方呆站了半晌,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提起撩起浸湿的衣摆,拧下几把水,转身朝岸边走去。
荀延不见了,梦还没结束,她得打起精神想办法出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缓坡上的树林子里传来沙沙声。
董晓悦循声望去,看到树丛里闪着两点浅蓝的微光,仿佛藏着两颗剔透的海蓝宝石。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脱口而出:“老虎!”
话音刚落,威风凛凛的白虎便从树丛间钻了出来。
它抖抖皮毛上粘着的枯枝败叶,几个矫健的腾跃,顺着山势跳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她跟前。
“你怎么也在这儿?”董晓悦一边问一边从它脑袋上摘下半片没抖干净的枯叶,“你知道荀延……就是燕王殿下……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